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索魂落梦 作者:高長留 文案 苏千影十岁入江湖,碰见妖艳贱货令汐华。 叫干爹?叫哥哥? 这厮自称活了千八百岁,背着把古琴纵横江湖,手无缚鸡之力却谁都敢惹。 罢了,千影习惯了。毕竟这家伙一副皮囊天下第一,谁都惯着。 星移斗转,倏忽十年。千影易容之术震惊江湖,多少人前仆后继求他易容洗刀。 只是那天汐华带回来的女子是谁? 看破秋月风霜的苏千影,怎么偏偏对这个陌生人,莫名愧疚难当? 拭风霜,绘你半生沧桑;问一句容貌何改,且待你对镜梳妆。 吟魂遥,奏你心事偷藏;问一句曲由何来,却只道忧思难忘。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千影,令汐华 ┃ 配角:叶芊芊,辛垣乆 ┃ 其它: ================== ☆、初临叶府   “今年的织羽节,你说好会陪我的。”   恍然停步,他于车水马龙中忽然眉头轻蹙,仿佛心口的地方丢了什么,他觉得死也不该丢了的东西。      青方城上下为了迎接三年一度的织羽节如今已是人山人海。本就繁华不弱王城的东方古镇,一时间汇集了天南海北各路人马,更是难得一见的热闹非凡。停了宝马雕车,苏千影本想和朋友在这青方城好好散散心,却不想大街上游人如织熙来攘往,他一时失神,再抬起头朋友已经不见了。      织羽节,传说在这一天人们若能拾到一百种鸟儿的羽毛织出一件最华美的羽衣,就会看到神凤下凡并且得到上天的赐福。不过由于人们都想要得到上天的祝福,凑齐这些不同的羽毛又着实太困难,所以织羽节就成了人们以鸟为题举办庆典的日子。苏千影想不起来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典故,或许是织羽节太有名气,偶然听来也说得通。      他叹了一口气,甩开白梅洒金的折扇寻友人而去。      巨大的白玉雕龙壁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正在雕刻玉壁的工匠才停活歇一口气,猛然见到围观了这么多的人,差点把水呛出来。      他正为世人终于懂得欣赏他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而激动地满眼泪花时,忽见几丈外有一个人站在已经刻好的一半雕龙壁前,身上穿着一袭宽大的千瓣菊水色云锦袍子,三千青丝如墨用一条淡黄色缀了珍珠的丝带在尾端轻轻一束披到胸前。   那工匠看着他的装束,很是气恼。果然无礼的都是些富贵瞎子,看不到他在前面围了围栏不让外人进来吗?      他拎着凿子向前一步要去理论,那人闻声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只是微微一笑,工匠一下就懵了。      他没读过什么书,却觉得全天下的诗词歌赋汇在一处都没法形容他面前之人的容颜。凤眸星目有着从未见过的妖媚柔情,单单望着便可勾人心魄。再别说那一笑间的倾城倾国,胜过他见过的所有名贵花木,胜过他雕刻过的所有仙女美人。      那人究竟是男是女?工匠痴了,神态一如身后围了里外三层的游人。      “这面墙好漂亮,你刻了多久?”   他丹唇轻启,带着笑的声音动听悦耳如鸳啼凤鸣,那工匠只感觉全身的骨头都酥了。   “有,有十个多月了。”   他提起精神来回话,忽然觉得能和如此神仙人物说上一句话已经不枉此生。   “哇,十个月了!”   美人惊讶的看着工匠,又笑道,“还有多久能完工呢?”   工匠深呼吸道:“只差收尾了,再有个把天就刻好,应当能赶到织羽节前。”   “多少钱到时候卖给我可好?我朋友才买了一栋宅子,我看这面墙做他家里的照壁很配。”   美人一脸的诚恳,柳眉轻蹙直叫人心生怜爱。那工匠轻轻点头道:“好,好,敢问姑娘朋友家住哪里,我到时必送到府上。”      美人的眸子一下冷了:“你看本少爷哪里像是姑娘!”      此话一出,四处响起了倒吸冷气的声音。那工匠如同掉进了冰窟窿,连忙改口道:“不不,是公子!是公子!我眼睛不好,眼睛不好,公子莫要见怪。”      这工匠干的都是雕刻的细活,怎么可能眼睛不好?   美人抄着手一脸伤心,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平生最讨厌人家把他认成女子,却可恨十之八九都看不出他是个男的!哪天必得要千影给他做一张杀气腾腾的山贼面具出来看看到时谁还敢说自己是姑娘!可是——他在雕龙壁龙眼的水晶中看着自己倒影出来的容颜,这么美的脸,他怎么舍得呢?      “好了,本公子不怪你就是了。”他自认大人有大量的从袖口扔出一包银子给那工匠,那是一个精致的暗夜卧梅荷包,带着幽幽香味。      “你不必送货上门,到时自会有人来取。你可别拿着我的钱跑了,本公子这样单纯善良,你若跑了我只有哭的份了。”   他仔细叮嘱着那个工匠,很是心疼的咬着嘴唇又看了一眼那只荷包,便转身要走。还没迈出一步,眉梢眼底忽然溢满了明媚动人的笑:“千影,你去哪了!”      众人闻声回眸,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身材昕长的公子。   他的长袍雪白,一尘不染。襟前袖口绣着精致的青色紫荆花,手中一把洒金折扇缓缓扇动,清冷优雅如同昆仑山那未经凡尘玷污的雪莲。白玉冠发横插一只羊脂玉簪,说不出的如仙如画。只是那双眸子,清澈幽冷如天山池水,叫人只看一眼便深陷其中。那公子顾盼生辉,却无端的露出若有若无的忧伤神色,仿佛灵魂中缺失了什么东西,变成了残缺的。      还过什么织羽节看着这两个人就够了。      “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把我丢下了。”   苏千影浅笑着看向令汐华,站在工匠设置的围栏外面,眼睛看着那栩栩如生的白玉雕龙壁道:“ 打听到叶家在哪了吗?”      汐华好似恍然记起,“啊”了一声,对工匠笑问:“对了,老头,你知不知这附近有一户姓叶的人家?”   “姓叶?公子说的可是叶传龙老爷家?”      “叶什么龙?好像是叫叶什么溪的。”汐华回头看向千影,千影淡淡道:“叶彧溪。”      “对对对~是叶彧溪!” 汐华笑着看向工匠,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工匠道:“那是叶老爷的二公子,今年好像是二十有三了,生的俊朗出挑,却是个可怜人啊——”      听那工匠说,叶府二公子叶彧溪为人和善可亲,全没有富贵人家高人一等的架子,加上长相十分潇洒倜傥,吸引了无数少女的芳心。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叶彧溪十七岁那年被贼人掳去,救回来时已奄奄一息,醒来之后两条腿都废了。   叶家大公子叶枫虽是二房所出,却十分疼爱这个弟弟。听闻叶彧溪出事,叶枫眼一闭愣是昏睡了两天两夜,醒来之后整个人就像被扒了一层皮一般半死不活。这灾事青方城内可谓人尽皆知,两位公子间的手足情深也被传为了坊间佳话。      两人又溜达了一会,便乘上宝马雕车朝叶府驶去。不过才半盏茶的功夫,汐华公子还是在车里睡着了。再醒来时,拨开帘子一看,只见一座墨漆大宅,门口立着两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      “请问两位来此何事”   门口两个戴着宝蓝帽子的家丁见两人下车迎了过去,苏千影回眸在他两人面上淡淡一扫,声音疏离冷寂犹如从天外传来:“我们来找二公子。”   两个家丁看到他二人真容本就惊艳不已,被苏千影的眼神一扫只觉一股寒气直逼四肢百骸,竟然一时动弹不得。      “两,两位,请稍等片刻,小的立即去禀报二公子!”   其中一个家丁先回过神来转身就跑,留下另外一个腾地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了什么回去继续守门。      “千影,你知道吗” 汐华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千影,笑颜美如四月桃花:“每次来到这样的有钱人家本公子都有一种感觉。”   千影看向他,他望着偌大的叶府笑的神秘:“可悲。”      正还要再说下去,去通报的家丁远远跑回来,拘了个礼垂首道:“二位爷随小的来吧。”      令汐华抿唇一笑,同千影一起走进了叶府。      初见叶彧溪,他坐在庭中的一棵开的茂盛的红樱下看书。   他穿着一身嫩绿的合欢长袍,柔顺的长发未束,自然的披在肩上。他的身材十分消瘦,除去脸色因常年病态而透出的白,确实如传言中一样的眉清目秀,温润无暇。      “二公子,客人到了。”   家丁走去鞠躬,叶彧溪抬起头来微笑道:“彧溪身体不便,有失远迎,还望二位高人不会怪罪。”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病容一般清瘦,仿佛二月拂面的温柔春风。      “怪罪?”汐华挑眉笑着,“找我们来的都是可怜人,自是可怜人,我们便不会再去怪罪。”      这话说的刻薄,叶彧溪面带苦涩的笑道:“说的不错。想必这位便是拥有倾世之姿的汐华公子?”      “正是本公子。”汐华笑着一点头,叶彧溪转头看向苏千影,道:“玉手塑千面,凝香易命格,彧溪久仰苏公子大名。”   苏千影持扇颔首,在簌簌红樱中一身清冷白衣,如同遗世独立。      叶彧溪面色苍白,印堂发黑,想来是自从十七岁那年大劫,体内余毒一直未清,至今五年过去已是病入膏肓。苏千影微微蹙眉,眼前之人已时日不多。   “还不知公子想了结什么心愿?”   “了结吗” 叶彧溪轻轻笑着,抬眼望着碧蓝天空,“公子这词用得真妙——两位既然已经来了,彧溪便不急这一朝一夕。路途遥远,想来二位也是舟车劳顿,今晚彧溪便设宴为二位接风洗尘。一切因果缘由,两日之后彧溪自会向二位解释清楚。”      或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叶彧溪语罢便剧烈咳嗽了起来,这才让那毫无血色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不耽美 如果大家不喜欢耽美可以直接从第六章开始看 不影响剧情 谢谢大家 ☆、昔我往矣      日头西斜,已是未时。      苏千影与令汐华留宿的别院,唤做绿霭沉香。踏进白色拱门,便见一方茂盛翠竹环抱着乱石堆砌而成的浮萍水塘,四面青树婆娑,假山玲珑乖秀,别样的静谧幽宁。   朱门半开,房间里的青铜鸟口中缓缓吐出令人心神宁静的檀香。翡翠珠帘后的孔雀小榻上,千影正细细擦拭着一把锋利的一寸小刀,明镜一般的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左边桌子的一块白色绒布上一字排开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的十二把精钢小刀,每一把刀柄上都镌刻着[苏]字古篆。   这十二把刀皆出自于曾经锻造出绝世神兵的司徒世家之手,伴着苏千影易容换面阅人无数,不知承载了多少的血泪与悲欢离合。      今天,又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苏千影望向窗外满园翠嫩□□,脑海里忽然晃过一个清瘦的身影,还有一个带着笑的声音:“苏千影,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普天之下只有我不会认不出!!”      “嗉”的一声,手中锋利的小刀没入了地上。苏千影的眼底瞬间如同万丈冰潭。      “千影,你在做什么?”   俏笑如铃的声音传来,令汐华悠哉地走进屋子,弯腰拔出没入地里的小刀。      千影缓过神,看了汐华一眼继续擦刀:“没什么,有些东西好像想不起来了。”   令汐华眉头轻蹙,随即莞尔一笑:“要不要本公子为你奏一曲,把你的前世今生都挑捡一遍,为你看看哪里丢了忘了?”      千影浅笑着,卷起手中绒布。      檀香幽幽升起,满室的荷花清香。令汐华又睡了过去,一直到酉时有家丁来报,道家宴已经备好。      于傍晚的夜色里穿过不知何时亮起的重重华灯,千影和汐华随家丁来到了叶府的宴厅。   在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各□□人的珍馐,红布圆桌外除了叶彧溪,还坐着一个与他有着四分相像的俊朗公子。      “大哥,这二位便是我先前提起过的客人——” 叶彧溪对那俊朗公子介绍道,“苏公子和令公子。”   千影看向叶彧溪唤做大哥的人,眉目间有着与叶彧溪的病态娇柔不同的刚毅傲然。那双眼睛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忽然变得警觉,是对客人不该出现的神情。      “失敬。”      他礼貌的笑着请二位落座,令汐华见那人对自己的性别问题并不在意,竟然有点说不出的失落……难道自己不美了?      “此次家宴,不只是为二位接风洗尘,还是为了给大哥践行。”   叶彧溪慢慢说着,为叶枫斟酒。似乎是有意回避,他一直都不去看叶枫的眼睛。      “践行”千影看向叶彧溪问,“大公子要去什么地方”      叶枫不知为什么,眼底似有不快,却按捺着看向苏千影道:“前日朝中发来文书,让在下即刻到永州上任,明天一早启程。”      令汐华看向千影,笑着吃菜没有说话。      “枫公子此去千里之外,岂不是三年五载也不能回来?”   千影为汐华加菜,有意无意地问着。      叶枫眉头轻蹙,似是不愿承认一般:“没错。永州地大民多,又时常有灾情发生。在下自此一去,想来至少也要五年。”      “五年?!”汐华嚼着丸子含糊不清的笑道,“那岂不是叶二公子连侄子都有了!”      话音刚落,叶彧溪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好似声声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叶枫本在听完汐华的话后神色略有不快,而下却惊慌地站了起来给叶彧溪递去手帕拍着他的后背,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之意。   “咳咳咳、大哥……我没事了……咳咳咳——”      叶彧溪顺过气来连忙摆手示意叶枫,叶枫微微蹙眉道:“你究竟有没有听我的话好好吃药怎么会变得这么严重?你叫我哪里还有心思去永州!”      叶彧溪皱眉冷言道:“大哥,还有客人在。”      叶枫双拳紧握,似是在努力隐忍着什么,不满的坐回了原处。叶彧溪的咳嗽好不容易停下,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含笑看向汐华道:“汐华公子说的不错。五年之后,我说不定不只是侄子,连侄女也有了。”      “啪”的一声,叶枫将手中的筷子用力拍到了桌子上。桌上杯盏碗筷皆是窸窣震动,汐华公子吓得丢了嘴边的冰糖肘子,一阵唏嘘不已。      叶枫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彧溪:“我明天就到永州上任,彧溪,你即便是再讨厌我,难道就不能好好陪我吃完这顿饭吗”      闻言,千影疑惑的看向那兄弟两个。   叶彧溪没有说话,脸上挂着冷笑,眼中却全是极力隐藏的悲伤。叶枫看不出来,令汐华若注意到或许也只会疑惑,但苏千影阅人无数,能将这份酸楚一览无遗。      这顿饭在极为尴尬的气氛下吃完。千影陪着吃多了的汐华回绿霭沉香散步。      月光如水,千影执着琉璃千菊灯,无边黑夜中璀璨的明星倒映在他清澈的眼底。      “千影,那个叫叶枫的,当真如传言一般心疼他那个弟弟。”   汐华拎着灯回头对千影笑着,千影点头:“你可听见了叶枫说叶彧溪讨厌他?”   汐华点头,一手抚摸着垂到胸前的长发道:“叶枫怎么会这样想呢本公子可一点都不觉得叶彧溪讨厌他。”   “或许你说的讨厌,和他说的不同。”   挑灯回身,苏千影与令汐华回屋走去。   他心中有些疑虑,迷迷晃晃,不敢确定。      夜里,令汐华睡得深沉。青鸟口中的安眠香在黑夜中徐徐升起,忽被衣服带起的风吹断,不多时又缠绵成线。   披了白袍出门,苏千影坐在绿霭沉香假山后的亭子里听风扶柳。他近来总是睡不安稳,院子中树叶悉簇的琐碎声音于他来说倒比房中的安眠香更让人轻松一些。      脑海中不时涌现出的声音,到底是谁呢?他究竟忘了什么?似乎很重要……可如果真的重要,他又怎么会忘记呢      或许他真的需要让令汐华为自己谱一曲,奏出能展示自己过去的琴音?   愈想愈乱,干脆随它去吧!   苏千影轻叹了一声正欲起身,忽听远处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寻声而去,却见是叶彧溪所住之处。      “二公子又咳血了快去把药送过去!”   “怎么会的?这两日不是好好的吗?”   “怎么每次大少爷回来都……”   “祸从口出!主子的事哪里是我们下人能议论的!”   一个家丁端着盆子跑过苏千影身前,折扇横拦,那家丁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苏千影。      “敢问叶枫公子身在何处?”   那家丁看见苏千影,便霎时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透心的凉。      “回,回公子的话,大少爷晚饭后就回府衙了。”   他磕磕巴巴的低头回话,苏千影望向灯笼点亮的前院,隐约听见声声撕心裂肺的咳。      刚才那两人发生了什么将叶彧溪逼至如此      他挥手让那家丁去忙自己的事,虽是疑惑,却没有去青方府衙一问究竟的念头。转身朝绿霭沉香的路返回,抬头,今夜实在太黑,没有一颗星星。   于他既已黑暗如此,于叶彧溪,又会是何等的孤独冰冷?      苏千影坐在亭中,眼中是俯瞰万物的淡泊。月亮渐渐没去,东方升起鱼肚白光,朝霞晕染红彻天际,竟是一夜没有合眼。   绿霭沉香西厢门吱呀打开,阳光撒在美人的脸上显得格外圣洁和庄重。令汐华展颜一笑,迈出门口一步道:“特地看本公子起床的吗?”   “睡不好,干脆不睡了。”   “你呀,”令汐华移步至亭中坐下,支着下巴笑眼如月,“吃不好便不吃,想不起便不想,如今倒好!睡不着还可以不睡了?本公子若是雇主,知晓为本公子在脸上动刀的人竟然撑着一夜没睡,死都不会让他碰本公子一下的!”      苏千影笑着看他没有说话,令汐华拿过他的扇子随手扇着:“叶枫今天上路去永州叶彧溪巴巴让咱们等两天,昨晚在饭桌上又不让他哥知道咱们的身份,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呢?”   “找来咱们的,有几个想让别人知道呢?” 苏千影的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你可休息好了?”      “还是千影疼我!” 令汐华唰地合上扇子朝苏千影凑了过去开心的笑着,“最近都没什么生意,亏虚的精神早就补好了。”      叶彧溪是想把叶枫盼走,所以巴巴等了两日。两日,就算叶枫接到消息快马加鞭的赶回来,到时也大局已定,回天无力了。   晴空一碧,万里无云。叶彧溪穿着一身浅蓝的撒银袍子,格外的温润清秀。他倚在红樱大树旁望着天空,对身后应约寻来的二人道:“我十七岁那年的天空,也是这么漂亮。那天是我的生辰,大哥送了我一块玉佩,就是在这棵红樱下。”    ☆、在劫难逃   他毫不掩饰眼中热烈的温柔爱恋,低头摩挲着手中那块质地上成的羊脂白玉,喃喃自语:“可惜,我是个男儿身,他又是我的大哥。”      苏千影和令汐华默默站在一旁,叶彧溪又望向天空,好一会,嘴边扬起一抹苍白的笑容。      绿霭沉香有一处隐蔽的密室,令汐华轻轻将古琴吟魂遥放到台上,轻轻一划拨动出清脆的泉响。   叶彧溪坐在轮椅上,他知道,若想请苏千影为他易容,就得让他知道自己所有的故事。而要将他的故事一览无遗呈现出来,就得靠这位能够窥探前世今生的奏魂师,令汐华。      叶彧溪闭上了眼睛,想着苏千影可以为他塑任何一张脸,只要不是他自己都好。      汐华低头弄弦,青丝拂面随琴风幽幽飘动。不多时,他抬头对着苏千影妩媚的弯眼一笑:“曲子谱好了,千影好好听着。”      以那人的命格谱曲,吟魂遥琴弦如浪奏出悠扬婉转的旋律,苏千影闭上眼睛,那如泣如诉的琴声涌入耳畔,汇成叶彧溪的半生光阴。      千影看见叶府上下张灯结彩,欢庆大夫人喜得贵子。摇篮中睡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一个美丽的妇人满目爱怜的轻轻摇着摇篮,回过头,看见一个八岁的小男孩站在门口。   “枫儿,来,看看弟弟。”   夫人招手,叶枫紧张的走到摇篮旁边,稚嫩的脸上满是惊奇。他伸出手轻轻摸摸婴儿的脸颊,却一下把他弄醒了。   没有大哭,婴儿睁开清澈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叶枫,漂亮可爱的笑了起来,叶枫欣喜不已。      时光飞旋,摇篮中的婴儿长到了十岁。小彧溪穿着白色长袄在大雪地里跌跌撞撞的走着,藏在白色毛领子后面的小脸被寒风吹的通红。      “哎呦,这么冷的天小少爷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叶枫院里的嬷嬷急忙迎了出来,把雪人一样的小彧溪抱到暖和的屋子里。   “哥哥,枫哥哥!”   小彧溪从嬷嬷怀里跳下来冲叶枫跑去,叶枫正在临窗磨墨,此刻回过头,灿然笑着抱住他:“这么冷的天,怎么没让丫鬟跟着?你若是冻坏了,大妈要责怪我的。”      彧溪嘻嘻笑着摊开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小手给叶枫看,奶声奶气的说:“哥哥你看!”      那是一片小小的已经风干了的树叶,上面的叶脉清晰突兀,想来他妥善珍藏了很久。      “树叶?哪里来的?”   叶枫笑着看他,彧溪道:“是夏天哥哥给我摘的合欢花,是合欢花的叶子。哥哥不是说冬天万物凋零让人伤心,你看,还有叶子,还是绿色的呢!”      叶枫的眼波微转,全是感动与喜悦。他一把抱起彧溪,拿起蘸饱墨汁的狼毫笔:“哥哥教你画画,彧溪想学什么?”   小彧溪一脸崇拜的看着叶枫,思考了一会道:“画哥哥,画很多很多合欢花树里的哥哥。”      耳畔的琴声忽然转急,如同从九天倾泻下来的瀑布。苏千影眼前的冬雪迅速消融,枯木生出绿叶又转红凋落。   一年又一年,叶枫陪伴在叶彧溪身边,极具宠爱呵护。或是叶彧溪从马上摔下,他奋不顾身的接住;或是叶彧溪背不下功课,他两天不眠不休为他校注难懂之处。那些年春光正好,少年风华正茂,让多少女子思慕不已,惹得少年愁眉紧锁,叶枫悉数为他挡去,他只以为是哥哥懂他不喜儿女间矫揉造作。      但他终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喜欢儿女之情,只希望那般疼爱自己的大哥能够一世无忧。   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柔和——是叶彧溪十七岁的生辰。      那天他穿着一袭浅绿色银蔓儒袍,白玉冠发气质如华。已然退去稚嫩的脸上,是暖如春光般的明媚无双。他推门走出屋子,看见院子里那棵红樱茂盛如云。叶枫穿着一袭深蓝色浮光长袍站在树下,清澈的双眼注视着他,笑容明朗。      “彧溪今天就十七岁了,可有什么想要的吗?”   叶彧溪走过去笑着看向叶枫,听他如此问,摇了摇头。      “这是哥哥送你的礼物。”   叶枫张开手心,手掌中躺着一块色泽温润的合欢白玉。叶彧溪惊喜的接过,他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却不知怎么竟都觉得不如眼前这块白玉珍贵。      “大哥,你送我的东西我总是最喜欢的。”他开心的笑着,眼底有璀璨的星芒和叶枫英挺俊朗的脸庞。      叶枫抬起手轻轻摸着他的鬓发,柔声道:“投你以琼瑶,你又能报我以什么呢?”   彧溪挑眉看他,叶枫的眼里涌动着让他紧张的情愫。      “弟弟,你讨厌哥哥吗?”   自然是摇头的。   “那你可愿意一直陪着哥哥?”   叶彧溪甚至没有思考,便点头回应了。   微风吹来,他忽然被叶枫拦进怀里,霎时间微风吹来,舞起漫天红樱。   “哥?” 叶彧溪的脸刷得通红,微微一挣,却被叶枫抱的更紧。      “彧溪,我好恨我自己,为什么是你哥哥。” 他把头埋在叶彧溪的颈间,声音那般的隐忍而颤抖,“彧溪,我于你,只是哥哥吗?你对我,当真没有其他的感情吗?”      恍如炸雷,叶彧溪的脑海一片空白。   叶枫轻轻松开怀抱,看着叶彧溪一会红一会白的脸,满眼的柔情似水。   良久,他扯出一抹笑。苏千影看着,那抹笑容就好像是方才叶彧溪坐在红樱下,望着天空时的笑容。   “哥哥和你开玩笑的,”叶枫为他整理着衣服,道,“府衙里还有事,我先去忙了,晚上回来和你一起吃饭。”      叶枫是不该走的。      哪怕他再多留一步,叶彧溪也赶得上他。      就在他转身离开没有多久,叶彧溪忽然全都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他对那些美貌女子无动于衷,为什么他事事总是先想到哥哥,为什么一日不见他就觉得如隔三秋……      叶彧溪手中攥着白玉追出府去,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十岁大雪纷飞里,带着合欢花的叶子冻得瑟瑟发抖却一心去找哥哥的自己。      可哪里还有叶枫的影子。      忽然,街口传来慌乱的马蹄声和路人惊慌的尖叫。叶彧溪猛的回身,只觉得腰部剧痛,自己已经被掳上一匹快马。      他被抓,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一碗水泼到他的脸上,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将自己掳来的贼人。   “原来你就是叶家二公子?” 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本也不想出此下策,怪只怪你哥哥叶枫太不识趣!听说他十分疼爱你这个弟弟,我倒要看看这份手足之情究竟能不能深到让他放了我丈夫!”      “你丈夫……?” 叶彧溪两天滴水未进,声音虚弱飘忽,“你丈夫必是犯了王法……罪有应得……否则我大哥怎会轻易为难?”      “罪有应得!?”那女人发了怒吼道,“什么叫罪有应得!我丈夫杀了那人是天经地义!小子我问你,什么是罪,什么是报应?”      一双冰冷的手攀上叶彧溪的脸来回摩挲,他浑身一震,只听那女人幽幽道:“像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生来就是锦衣玉食,哪里知道我们的苦苦挣扎?你有没有失去过什么?小子,我想要的只是我丈夫,只要你哥把他还给我,我会立刻放了你,然后和他远走天涯,可是你知不知道,就算是这么简单的要求,也许……”她似乎哭了,“也许都是求不得的?”      求不得吗?   求不得……吗?      那女的话如同千斤顶般压着叶彧溪的心,让他胸中阴郁苦涩难耐。他何尝不知道求不得的苦?他心中所爱之人是他的大哥,这注定了他今生会比常人更加痛苦,会比眼前为相爱之人拼命的人更加饱受折磨。      良久无言,阴森地牢里只余那女人强忍不住悲伤哭泣的声音。   再见到她,不只是过了多久。三个时辰,亦或十三个时辰?叶彧溪饿的七荤八素全身无力,只听见铁门框的打开,一个愤怒的声音闯进了耳际。   “叶枫那个混蛋!混蛋!!”   他强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漆黑的一片。那女人的声音他实在辨不出方位,只觉得依稀是在眼前。   “我今天送信逼他答复,你知不知道叶枫说什么!?她说我若不先放你,我丈夫便立斩无赦!”她的声音尖锐刺耳,沙哑颤抖,“立斩无赦?什么叫立斩无赦!!他凭什么威胁我!!”   叶彧溪想要说话,张了张干裂的嘴,只发出了飘忽不清的几个音。一向高床暖枕的王孙公子被关在地牢三天不吃不喝,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你在我手上啊!你哥不是最疼你了吗?可他为什么……他不是应该立刻放人才对吗?”她伏在叶彧溪耳边喃喃低语,就像是关切的同自己的弟弟嘘寒问暖,“他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女人,所以妇人之仁成不了气候下不了手?恩?”叶彧溪的下巴被她一下抬了起来,“他到底喜欢什么啊,二公子?!叶枫究竟怎样才会放了我丈夫?!!”    ☆、今我来思      叶彧溪浑身乏力,只能摇头。      那女人自言自语如同疯魔,“不然……送他一个漂亮女人?!可从未听说过叶枫痴迷女色啊.....再不成....送他一个男人?!”   霎时间,叶彧溪瞪大了双眼,下意识的握紧了双拳。缠绕在手上的铁索因他突然地挣扎哗然碰撞到一起。      “怎么小子.....你这反映......难道叶枫当真喜欢男人?!难道.....!”那女人来回走动,忽然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不可置信道,“笑话!笑话!难不成叶枫至今尚未娶亲是这个原因?!是为了你这个亲弟弟?!哈哈哈哈哈哈……”      地牢中忽然响起刺耳凄凉的笑声,划破叶彧溪的耳膜。他暗悔大意拼命的摇头,那女人审视着他满眼嘲讽:“你何必如此激动?我不过是猜想几句,你竟如此,莫非我说的都是真的?!兄弟不伦——这点够你大哥身败名裂,够你叶家永世不得翻身了!”      叶彧溪眼中划过万分惊恐。幸亏牢狱黑暗那女人没有看清。他强使自己冷静下来,扯着沙哑的嗓子冷笑道:“你疯了……我……大哥……光明磊落……可不是你丈夫那等……那等龌龊之辈……!”      啪的一声脆响,叶彧溪的右脸重重挨了一巴掌。口中霎时涌出腥甜味道,如同他方才辩驳时的泣血。他依旧冷笑:“你疯了……”   突然,他的嘴被掰开,一股腥苦的液体被倒了进去,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啪啦”一声黑暗的角落传来瓶子打碎的声音,那女人冷声道:“自讨没趣!解药已经被我毁了,三日之后如果叶枫不放了我丈夫,我要你陪葬!”      铁门被关上,顷刻间,身体如同被百虫撕咬,幽冥的地牢中传来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叶彧溪昏沉中觉得有光线透了进来,地牢里跑进来很多人,慌慌张张的喊着什么。然后传来绑着自己双手的铁锁被唰拉松开的声音,他整个人重重的倒了下去。      再醒来,叶彧溪环视四周,发现是自己的房间。   地牢里的黑暗让他无法适应地上的光线,他又闭了好一阵眼睛,脑袋里闪过很多模糊的片段。      对了,他被那个女人下了毒。      他抬起手遮挡着眼前的光线,阳光从指缝中透了出来,他还活着。      “彧溪,你醒了!?”      惊喜又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叶枫跑到床边,一把握住了叶彧溪的手。      “都是哥哥的错,连累了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他的声音那般颤抖不安,满眼的血丝,叶彧溪被救回来三天,他三天都没有合眼。      “……哥” 他摇头,心中震动,“你怎么……你怎么这样憔悴了?”      叶枫不以为意,笑着看他:“哥哥好得很,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那个女人……她喂我喝了□□。”      “我知道,我已经请大夫给你医治过了,他说你这些天若是能够醒过来就没有大碍,还好……还好你醒了……”      叶枫沉默了好一会,紧紧握着叶彧溪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似乎在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一些。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哥马上吩咐下去。”      叶彧溪看着这样的叶枫,只觉得心越来越疼。他的眼里噙着泪,依旧是摇头。      此后两天,叶枫对叶彧溪可谓无微不至。叶彧溪的每一碗饭,每一碗药他都要亲自监督他吃下。府衙里衙役来催了不下十次,他却事事推脱,而在彧溪房中为他读书弹琴。      苏千影望着叶彧溪,只觉那双水一般明澈的眸子里全是柔情,全是难以言喻的动心。   “哥哥……”他咽下最后一口粥,将空碗递给叶枫,“过几天,等我能下床之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叶枫疑惑地看着他,却只看见彧溪的眸中,倒映着自己的轮廓。      那个女人曾经那样悲伤的问过他,“你有没有失去过什么?”叶彧溪本想给叶枫一个惊喜,去他的府衙看他。可他坐起了身子,却怎么都动不了。   “嘭”的跌下床,叶彧溪趴在地上,惊慌地摸着自己的腿,突然间整个人都空了。      噩耗霎时间传遍叶府上下,叶枫心急如焚的从府衙赶回来,一时间叶府后门进进出出无数名医术士,却都是那一句话——“回天乏术。”      叶枫胸口一痛,一口血吐出来,昏了过去。      叶彧溪面色惨白的坐在床上,毫无神采的看向身边的人,忽然大喊了一声“滚!”   下人全部吓得后退了一步,连忙离开。紧接着,撕心裂肺的的哭声与瓷器破碎的声音从紧闭的门中传了出来。整个叶府如同瞬间进入寒冬冰窟,阴郁彻骨。      记忆中的大雪纷飞,他跑去送给叶枫合欢花叶;又是江南春丽,他们一同写诗作画,祭酒湖君……他闭上眼睛,痛苦的流下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泪水如瀑湿透领口衣襟,叶彧溪在满脸泪水中扯出一抹心碎的笑容喃喃自语,“哥,对不起……我想告诉你,我也想陪着你……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叶彧溪捶打着自己的双腿痛苦大哭,床帘被他一把扯下扔到地上,被子被他刷的撕开飞出满屋棉絮。      双目忽然放空,一个尖锐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兄弟不伦!这点够你大哥身败名裂,够你叶家永世不得翻身!”      胸口一痛,他趴在床上剧烈的咳嗽起来。声声激烈,口口鲜血。      没有人知道叶彧溪那些日子里的痛苦,他是如何痛下决心斩断心中的爱恋之情,但是苏千影都知道了,知道了他为什么在再次看见叶枫时,看见昏迷了两天两夜后魂飞魄散一般的叶枫时如何做到眼中淡漠如水,寒冷似冰;如何在叶枫悉心照顾他时冷言相向,疏离陌生;又是如何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夜晚里借酒浇愁,大悲无泪。      “既然你这样讨厌我,又为什么收下我送给你的玉佩!”   “哥哥说的可是我生辰时你送的那块?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去了。”   “彧溪,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是什么话?不过是一块玉佩,青方城里哪里没有卖的?哥哥若是心疼,弟弟差人再买一块赔哥哥就是。”   “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好,彧溪,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烦你!”   “哥哥要回府衙了?那好,弟弟身体不方便,就不送哥哥了。”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争吵,叶枫走了之后,叶彧溪的脸色愈发惨白,猛烈的咳嗽,咳出一口血来。   “二少爷,你一个月前让小的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匆忙跑来的家丁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手中一层一层打开,正是叶彧溪被贼人掳去之后丢失的玉佩。   苍白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丝悲凉却欣喜的笑,他将玉佩紧紧攥在手里贴在心口,喃喃道:“还好,还好。”      吟魂遥琴音缠绵忧伤,令汐华玉手一挑,为苏千影展示出叶彧溪最后的记忆。      昨日重现,是苏千影与令汐华退宴之后。   席间只剩下兄弟两人。   叶彧溪停下筷子,不曾看叶枫一眼:“哥哥这是做什么?”   “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什么侄子侄女?!”   “大哥不懂?我说错什么了?”叶彧溪坦然无辜地对上叶枫鄙视的眼神。叶枫与他对视不久,语气竟忽然软了下来——   “我就要走了。”   “那又如何?”      叶彧溪隐藏的很好。   苏千影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波动和喧嚣,他有很多临别的叮咛想对叶枫说,但是他终究隐藏的很好。      叶枫微微一怔,转而冷笑看他:“是啊,那又如何?你早已不是从前的你了,或许就算是我死在外面,你也会这样问来传报的人吧?”      叶彧溪心口一紧,面上是波澜不惊。      “你还记得那年我进京赶考,高中之后,你在街口等我吗?那时候你对我说:等哥哥当了大官,去哪里上任一定要带着我,我要做哥哥的师爷。”      “彼时年少,大哥还真是能把孩子的话当真。”叶彧溪握着酒杯,笑的那样不放在心上,那样无懈可击。      “是啊,是我太把你的话当真,”叶枫的眼底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芒,“这么多年,你说的话我全都记得,却怎么都不敢相信,所有的话都能用一句「年少无知」来粉饰过去。”      叶彧溪慢慢倒酒,陈年的佳酿,他却只品出满口的苦涩。   叶枫学着叶彧溪的样子慢慢品酒,酒入愁肠,化成寒意刺骨的笑来:“可我只能信了。彧溪,我是你的大哥,你是我弟弟,我们之间从来,也只能是如此的关系。”      双拳猛地紧握,叶彧溪抬起头,眼里闪过一瞬间的疯狂。却只是瞬间,快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你讨厌我也好,排斥我也好,从明天开始,我会把所有的爱恨留在这里,干干净净的去永州。可是今天晚上,”叶枫垂眼看着叶彧溪,满目的哀伤,“静静听我把话说完可好?”    ☆、雨雪霏霏   叶彧溪没有回答,他一直都在静静地听他说话。      “那年你十七生辰,我送给你那块合欢玉珮,青青子珮,悠悠我思,你可懂得?我画了一幅画,合欢花树成海,你在吟诗我在弹琴,三尺长卷,断断续续画了一年。本来想在那天送给你,让你题词盖印。可我却接到了一封信,让我用一个死犯去换你……彧溪,你不会明白那一刻我恨不得杀了自己。”   叶枫的语气如同在闲话家常,叶彧溪面上淡漠如冰,手却在袖子里紧紧捏着轮椅的轮椽,指甲里渗出血来。苏千影通过叶彧溪心中的波动,感受到这是二人第一次谈及那年的灾难。      “可是我该怎么办?彧溪?”他探寻般问他,那满是爱怜悲伤的眼神刺进彧溪心里,拔出来,又刺了进去,鲜血淋漓……   “我佯装放了那个人,换取藏你的地点。我算到他们会选择哪条路逃之夭夭,所以在那里设下了埋伏,果真落网。那两人双双殉情,也在情理之中,可我一直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会露出那样……胜利者才有的笑容。”      叶彧溪眉头紧皱,他的鼻子一酸,却先听见叶枫的声音有些颤抖。      “千算万算,算不到她会给你下毒;千算万算,算不到这种毒无药可解;千算万算,算不到这毒会废了你的双腿;千算万算,算不到我满心牵挂的弟弟会突然将自己拒之于千里之外,划清界限,还不如街边路人!”      闭上眼睛,不敢再听。叶彧溪紧抿双唇,那样刚好的时机,没有看到一颗眼泪从叶枫的脸颊滑下来。   时光忽然变得寂静缓慢,两个人都怀揣着各自的固执和坚持,一同陷入了沉默里。   夜风起,吹进叶府宴厅,华灯轻轻摇动,变换着两人身上的光影。   打破沉默的是叶彧溪受了凉的轻咳,咳得眼眶微红。   叶枫难得的没有看他,两人都是那么恰好的没有看见互相的泪水。想来哪怕有一个人看见,另一个就绝不会继续忍心伤害对方,可惜……事情总是这样的可惜。      “我总是这样自讨没趣,”叶枫的声音带着嘲笑,“事到如今,还有这么多话想对你说,究竟是图什么?图你一句「那又如何」吗?”      他站起身,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深蓝色的浮光长袍,如同那年红樱树下的他,曾经那样用力拥抱自己,可如今,却只留下一句话消散在风里:“我明日一早就上路,弟弟,再不会有人扰你清净。”。      弟弟……   弟弟……?!      叶彧溪凝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胸口左面好像有什么伤痕累累的东西终于碎了,疼的他满脸都是泪。      “兄弟不伦!这点够你大哥身败名裂,够你叶家永世不得翻身!”      我若不是你的弟弟……我若不是你的弟弟……那就好了。      吟魂遥琴弦轻震,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眼前情景被大片白色的光影斑驳覆盖,抽离出苏千影的脑海。      睁开眼睛,苏千影看见令汐华柳眉轻蹙,叹了口气。   叶彧溪依旧在榻上沉眠,消瘦单薄的眉眼,是短命的面相。   十二把精钢小刀横摊在白色布帛上,忽然有一把发出蓝色流光。千影走去,只见那刀柄上刻着一行小字「不语」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哪得分明语。”令汐华恹恹看着苏千影,“合欢白玉,红樱老树,倒是十分应景。”   苏千影没有应他,他仔细擦着「不语」,走到沉睡着的叶彧溪身前。      「不语」刀落,飞针走线。   是无数忍泪思念里,他望着幽冥烛火时的不语。   是夜夜借酒浇愁,心中抑郁无处宣泄的不语。   是被叶枫失望的眼神洞穿,却冷眼相看的不语。   是看着叶枫渐行渐远时,声嘶力竭的不语。   叶彧溪,这把「不语」,可配得上你的故事?      时隔三个月,苏千影和侍从梅卿在新添置的宅子里浇花,门口是令汐华前几日送他的那扇白玉雕龙壁。   听闻永州知府上任后厉行整顿官风,不到三个月便使永州上下气象一新,百废俱兴。叶府二公子自大公子离去后关府避世,身体每况愈下,据说死于一个合欢花盛开的夜晚。      “千影,你也许是世上唯一一个有本公子不看,偏偏去看花的人。”   令汐华俏笑着走来,穿着夜芙蓉玄色长袍的胳膊肘搭上苏千影的肩,语气中是淡淡的委屈。   苏千影看向他,浅笑着继续浇花:“花期太短,我能做的只是悉心照料,延长它盛开的时间。”      “放心吧,”令汐华弯腰摸着合欢花清瘦的叶子,“你为他换了容颜,续了寿命,又亲自送到叶枫身边,他此生以无遗憾了。”      望向永州的方向,苏千影眼中是无边旷远的天空。      他已经尽力,改变叶彧溪的面相,至少能给他续上十个月的寿命。十个月虽短,但对他来说能用这十个月毫无牵绊的陪伴着心之所爱,已经长比过去的二十三年。       作者有话要说:  好尴尬 为什么这章这么少呢?因着这章不少上一章就太多了……(认真脸) ☆、冷梅初绽   一辆蒙了美玉璎珞的宝蓝马车在苏府门口戛然停下,车夫下车放下一个小凳,躬身道:“夫人,到了。”      一只手将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姣美却苍白的脸来。白色的布鞋从车里探出,女子扶住那车夫伸来的手,踩着小凳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袭极朴素的鹅黄色长裙,绣着颜色微深的大朵芙蓉,似乎有了些年头。抬头看着牌匾,金黄灿烂的一个「苏」字,刺眼的让她想哭。      梅卿通报的时候,苏千影房里正在看书。令汐华一早就打扮的花枝招展出门会客去了,他一个人呆在府里无聊的紧。下下棋,煮煮酒,想想那些怎么都想不起来事,最后还是选择塌下心来把翻烂了的易容书再翻一遍。      “什么人?”   慢慢合上书,小心它真的烂了。千影抬头看向梅卿,梅卿带着那永不凋零的笑容回道:“是镇南王府瑾瑞王王妃。”      是她?      千影站起身,对梅卿说:“我换身衣服,先将夫人请到流云轩。”      梅卿低头应下,跑出门去接待。千影看向十二把精钢小刀,抚摸着「不悔」,记忆飘远到三年前,一个如现在一样的残阳如血的黄昏。      “你终是后悔了吗?”   他的指尖慢慢划过「不悔」,眉宇间俱是看淡世事沧桑的怜悯。      移步至流云轩,方才那位女子正在饮茶,远远看到苏千影,水一般的眸子霎时间溢满了泪花。      “公子,别来无恙。听闻公子迁居至此,长安前来叨扰,望公子莫怪。”   她擦去眼泪绽出一个楚楚可怜的笑,对千影福了福身子。千影点头道:“一别三年,还以为宋姑娘不会再回来找我。”   “承蒙苏公子当日大恩……只可惜事与愿违。苏公子三年前曾经问过妾身会不会后悔,若那是妾身得知今日此时,必当不会……必当不会做出那个决定了……”      她酸涩地一笑,轻轻摸着手中的茶杯。杯上的寒梅图案凸起,她冰冷的指尖沿着梅枝停在花心的地方。梅花香自苦寒来,她受了很多苦,却无奈原来自己的命只是冰冷的雪,再苦再寒也不会有半点香气。      千影静静喝茶:“我昨日听说,我国派去夙国的军队……全军覆没?”      宋长安听到后四个字惨然一笑:“是,正是妾身夫君所带的军队……”      “节哀。”千影的语气即是平淡。      长安摇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终究是配不上他,三年前就是,现在也是,永远都配不上他。” 她抬袖轻轻擦去泪水,哽咽道,“此番来找公子……是为了麻烦公子……将妾身的容貌恢复成三年之前的样子。”      “三年之前……”千影沉吟着,三年前的情景如飞梭掠过眼前。      三年前的那天,令汐华同样不在。不是会客,而是去送行。旧宅里,梅卿进来通报,说有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领着一个女人要来见他。   苏千影正临摹着昆仑山的千年暮雪与华山的刚毅巍峨来绘成一副新的面具。有客人到访,刚好派上了用场。      来到正堂,他看到一个银面遮了半张脸的男人正在喝茶,旁边坐着的女人穿着一身暗紫色的劲装,腰间别着一把红色长剑,周身散发着幽幽冰寒的杀气。随着苏千影的移步,他看见那名女子的右脸竟然有一大片狰狞伤疤,正是三年前的长安。      “二位到我苏府,所为何事?”   苏千影坐下,伸手请教。      “听闻苏公子是为奇人,能够变平凡为绝世,化腐朽为神奇。”带着面具的男人平静的回答“今次某来苏公子府上,是为让苏公子给这位姑娘换脸。”      “你来到我府上,可知道我的规矩?”   千影摇扇看他,带面具的男人嘴角一扬:“当然。不过——今次还望公子能够为某破例。”      “哦?”千影饶有兴致的看向那人,“这话听来有趣,规矩就是规矩,怎可轻易去破?”      “人生在世,总有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他说,“我与苏公子都带着面具见人,这便是不愿让人知道的事。”      梅卿上来倒茶,千影淡淡道:“ 客人的理由确实很充分,不过在下还是恕难从命。苏府的规矩立了就有立的道理,客人听得,这生意在下便接得;客人若是不听——那就别怪在下让梅卿送客了。   带着面具的人神色一凛,空气中的温度骤然冷了起来。梅卿微笑着地继续填茶,只是此刻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侍从童子,想必都会被吓得将茶洒出来。      “公子是在说笑话?某不远千里来寻公子,为的就是公子的手艺。如今这话听来,倒是让某白跑一趟了?”      苏千影抬眼看她,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了她容貌被毁之前的样子。但那伤疤看来已是陈年的旧伤,除非是换皮……      虽然这样想着,苏千影还是收了眼神:“普天之下通晓易容之术者甚多,而想要在下帮忙就得遵从在下的规矩——若是不愿意,二位可另请高明。”      他站起身便是要走,不愿多做纠缠。见如此决绝,那带着面具的人暗暗用力,竟捏碎了手中杯盏。      当夜令汐华喝的醉醺醺的回来,就像是一只迷了路的蝴蝶,晕头转向到处飞。   “本公子回来了……千……千影呢?”   他满面通红笑容如同三月桃花,一路飞跑进来“砰!砰!”地要敲碎苏千影的门。苏千影已经入睡,听见声音披了蓝锦袍子起身开门。令汐华醉靠着门,门一被打开整个人失去了支撑一下倒进了苏千影怀里。      “怎么喝了这么多?”   闻着蝴蝶汐华身上冲天的酒气,千影不由得皱了皱眉。   汐华在千影怀里抬头眯着眼睛看他,千影带上了新的面具,他竟是不认识了:“你……是谁?我们家千影……哪去了?”   “先进来。”   千影无奈的扶着他往屋里走,见汐华晕晕乎乎的趴到了桌子上便回身去点灯。   整个房间顿时明亮了起来。千影长发未束,如瀑布一般流泄在白衣之后,眉目间平添几许温柔。汐华伸了好几次手才抓到茶壶,凤眸星目醉眼朦胧,不知多少妩媚藏在其中。      抬头看他一个醉笑:“你是千影……?又换了一张脸?”   千影忙制止汐华向已经满了的杯子里继续倒茶:“你去送谁了?”   “送谁……?” 汐华微微蹙眉,“你把人家伤成那副样子……转头就不记得了……?”   “又在胡说。”千影摇摇头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她走了……哭着走的……” 汐华低诉着,倾城绝世的容颜溢满了难以言喻的哀伤。“她说「汐华哥哥,帮我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喜欢上其它的姑娘……」我们喝了好多酒,那么伶俐的丫头本公子还真是舍不得……”      “真是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千影揉了揉眉心,竟然打算在醉鬼嘴里问出个所以然来,他真是比醉鬼还醉了!      令汐华醉的一塌糊涂,苏千影便扶了他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自己乘着月色去了他的房间。      令汐华的房间有满室的诡异熏香,熏得苏千影一夜辛苦难睡。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明,打算去自己院中的亭子里换换空气,却见梅卿在门口敲门:“少爷,昨天那个女人又来了。”      “只有她一个人?”   千影走向梅卿身后,梅卿闻声回过神来,略有惊讶。   “房里是汐华,我们昨夜换房睡了。”千影揉了揉额角解释,被那满房的香料熏的现在还有些头痛。   “走吧,梅卿。”他转身向大堂走去。      到了大堂,长安正十分不安的喝茶。她衣衫未换,眉目建俱是隐隐担忧,杀气消散殆尽,与昨日全然不同。   “见过苏公子。”她持剑起身对走进来的千影抱拳。千影坐到堂上看着她:“只有姑娘一人?”   长安点点头道:“我是背着银面偷跑出来的。”      “偷跑?”千影问,“此话怎讲?”      长安咬了咬嘴唇,神色担忧恳切:“我知道苏公子的才能天下无人能比,可惜昨天却是不欢而散……因为银面的身份的确……所以我昨夜趁他睡下跳了马车连夜赶了回来……恳请公子为我易容!”      她说着便要跪下去,梅卿一把拉住了她。千影见她如此,又问:“连夜赶回来?”   “是。”她目光灼灼,全是真诚,“求公子成全!”      初见时她的眼里隐约闪烁着一抹狠厉,那是杀手才有的决绝和果断。可如今望着千影的眼神却是十足的恳求和希望——她永远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杀手,她有牵挂,她有希望,她心中有一处柔软的致命伤。      “这是一桩生意,丑丫头你拿什么做酬金呢?”   打着哈气的慵懒声音从堂后传来,一只削葱般的手撩开了帘子,汐华一边笑望着长安,一边走到千影身边,懒懒瞥他:“本公子怎么睡到你房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千影戴着面具不是为了隐藏身份哈哈哈 广告位招商那种感觉大家懂吗 那是广告 (神经病脸) ☆、风催雪染   千影看向汐华,发现他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墨莲白袍,白玉冠发,妖气生生被敛去了几分。端的一个翩翩公子,潇洒少年。      “你还敢问?”千影面无表情的问汐华,那屋子里的熏香实在太让人头疼,不明白他素日是怎么睡着的!      “哦?”汐华全然忘了昨夜喝醉酒乱敲门的事,被千影这么一问竟然有些心虚——难道,难道本公子昨天对千影做了什么……哦,天啊!      长安被那句丑姑娘刺的心里一疼,心下却更加坚定了要易容的念头。      “长安一无所有,但求公子相助。”   她抱着破釜沉舟的心再次相求,想着眼前的两个人虽非达官却是显贵,绝不会在乎金玉之物。      “长安,是你的名字?”   汐华探寻着问她。长安点了点头,汐华揉了揉脑袋,看起来是宿醉:“你可知要千影为你易容,就得用你的故事为他洗刀?”      “洗刀!?” 长安惊讶地看向千影。   “看来是不知道了?”汐华坐下继续问她,“那你一定也不知道,要想让千影知道你的故事,就得让本公子用你的命格谱一个曲子弹给他听,把你的前半生都奏给他看?”   长安听得目瞪口呆,她只知道想让苏千影为她易容,就得把自己的记忆都告诉他,却不想过程竟是这样复杂。   更何况……更何况眼前这个她本以为是女扮男装却自称本公子的人竟然也是身怀绝技,不可小觑!      “我……我不知道。”   长安低下了头,事情似乎比她想的困难的多。可是……如果苏千影不愿意为自己易容,自己又怎么能实现心愿?   她失望地抬起手抚摸着脸上的伤疤,狰狞凸起的触感让她的心越来越凉。      见她似乎真的被自己的话吓住了,汐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了好了丑丫头,本公子昨夜喝多了就现在头很痛,你过来给本公子揉揉脑袋,本公子就给你好好弹一曲!”   长安霍然抬头,不敢相信地看向汐华。   千影浅笑道:“你连夜赶路,想必也累坏了。梅卿,让厨房准备早饭吧。”   “公子,你也答应了!?” 长安喜出望外,汐华搭腔道:“他若不想答应,你便是白跑一趟,连见都见不到他了!”      一听这话,长安心里满满都是感激。她觉得普天之下没有别人更比她需要一张美丽的脸。那些人多是为了金银富贵,而她不同。她大可以一直顶着这张遭人冷眼的容貌,苟且偷生怎么不是活?可是自从遇到了他,全都不一样了。她有了生存下去的意义和牵挂,她想一辈子都陪着他。      “长安,谢公子大恩!”   她对着苏千影便要一拜,千影横扇一拦:“事成之后,再谢不迟。”      陨星阁中,长安喝了迷离散,躺在榻子上陷入了沉睡。令汐华闭目凝神,纤纤玉手轻挑琴弦,吟魂遥被拨琴弦弹散出诡异的蓝光。      不多时,他睁开眼看向千影:“这曲子有些长,千影听好了。”      奏响长安的命格,往事如烟缕缕汇集在了苏千影眼前。      大雨滂沱,一个黄土小屋里传来阵阵哭声。   “爹,娘……爹!娘!”   一个四八岁的小姑娘缩在土房的角落里嚎啕大哭,被撞破的大门吱呀摇曳,从外头溅进来的雨水打在黄泥地上,流向横躺着的两具尸体。   “爹……娘……”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动也不敢动。适才山贼进来,若不是娘将她藏进了地窖里,她早已与爹娘一同命丧黄泉。   可是,这个家里一贫如洗,那些山贼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明白,甚至连仇人的样子都记不得。屋外的大雨流进屋里与爹娘的血汇成一股溪流流到了她的面前,她全身发抖害怕的面色发青,哭到嗓子都哑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长安没有亲人了,可她还这么小,所以村里的村民决定轮流抚养她。这是个贫穷的村庄,家家户户几乎都与长安家家徒四壁的情况一样。他们从牙缝里剩出饭菜给她,她没有一顿能吃饱。      “长安你看,我们家已经养了你三个月,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东西给你了……”   “长安,我得送俊生去上学了,你能不能帮我把牲口都喂一喂?”   “你看你,这点活都做不好!长得一副短命相,这就是落到了我们家,不然有谁要你!”      刚开始的同情被日子渐渐磨光,话也说得越来越刺耳。村民对待长安就如同一个包袱,被人扔来扔去。   伴着无数黑夜里不敢出声的哭泣,无数次看着别人一家阖家欢乐,自己却这般孤苦无依的心痛,她跌跌撞撞长到了十四岁。      因为饥饿和从不清闲的体力活长安瘦的皮包骨,不见半点豆蔻年华该有的女儿姿态。一天,她轮到了村里的一个酒鬼家里。就在她出门给那个男人打酒的时候,因为长久以来的饥饿让她全身酸软无力,竟然昏倒在了外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长生终于被外出打柴的村长发现,送回了那个酒鬼的家里。      “不是我说你,平时爱喝酒也就算了,多分一口饭吃做不得吗?这孩子身世可怜,我们大家能帮则帮!你也这么大岁数了,若是这孩子今天出了意外,到了地底下你还有脸见她爹娘吗?”      村长坐在屋里数落着那个酒鬼。酒鬼一面点头一面不时含怒瞪着刚刚醒转过来的长安。长安躺在被里不敢吱声,被那酒鬼的眼神吓嘚瑟瑟发抖。   村长走了。长安的被子一下被那酒鬼掀开,吓得她一轱辘滚到了地上。   “我让你去打的酒呢!”   “酒……酒在回来的路上……”她趴在地上吓得磕磕巴巴,咬了咬嘴唇道,“打碎了。”      “啪”地一声鞭响,长安惨叫了出来。   “我叫你打碎!我叫你打碎!”   那酒鬼每说一句就发了疯似的向长安抽去一鞭,长安惨叫着惊慌逃窜。一鞭打在后背上便是皮开肉绽,又是一鞭抽到了胳膊上,长安只觉得整条胳膊都断了。      “求求你,别打!别打我!”她大哭着边跑边求饶,那酒鬼却扯着嗓子骂得更加难听:“ 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跑到我家来混吃等死!我让你把我的酒打碎!我让你把我的酒打碎!!”      方寸的土屋,哪里够长安逃窜?她只顾着身后挥过来的鞭子,抬手间只听“哐”地一声,锅里本想为招待村长炒菜预备的热油一下扣翻到了长安的脸上。      “啊——!啊——!!”      撕心裂肺的叫声划破长空,她痛的在地上来回翻滚。那酒鬼见状也被吓住了,鞭子停在半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长安疼的好几次要背过气去,酒鬼害怕担责,啪的一声鞭子抽到地上:“ 笨手笨脚!活该倒霉!你给我滚!滚!”      他把她拎了起来一脚踹出门去。长安滚到地上头也不回地逃命,一步踉跄一路鲜血。      “滚!死在外面!别回来!!”   长安害怕的一路狂奔,跑进了村子外面的树林里。      天色渐暗。不知道跑了多远,长安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忽然被一块石头绊倒,她的身子一歪整个人滚到了山下。      大雨倾盆而至,箭一样打落到长安的身上,与她身上流下的血汇到一起,一如当年爹娘死去的那个夜晚。   闪电划过天空,千影看见倒在地上的长安,脸上绽放出一丝释然的笑容。      她昏了过去,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不为人知的夜晚,以一个没人在乎的身份。      夜至丑时,若不是那辆连夜赶路的马车为抄近走了山路,长安就真的死了。      她被银面救回了客栈,连续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浑身被鞭打过的地方化过了脓已经开始结疤,但她的脸终究是毁了。      “这丫头,怎么被折磨成了这样?”   细白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长安脸上的药布,银面喃喃自语。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是鬼?” 她转眸看着银面。      银面看着她:“ 不,我救了你。”   “什么!” 长安怀疑的看向四周,挣扎着要起身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   “好痛!”她轻呼了一声又躺倒了床上,无奈后背的鞭伤更痛,让她不禁佝偻成一只虾。   “为什么……?”她捂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银面不解:“什么?”   “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了!为什么要让我继续活下去!为什么!”   她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殷湿了脸上的药布。脸上传来的麻痛感让她猛然想起那锅迎面泼来的热油,她立时懵住了。   摸索着脸上的药布,她震惊的看着银面:“我的脸……我的脸……?”   银面直截了当的回答她:“看开些吧。”   长安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可是如今活了过来,却带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还不如再死了的好!      看见她的目光中透漏出了死意,银面淡淡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情之何起   “公子救了我,还给我疗伤,公子是好人。”   “那,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吗?”   长安看着他,精致的银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和下巴。她摇了摇头。      银面道:“ 你不知我的模样,却知我是好人,不知我的模样,却可以全心信任。究竟是容貌重要,还是人心所向重要呢?姑娘从前在我看来过得并不顺心,如今已逃出生天何不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以一张脸为代价换取新生,在我看来未尝不是好事。”      他站起去倒茶,长安若有所思,抬起手摸了摸脸颊,“公子,真的这么想?”   她的声音很低,银面将茶杯递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喝了这杯茶,好好活下去。你的命是我给的,除非我同意,绝不可以死。”      她愣怔怔的看着银面,看着他递来的茶杯,眼里溢满了泪水。   一口小杯,却如同人生一般沉重。她紧紧握住,生怕被她亲手打碎了。      “谢谢公子。”她抬袖擦眼泪,却发现身上已不是缝满了补丁的麻衣,竟是她从没见过的布料。丝丝缕缕柔滑鲜艳,是早春小草吐出的鹅黄。      “衣服?”她疑惑地看向银面,银面道:“原先那件怎么能穿?我让下人给你换了一件。”      长安宝贝的捏着袖子,忽然摇了摇头:“长安是穷人的命,穿好的衣服会起疹子。”      银面苦笑:“是谁告诉你的?”      “村里的人,”长安回想着,“收养我的人都这样说。”      银面神色一凛,不知道在遇见自己之前她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能让她这样轻贱自己。      “放心吧,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长安看不到银面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此刻一定是冷着脸和自己说话,不由噤了声。   长安吃了这辈子第一次有菜有肉的饱饭,睡了自爹娘走后最安稳舒服的一觉。第二天醒来之后,银面不见了。      “少爷突然有些急事离开,让小的留在这为姑娘打点事宜。”   “他走了?”长安望着他坐过的椅子。   小厮领着长安在城郊买了一栋有前院后院的小房子,又在长安极力拒绝的情况下好不容易留给了她一兜银子。长安用面纱蒙了脸,拿这袋银子里的一小块买了两头猪和十只鸡,其他的再也没动,就这样过上了银面口中的“新生活”。      一晃两年,长安十六岁,在此期间再也没有见过银面。   那天她卖了鸡蛋回家,忽然听到后院有琐碎动静。   她小心去查看,却骇然看见后院地上全都是血。顺着血迹走向柴房,吱呀打开柴房的门,移步进去,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唔!”她挣扎无果,吓得魂飞魄散。只听身后有一个听来十分虚弱的声音:“借姑娘住处……躲一躲仇敌……还望姑娘不要声张……”      自古以来柴房都是发生美女救英雄的黄金场地。有一天美女回家忽然发现自家柴房里躺了一个身受重伤的美男子,于是即便不懂岐黄之术也会拼尽全力一救,从此得美男子芳心暗许成就一段旷世奇缘。   但长安不是什么美女,在她答应那个男人不会声张之后,一转身,面纱掉了下去。      她的右脸全是伤疤,触目惊心。      “谢姑娘成全!” 那男子似乎不在意,用力按着伤口靠着墙滑到了地上,“姑娘……可否给在下……拿些止血的药来?”      长安那一瞬间十分害怕被他冷眼相看,可一听他如此说便连忙往屋子里跑,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取来了清水、白布和药粉。      “在下,易子焕……敢问……姑娘芳名?”   长安正哆哆嗦嗦地给他上药,他的肚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她实在害怕再弄疼他。      长安抬起头,见易子焕额头上全是冷汗,竟然还在分散自己的注意让自己不要害怕,不由心生敬意。      “我叫长安,宋长安。”   长安给他缠着药布,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马虎,自己也出了不少的汗。   “公子能走吗?进屋里去吧,柴房阴冷伤好的慢。”   “有劳姑娘。”   长安扶着易子焕一点一点往屋子里走,在床上把他轻轻放下。   “易公子要吃些什么吗?”长安担心的看他。适才柴房光线昏暗,她这才发现易子焕虽然面色苍白,却掩不住气质中的刚毅轩昂,不由得红了脸颊。   “姑娘不怕在下是坏人吗?”   易子焕着看她,长安摇头道:“公子不像是坏人,坏人待人不会这样有礼——公子你现在很虚弱,要吃鸡蛋羹吗?”   她那样极力想做饭给他,惹得易子焕苍白一笑:“随姑娘的意吧。”      各色场景如同暗影流光飞掠苏千影的眼前,易子焕在长安家中养伤,一躺半月。      银面给长安留的银子已经被长安一点点的还满,放在床头的柜子里。可如今家里又添了一个病人,日子过得有些吃紧,她犹豫着要不要动用里面的钱。      “宋姑娘,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易子焕问着炒炒菜忽然发起呆来的长安,长安回过神来转身对他笑了笑:“没什么,易公子。”   易子焕把着伤口下地,看着她干活。不知道怎么,她认真起来很漂亮,脸上的伤疤在他眼里也视若无睹。      “宋姑娘,我今后唤你长安可好?”   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长安差点丢了手里的盘子。她满脸通红的不去看他,支支吾吾:“公,公子叫着方便就好。”   “好,长安。”他轻笑着,眼底有着让长安迷恋的光。      “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你为什么在家里也要戴着面纱呢?”   “因为....”长安的神色暗了下去,“怕吓到公子。”   “吓到我?”   易子焕惊讶的看着她,见她忽然没有了一点笑容才知她是认真的。   “怎么会?长安,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易子焕认真地语气让长安惊讶的抬起头来,正对上他满是温柔的眼神。   长安的脑海一片空白,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这样贪恋易子焕的笑容,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给他一个安身之所,易子焕就是她活着的意义。      她从小就寄人篱下,最懂得怎么隐藏心中所想。可如今初尝情之滋味,竟丝毫不知掩饰。易子焕看在眼里,化成一抹温柔的笑来。      两个人的感情在朝夕相伴中迅速升温。但伤口总有痊愈的一天,伤疤也总有被重新揭开的一日。   市集,长安提着菜篮准备回家。前面拐角忽然跑来一群孩子,她猝不及防,被一下撞到了在地上。   “哈哈哈!你怎么长的这么奇怪!?”   “呜呜呜呜呜呜,娘!有怪物!娘!”   稚嫩的童音惹来众多审视的目光,长安慌忙的用袖子遮住了脸,可还是挡不住他们像观察怪物一样观察她。   “从前有个小姑娘,拎着篮子去买菜!哎呦一声倒地上,原来是个丑八怪!哈哈哈!!”   他们围成一圈在长安身边来回跑来回唱,笑声直刺进她的心里。一瞬间昏黄的天冲她重重地压了下来,身旁的歌声变得扭曲刺耳铺天盖地磨进她的耳朵。   长安站起身一把拨开眼前的人往回家的路跑,一路狂奔一路害怕,那些人的眼神就像是村里那个醉鬼给她的鞭子让她皮开肉绽。      为什么她的命要这么苦!   为什么她好不容易离开了村子却好像逃进了一个更大的笼子里!?   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过得像一个怪物一样!!究竟是为什么?!!   脚就像灌了铅,她越跑越慢。天上乌云急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她抬着泪眼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声音听不出一毫悲愤之情,反而疲惫不堪。   大雨倾盆,她亦泪雨滂沱。      她的父母死于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她过去也差点死于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      雨水如注如幕,瞬间打湿她的全身.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一声惊雷骤响,吓的长安面色惨白。      天色渐晚,长安笼罩在凄风苦雨之中摇摇欲坠。头越来越沉,眼皮重的仿佛闭上了就再难打开。她惨然笑着摇摇晃晃地在大雨中站起身,没想一脚踩进了泥里全身向前扑去。   “长安——!”   轰隆一声滚雷,远处传来惊慌的大喊。长安摔下了山坡。   易子焕抱着长安冲向医馆。大夫按了按长安的腿,又为她把脉,良久道:“没有大碍,受了些风寒。只是姑娘的腿受了伤,可能会落下病根。阴天下雨多照顾些就是了。”      医馆的医女为长安擦洗换上干净的衣服,才褪去长安的里衣,突然她“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易子焕一下冲进了屋里,却见正在褪衣忙背过了身。   “这,这姑娘的背,背后,全都是伤……” 医女叫他冲进来吓了一跳,连忙拿衣服给长安盖住。   “伤” 他未回头,担忧地问。      医女冷静了一些,慢慢褪下一点衣服看着长安的肩膀:“是鞭痕,可能是小时候被鞭子打过……怎么会下手这么凶”   “鞭痕!?”易子焕心口一紧。他不知道长安究竟经历过什么,她的脸,如今……又是她的背!   他的剑眉紧皱:“劳烦姑娘,我先出去了。”    ☆、苦寒霜降   大雨已停,易子焕握着长安的手枯坐了一夜。这一夜之漫长,于他如同一年。   长安的睫毛轻轻颤动,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易子焕,刚要说什么却感觉到手心冰冷,竟正被他紧紧攥着。   “长安,你醒了?”   他抚着她细长的眉,她的羞怯和瑟瑟不安都看在他的眼里。      “易公子……这是什么地方?”长安坐起身来问他。   “你摔下山坡,昏了过去。”易子焕笑的极尽温柔,更多的是疼惜和怜爱,“长安,我在家等了你很久,你怎么不回家呢?”      长安神色一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昨夜想了很多,你可想听听我的结论?”      长安抬起头好奇的看向他点了点头,忽然陷进了一个自己期盼了许久的怀抱里。   惊慌间,只听易子焕喃喃耳语:“长安,做我妻子。”      “公子!”   长安的身子一僵,发起抖来:“你……你在说什么……长安……经不起这样的玩笑……你若是想取笑长……”   “长安,”易子焕严肃的看着她的眼睛把着她的肩膀,迫使长安看着他,“这么多天的朝夕相伴,我对你如何你怎会不明白?长安,我受重伤之时遇到了你,这是上天的安排。我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这话问的实在直接,长安的心砰砰直跳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能喜欢她?   他身上那样的贵气,从小培育的知书达理豁达从容证明了他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人。   正是这样的他,怎么能喜欢上连一张完好的脸都没有的她!?      说是上天的安排,不过是上天的笑话!      “不,”她潸然泪下,“我配不上你,我配不上你!”      她抱膝痛哭起来,心口疼的难以抑制。比起小的时候被鞭子赶出村里,她觉得现在的处境更让她痛彻心扉。      易子焕微微一愣,终于明白了她一直以来的郁郁不欢。他轻轻拥着她低声说道:“长安,你不必这样想。我倒觉得自己,未必能让你幸福。一个带兵出征短则三年五载的将军,出生入死,不知道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这样的刀光剑影,我怎么舍得让你陪在我身边?可是长安,你受了那么多苦,就算我不能给你安稳,我还是不放心让你最终嫁给别人。他是什么人,对你会不会有我待你这般好?我全然不知,如何放的下心?”      他顿了顿,长安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他。他轻轻拭去她的泪,微笑着说:“我昨夜陪在你身边,看着你昏迷未醒忽然想通了。长安,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许你一世长安。”   “将军……什么,什么将军?!”长安惊讶的看着他,脑袋里一片空白。      易子焕看着长安,一字一句道:“事到如今,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了。长安,其实我是锦瑞王……镇南王府锦瑞王。”      良久,她才在无比的震惊中明白过来。一把推开了易子焕便要下床。易子焕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任她如何挣扎都不松开。长安忽然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易子焕低下头不停地柔声安慰:“不要这样,长安。无论我是什么王爷,我永远都是那个被你捡回家的易子焕啊——长安,你不要这样……”   豆大的泪从长安脸上滚了下来,她松开咬住他的嘴巴,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里哭得厉害:“你怎么能为了我什么都不要?我不值得子焕,我真的不值得。”      “你值得,长安。”易子焕吻上她的眼睛,“普天之下,也唯有你值得。”      易子焕要娶长安,为了她安心即刻举行了婚礼。      以天为媒,以地为证。两人穿着喜袍在曳曳红烛中行了大礼,主持是医馆的大夫。   易子焕与长安结发,苏千影从未见长安笑的那样明媚动人,就如同一颗阳光下璀璨的明珠。   那夜的宋长安与易子焕,就是所有故事中幸福结局的化身。      十二把精钢小刀中的其中一把忽然通身发出湛蓝的流光,苏千影低头看去,原是「不悔」。      长安的记忆汇成汹涌的河流在千影面前奔腾流过。易子焕的行踪终于被家里的随从发现,老夫人大发雷霆命令易子焕立即回府不然断绝母子关系。长安不愿同易子焕一同回府,易子焕临行前紧紧拥了长安一夜,只说了两个字:“等我。”      易子焕回府之后,长安看着油灯的火苗,浅笑到天明。      几天过去,院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家门突然被撞开。      “老太君,就是这里。”   长安正在整理床铺,听见动静,她转身看去。只见几个家丁抬进来一把刻了兽头的紫木宽椅,穿金戴银的老妇人打量着自己,慢悠悠端坐了上去。      待她坐正,长安不慌不忙地跪拜行礼,额头抵在地上恭敬道:“长安见过老太君。”      “你知我是谁?”老太君挑眉冷眼看她。长安站起身:“若没猜错,您是子焕的母亲。”      “猜得不错,是个机灵的。”老夫人手中转着佛珠打量她,“你就是那个让焕儿魂牵梦绕的女人?老身还以为会是什么狐媚胚子——看来焕儿真是玩的过了火。”      长安垂下眼帘,竟然毫无辩驳。      “说吧,你想要什么?金银钱财,荣华富贵,只要你能离开焕儿,老身都许给你。”   “老夫人,”长安开口道,“我生下来就命苦,老夫人口中的荣华富贵,我怕是无福消受了。”      “那姑娘是什么意思?!”老太君一下坐正,端起了威严架子。   长安看着她给自己施压不由得从心里好笑。   “老夫人,”长安道,“长安没有其他的意思。您只要多留住子焕几天,之后……”她强忍着声音的颤抖,“我会让他,再也找不到我……”      老人一怔,威严顿时消散了大半。她绝没想到长安竟然这么好说话,而且什么都不要就愿意离开……   事反常则妖!   老太君的目光又变的警觉了起来。      长安闭上眼睛,长吐了一口气道:“夫人放心吧。我知道我配不上子焕,配不上锦瑞王府……夫人放心,长安知道自己……知道自己没有那个福气……我今天就会离开这个地方,让他再也找不到我……”      老太君眼神犀利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执着拐杖站起身来道:“姑娘既然明白,老身便不会为难姑娘了。”      一干家丁随老太君走出长安家门。长安在关上门的一刹那身体失去支撑顺着墙壁滑到了地上,泪水默然决堤。      是夜,长安拎着包袱走向柴房,望着草垛,眼前浮现出了与子焕初见时的情景。他穿着一身血衣,面色惨白满脸冷汗,低头忍着痛苦向怕的发抖的长安轻声询问:“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长安,”长安闭上眼睛浅笑着回想,喃喃自语,“我叫,宋长安……”   锁上大门,锁上过去,锁上今生唯一的幸福光景。她双眼通红的回望了一眼,登上了远去的马车。      星移斗转,物换星移。时至今日,一别两年。   长安拎着篮筐从市集回来,打开竹门,突然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个穿着深紫色斗篷的人出现在自家院子里,背对而立。闻声,他转过身来,面具下的嘴唇牵扯出温柔无双的笑。      “公子……是你?!”   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去迎接他的突然出现,长安笑得那样不可思议。   银面看着她,缓步走来,丹唇轻启:“回来了,长安?”      屋子里,长安为银面倒茶。   “我找了你许久。”   银面看着她,“我的手下去你家找你,发现那里已经荒废了很久。后来几经打探,才知道你搬来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长安。”   长安静静地收回茶壶,坐下,轻轻摇头:“都已经过去了。”   听她如此说,银色面具下露出的眼睛神色一闪,微微弯了起来:“过去了就好……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长安闻言一笑,低头道:“承蒙公子大恩,长安无以为报。这么多年,一直不能再见公子,不能与公子道谢,一直是长安的心结。今日有幸再见公子,还请公子……”说着,她提裙下地,目光恳切的看着银面,俯下身去,“受长安一拜!”      银面浅笑着喝茶,看着长安在面前跪地,叩首,然后幽幽对她说:“我有一事相求于姑娘。”   长安入座:“公子怎能说‘求’?有机会回报公子,长安梦寐以求。”      “那我就直说好了……”银色面具下鹰隼般的眸子直看向她,盯得长安越来越慌。    ☆、一念入劫   夜,寂静无声地降临。未燃油灯的竹屋漆黑一片。长安眼神空洞地直坐在床上,心口的衣服从她听见银面前来的目的之后便一直被紧紧攥着,早已让汗水湿透。安静的夜晚中,苏千影只能听见风声,呼吸声,还有长安剧烈的心跳声。      锦瑞王……   锦瑞王……   她的眼眶慢慢变红。   “子焕……子焕……”泪水滑落,她眉头紧皱。   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我再次见到你,我要不要抓住呢?甚至,如果这个机会可以让我光明正大的做你的妻子,让我不用承受别人的指责和老太君的白眼,我怎么能放弃呢?!      这样破碎的我,你可以接受,想来世间也只有你可以接受……子焕,我的良人,我究竟该不该出现在你的身边?      离别已经两年,你可曾对我有过半分的思念?还是会庆幸还好我自己离开,不必让你与老太君为难?   长安掩面而泣,空气中全是悲伤的气息。      苏千影眉头紧锁,握着折扇的手慢慢攥紧。      第二天,门口出现了一辆马车。   长安站在屋子里向外凝望着那辆马车,面色发白,紧抿着嘴唇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了一口气,毅然转身走出了门口。   所有错开的轨道在这一刻悄然重合,命运之轮缓缓驶动,载着长安,驶向了不知悲喜的剧终。      银面要长安成为他的剑,一把能夺走锦瑞王易子焕性命的剑。      他需要一个从头到脚从内到外,脾气秉性都完全让他身边之人陌生的人。这个人需要足够的忠心,足够的忍耐力,孑然一身,最好还是个女人。于是他想起了长安,那个两年前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无意间救回来的女孩。她是璞玉,他有的是时间雕琢。他有恩于她,加上她即便饱受磨难心思却依然单纯明净,必不会生出二心。只是那张脸……虽说是致命的缺憾,但并非不能改变。      日子在刀光剑影中飞速掠过,长安的剑在一次次的磨练中愈加迅速,眸子里的光芒也越来越变得锋利寒冷。二十一岁成熟女子的风韵和稳重染上了她那曾因颠沛流离而满是忧伤的眉梢眼底。   盛夏时节,万里荷塘中幽幽划来一艘游船。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执着酒杯迎风而立,风将他的蓝色衣摆吹的猎猎做响。      “这里的荷花开的很好。”   银面的嘴边挂着万古不变的温柔笑容,与他比肩而立的带着面纱的女子远望了一眼。   接天莲叶无穷碧,荷花菡萏,几乎封锁了整个湖面,确实开的很好。      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从游船中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怀里搂着一个俏笑如铃的美人。   “银面兄,此番良辰美景若无美人在抱,难道不觉得遗憾吗?”   他说罢,饮了一口酒,满脸堆笑的用手指摸了摸怀中美人的下巴。      “在下不比魏兄,惹不得美人垂爱。”   银面自谦的回答,那人忽然迷缝着眼望向他身旁的长安道:“刚才我就想问,这小娘子为何带着面纱?难不成银面你藏着颜如玉,连眼福都不让我们沾一沾吗!”      说罢,他忽然上前一步向长安的面纱抓去。      袖剑落进手中,刹那间,那人的瞳孔骤然紧缩,肥胖的身体直直向后倒向湖里。   长安冷眼看向那人坠湖之处还未平息的波纹,将那把滴血的匕首随手扔进了湖里。映日荷花与那朵血莲,在正午的阳光下显现出别样的红色。荷花开的很好,完全看不出沉没了一具尸体。   本陪伴着那人的美人曳曳走到银面身边,表情中没有一丝的害怕和惊讶。她眉眼带笑,笑如蛇蝎:“银面,这个人就是你五年没见我的原因吗?怎么,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银面平淡地扫了她一眼,然后直直走向长安,浅笑道:“出手很快,干净利落。”      长安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苏千影垂眸,看见她适才拿剑的那只手,正微微颤抖。      苏千影站在宋长安的回忆之河中,刀剑拼凑成的惊涛骇浪在他身体中穿过,转眼,五年的磨砺和雪藏成就了如今他所见到的,执意易容连夜返回的长安。      画面在一刹那间破碎成万千的镜面,苏千影缓缓睁开眼睛,正见令汐华按弦收音。      躺在榻子上的宋长安安静的沉睡着,苏千影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再抬头,正对上令汐华含笑的眸子。      “丑丫头,是个傻丫头啊。为了面具男的信任,生生把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易子焕若知道丑丫头为能呆在他身边付出了这么多,还不知是该喜该悲。”      苏千影慢慢擦着「不悔」,头也不抬的说:“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      令汐华狠狠白了他一眼,刚要骂他没事拽什么佛谒,转念一想却又噗嗤笑了出来:“对,你说得对!对那些爱上了就忘记的人来讲,确实是一场空花虚幻。”   只当令汐华胡言乱语,苏千影走到宋长安身前,轻轻抚摸着那块被烫坏的面皮。      “可是要换皮?”令汐华在一旁搭腔,见苏千影为别人易容了那么多次,他自认摸清了万分之一的门道。      “不。”   苏千影拉开一个精致的雕龙红木匣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镂空花纹极为繁复的冰玉圆盒。   他将盒子打开,顿时一股馨香之气弥漫进整间屋子。   轻轻用力,「不悔」刀尖没入了长安的面皮,顺着长安的疤痕边缘划出没有一分多余的弧线。   千影慢慢将这块皮肤剔下,语气平淡道:“是重生。也为她能重生。”      “啧啧啧……”   令汐华满脸不忍的看着长安本就丑陋的脸变得面目全非,忽然脸色一青,捂着嘴巴跑出了房间。      玉盒中带着馨香味道的药膏唤作雪龙凝,炼自千里之外馥山中的雪龙蟾之脂。雪龙蟾脂能够驻颜活血,配以落脂仙山的灼灼桃花汁液,更有生肌换新之效。   为长安敷上雪龙凝,细细缠上药布,再将她的眉眼刻画出倾城之色。「不悔」刀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滴进了赤金的香炉中升起一抹火烧云颜色的烟来。      收好所有的工具,看向窗外,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奏完了长安的命曲,令汐华累的身心俱疲。打开房间的门,曾让苏千影头疼不已的浓烈熏香迎面扑来。令汐华大口一吸媚然一笑,走向床边倒头睡了过去。      长安醒来,是两天之后。      苏千影为她摘下药布,梅卿在一旁持着铜镜靠近她,彬彬有礼的笑着:“姑娘瞧,我家先生厉害吧?”   长安刚刚醒来,面色有些苍白。她只觉的脸颊冰凉,微微有些酥麻,不禁用手抚摸了上去,竟是出乎意料的光滑细腻。      她惊坐起身,望向梅卿递来的铜镜,霎时间目瞪口呆。      “公子大恩,长安无以为报!”   语罢,长安噗通跪下。苏千影示意她起身:“你已经睡了两天,可该回去了?”   “两天……?”   长安慢慢起身,转而抬头疑惑地看他:“公子当真……不必长安为公子做些什么吗?”   千影与她对视着,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不多时张口道:“你可会后悔?”      “什么?”长安挑眉,“公子需要长安做什么……可能会后悔的事吗?”   千影看着眼前这张新生的美丽面容,眉如春风细柳,微蹙间万般惹人心疼。      “我只是问,你作此决定,当真不会后悔吗?”      “公子是神人....真的全知晓了....”长安低头苦笑。她抬起手,细细磨搓着五年来日日握剑生出的膙子,道:“我只想见他,光明正大的陪着他。不瞒公子……”裁水般明澈的眼望向苏千影明月一般清冷的眸,波光荡漾,“我不会杀他,可是,银面能找到第一个我,就会找到第二个别人……银面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背叛,所以我会陪在子焕身边保护他……为他挡去之后的凶险危难。万般为他,我又怎会后悔?。”      深深望了长安一眼,苏千影转身道:“姑娘,启程吧。”    ☆、暗香袭人   是怎样的打击绝望和心力交瘁能把一人变得如此外强中瘠,毫无生气?   事到如今,流云轩中。折扇轻摇,苏千影叹道:“这三年里,看来你经历了不少事情。”      长安闭上眼睛,似是回忆起不开心的事情,她的神色极是凝重。   泪水从她轻轻闭着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声音酸涩难耐:“三年……好漫长的三年……我原以为只要能陪在他身边,一辈子也不过白驹过隙。可是怎么,如此煎熬难耐的日子,竟只不过三年吗?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它把我变成了子焕眼中最美的样子,又把我变成了他眼中最丑恶的样子。变来变去,连我自己都忘了原本是什么模样了……”      泪水肆意在那张倾城却苍白的容颜上流过,流云轩中寂静无声,唯有声声抽泣叹息,闻者伤心。      “我原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千影看着扶额哭泣的长安,“可逝者已矣,你自当释然。”      长安摇头,却未抬头:“长安一生孤苦,这世间纷乱皆与我无关。唯有那一人,不得同生,不得同死,甚至……我竟不知最后……最后是否也不得同心……叫我怎么释然?”      梅卿地笑容仿佛刻在了脸上,一双眼中永远含笑,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但其实,他是想说些什么劝慰她的。只是心中同情,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最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锦瑞王府今后如何?”   “想来再过不久易子煜就会承袭锦瑞王之位,一切的一切,都会重归平静了吧。”   “那你呢?”   长安在那纵横的泪痕中破出一抹笑来,笑得那样安然美丽,让人心生怜悯。   “我想去找他,把一切都告诉他。到了那个世界,我于银面,也不算是背叛了吧?”眼泪划过上扬的嘴角,那样悲凉的一句话,却被她说的那样圆满。   梅卿看着她,忽听到身后传来自家先生那不知悲喜的声音——“梅卿,拿香吧。”      妙手塑千面,凝香易命格。      在遇到令汐华之前,苏千影一直靠着幻音香凝出的前尘景象来为客人洗刀易容。如今汐华不在,尘封了多年的幻音香,终于又重见了天日。      流云轩内室,二十四鼎香炉环绕着陷入沉睡的长安,二十四重颜色的烟雾幽幽升起,腾于长安身体上空纠缠又散开,宛若有生命一般相互抵触,慢慢接近,融汇多时后忽又刹那间分崩离析。如此这般经过许久,所有的烟雾终于相互融合,三年时光就此一览无余。      夜幕降临,王都的客栈中,一位女子正在独自吃饭。      她的眉目间有千山万水的悠远与温柔,既妩媚似明月,又淡然如清风。她的皮肤细白如脂,宛如新生婴儿一般吹弹可破。柳眉微蹙,眼底荡开一丝隐隐的杀气,又转瞬间让人以为那是嗔怨的薄怒。这样美的人,只身坐在一处便成了一幅传世的佳作,任谁能想到,几个月之前的她,还是一个容貌半毁人人冷眼的丑姑娘?      长安走到柜台结账,转身出门,不经意间用手抚了抚额头似乎不太舒服。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尾随,她暗暗皱眉,转身走进了巷子里。   右手按住腰间的剑,看见尾随的四个人拐进了巷口。      “你们是谁?”      冰冷的语气,微怒的眼神,长安看向缓缓朝自己走来的人。   “这位不知是哪家的小姐,长得这么漂亮?,天色已晚,不如让我们哥儿几个作伴同游好不好?”一个人满脸堆笑的上下打量着长安,眼神里满是让人恶心的污秽。另一个人立即搭腔道:“说的正是~姑娘这是要去哪?我们哥几个正好无聊,一起去逛逛吧?哈哈哈……”      “马上滚开!”冷声怒斥,长安周身的杀气让那四人脚步一滞。忽的眼前一花,她皱眉揉了揉双眼。见状,那四人相视一笑继续朝前走来道:“别这么害羞嘛!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两个可是好人啊~!”      忽然两脚发软噗通摔到了地上。      视线忽然变得一阵一阵模糊不清,她使劲甩了甩头依旧于事无补。一只手搭到了长安肩上,长安浑身一震,只见其中一个靠过来捏住了自己的肩膀。“开始发软了?眼睛也不行了?兄弟,这药可真不是骗人的!”   “一定啊大哥!你不知道花了弟兄多少银子呢!”      “你们……你们给我下……”   长安挣扎着奋力从地上爬起来。四肢的力气被慢慢抽离出去,她的胳膊突然像断了一样把她奋力支起的身体摔到了地上。她一点点拼命向后挪,令人作呕的嬉笑声放肆的传进耳朵里。长安的视觉慢慢涣散,随手抓了一颗石头扔了过去。      砰的一声,一人应声倒地。      “你!哪来个多管闲事的东西!!啊——”   “大爷饶命——!我……”      最后一个坏人被放倒,   易子焕看到了小巷角落里瘫软在地,面色惨白的长安。      “姑娘?”   随从伸出手去扶长安,被长安迷迷糊糊中有气无力的打到了一边。   见状,易子焕上前一步低声道:“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      “……?”   眼前混乱的影像慢慢重叠在一起,看清眼前人,晕眩中的长安霎时间浑身一震,沧海桑田,一眼万年。   震惊与欣喜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于易子焕眼中却全是弱女子被坏人欺负后的害怕和惊慌。他解下紫蟒花纹的披风为她披上,鹰隼般幽深英气的眼里倒映着长安新生的容貌。   “来,我送你去医馆。”   长安望他惊喜出神,待回过神来,连忙向后躲避拼命的摇头。   见长安如此,易子焕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轻声询问:“姑娘冷静一些,不然,在附近的客栈休息如何?”   长安抬眼看他,并未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会认出我吗?   不会的……这张脸……他从未见过啊。      也许说不定会有意外?就算他不认得这张脸,说不定,他还是会知道我是宋长安?      越想越多,暗自期许又暗自反驳。长安被易子焕的随从们搀扶进客栈,坐到了床上。思忖良久,终于在看出易子焕想要离开之后张口道:“可是镇南王府……锦瑞王易王爷?”      话音刚落,易子焕猛然回过身来,刹那间目光灼灼。长安心口一紧,定定看他,期待他能认出她的声音。      却是一瞬间,易子焕眼中的光芒便颓然陨落,嘴边泛起一丝苦笑:“正是。”他本欲离开,却鬼使神差,回到了桌边坐下。      “你怎么知道?”   他探寻的看向长安,长安低头故作谦卑,无懈可击:“上次王爷大胜归来,民女曾有幸在人群中一睹王爷风采。”   “是这样啊。”他的笑容有些自嘲,低头倒了一杯茶水。   气氛在长安不知从何说起,易子焕等着长安说些什么的尴尬和静谧中缓缓度过。一壶茶见了底,是易子焕终于开口:“姑娘此刻觉得如何?若是大好了,本王便叫手下将你送回家去。”   长安抬起头来,扫了易子焕的随从一眼,道:“方才怎么,不说要送我回家呢?”      方才怎么,没说要送不愿去医馆的她回家,反而带她来了客栈呢?      易子焕神色一闪,道:“方才见姑娘被下了迷药,只怕那样将姑娘送回住处,姑娘的家人会担心。”      “我没有家人。”她定定的看他,“没有人会担心我。”      易子焕疑惑的抬起头,恰对上长安一双含着千山万水不可读破的眼。他霎时哑然,眸中是一万分的熟悉,陌生,眷恋,和痛心。      他张了张嘴,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第一次见主子如此失态,一旁的随从连忙上前一步道:“王爷,天色已晚,今个二公子回府,老太君说了千万莫忘了。”      恍然回神,易子焕眨眼间恢复了尊贵在上的模样。他交待长安若有不便可以交待手下,便不知为何那般慌乱的走了。留下长安一人兀自垂首,笑的不知悲喜。      长安在银面身边忍耐了五年,为的是这么一天。银面把长安留在自己身边雪藏了五年,为的是同样的一天。这一天,传闻终身不娶的锦瑞王大婚,对方是国君俪妃新认下的干女儿,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端庄秀丽容色倾城。这一天,十里长街张灯结彩,是空前绝后的热闹风光。   一轮圆月挂上枝头,贴着大红喜字的圆窗上投影着曳曳明烛。   穿着喜服的长安瑟瑟不安的坐在床边,听见房门被打开又关上,一双紧紧握着嫁衣的手不禁阵阵发抖。   等待了很久,盖头并没有被掀起来。屋子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易子焕摘下喜冠冷着一双眼坐在桌旁,正对着毫不知情的长安。      “月倾郡主,你为什么想要嫁给本王?”他带着微醉,声音是不可抗拒的严肃低沉。长安握着裙子的手一松,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听他又道:“我不明白国君为什么忽然要插手本王的婚事,俪妃新晋,或许是为了讨好这位娘娘?虽说这话可算是大逆不道了,不过本王还是不免问上一问,这可是你的意思?我们今后便是夫妻,有些话本王还是现在挑明了好。”      他凝视着床头的一对喜烛,火光将长安红裙上的金线照射出瑰丽的光晕。      “无论你对我存了怎样的情谊,从你有了这念头开始,便算是本王对你不起。所以从今往后,我们之间没有辜负一说,因为我永远不会对你倾心,你从现在就不该抱有任何的期待。我六年前有一个妻子,她才是我的挚爱。只是后来她突然离开了,我一直都在找她,即便此刻你出现,我也会一直等她。月倾郡主,你永远不是我镇南王府真正的王妃。今日这些话你告诉俪妃也罢,只是传言郡主兰心慧智,什么话能说,自然应该是懂的。”      这场夫妻夜话毫无情谊可言,倘若此时床上的月倾郡主真是随便哪个沉醉于易子焕风姿无法自拔非他不嫁的女人,想来此刻必当玻璃心碎了一地,今后在王府中的日子说不定是如何的悲情凄惨。但还好,这位月倾郡主不是别人。      绣了金丝鸳鸯的红盖头被挑开,露出一双莹莹含泪的眼。那眼中倒映着的人穿着一身夺目的红色喜服,乌黑的发高高束着垂下两条精致的红色流苏。他的脸颊透出微醉的红晕,一双鹰眼却依旧露出锐利的光来。那光刺进长安的眼里,化成两行欣喜的泪。   “竟然是你?”    ☆、此心负谁   “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长安眨眼,大滴泪水滚落了下来。易子焕蹙眉:“还望郡主明白。”   她一把抱住易子焕,放肆流下的泪里漾出一抹倾城绝色的笑来:“我从未想过我在你心里这样重要,我以为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你竟然在等我,子焕,你竟然一直都在等我!?这六年,原来你从没把我忘了!子……”      “你这是做什么!”易子焕扣住长安的肩膀叫她站好,眼神中是淡淡的怒意和莫名其妙,“月倾郡主,先前不知你是群主出手搭救时或许有些举动于理不合,可……”      “子焕,你当真看不出我是谁吗?便是换了眉眼皮肉,当真看不出半分吗?”她带着浅笑打断了他,“我是长安啊,我是宋长安啊!”      “你说……什么!?”      酒意似乎在刹那间消散,易子焕的视线无比清晰。      在易子焕的征程中,曾有过一个以铁血成名的国家不战而降。为了攻陷这个国家,他提前一年便开始部署,做好了十二万分的准备之后竟收到了一纸降书,那时候他的震惊与讶异,不敌如今长安表明身份后的万分之一。      看着他的表情,长安凝视着他的双眼,缓缓道:“子焕,是我,我回来了……真的是我,子焕……”      “长……”他僵硬地抬起手想要抚摸那全然陌生却莫名熟悉的眉眼,却停在了半空。易子焕闭目使劲摇了摇头,一双鹰眼猛地睁开,透出令人战栗的寒光,“这个名字你是从哪知晓的?”      五年,所有的历练,腥风血雨中走在披上的杀气和盔甲在易子焕面前窸窣破碎。长安流着眼泪握住易子焕微冷的双手,柔声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子焕,你说过,你会守我一世长安。”      良久的怔住,忽然长安的手被反握,猛地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是了,长安,他的长安。他早该看出来的!   一个人的容颜可以更改,声音可以沧桑稚嫩,但那双眼睛,无论怎样都是无法改变的啊!   那是长安的眼,他怎会认不出来?!      “长安,真的是你!?”      长安紧紧抱住易子焕,忍了五年的眼泪全部流了出来。所有的话,所有的痛,所有的思念,她全部倾吐出口。      于是,一桩皇室的逼婚,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银面究竟做了什么,总之长安顶了个月倾郡主的名号。这个尊贵的身份让她在王都有了一席之地,也让老太君视她为掌上明珠。但长安能得到如今的幸福,全然是因为银面。她不能忘,也不敢忘,她来这里,是因为他要让她杀了锦瑞王。      长安的心思沉重,一面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恩人,辛苦磨砺了自己五年,断然不会就此放她自由;一面与自己拜过天地结发相许的夫君,他是她的良人,她受的所有的苦都是为了能常伴他的身边。于是,无论是一同把酒同游,饮茶赏花,或是把萧起舞,她每每见到易子焕,再灿烂的笑容都不由得从心底带出一丝苦涩来。      一日长安陪着老太君在后花园散步,心中依旧郁郁不安。恍惚间忽见到花丛中寒光一闪,再回过神来只听见四周响起无数的惊呼声,老夫人在身后吓得把着自己的手发抖。肩膀剧痛,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一把白羽箭深深的插了进去。      长安痛的半分杂念也无,袖剑滑落手中无比狠厉的向前一甩,便听见重物掉进水塘的声音。她咬着牙站直了身子,喝令一旁的下人“抓活的!”。大滴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流下,不过一会的功夫嘴唇便开始变得青黑。身子一歪,身旁的丫鬟一把扶住了她。      易子焕穿着朝服冲进房间时,长安正躺在床上,咬着嘴里的白色布条,强忍着大夫拔箭的剧痛。她的脸上汗如雨下,大夫的铁钳夹住箭身往外拔时只听一声嘶哑的大喊,长安的全身忽然紧绷,脖子上的筋骨乍然因挣扎变得分明。易子焕周身的温度骤然下降,冷声问向身后的随从;“怎么样?”      “回王爷的话,适才大夫说,箭上有毒!”   “抓住人了吗?”   “抓...抓住了...只是他服毒...自尽了....”      双拳紧握爆出分明的血管,易子焕冷眼扫向随从呈上来的匕首,眉头紧皱。   带着倒刺的箭头被拔了出来,绷带上全是乌黑的血。千金的止血药草敷在伤口上,长安一昏迷便是四天三夜。      再醒来,她第一眼看到的人,并不是易子焕。   是一个与易子焕年岁相仿的男子,他的身材有些消瘦,一身紫衣衬得肌肤白的胜雪。那双眼睛熟悉的令人可疑,眨眼再看却是与易子焕有七分的相似。他坐在床头看书,削葱般的手指是养尊处优的标志。长安牵动伤口不禁“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听见声音,那男子抬起头来。      “大嫂,你醒了?!”   他的笑容极是温顺恭敬,长安眉头一皱,当即明白了眼前之人便是易子焕唯一的弟弟,传言学富五车喜爱游历山水的清贵公子,易子煜。      长安微微一个点头,易子煜的表情并没有半分惊喜和慌张。像是睡久了就该醒过来一样,他很平淡的站起身,放下书,拿起桌椅上冒着热气的药汤:“刚好,该喝药了。大嫂中的毒不深,还好箭拔的及时,不出一个月毒素就可以肃清了。”   他坐到床边盛了一勺药烫放在嘴边吹了吹,递给了长安又道:“喝药吧,是大哥叫我看着你的。”      “大嫂都不问我是谁吗?”他低头一笑,“瞧我问的。”便不再多言。      “子焕说过,他有一个才情双绝的弟弟……”长安忍着苦味乖乖的喝药,抬眼看向易子煜,眼中有些闪烁。      服完了药,易子煜叫下人收好药碗。他的性子极是安静,再加上长安也没什么力气说话,两个人便一个看书,一个假寐,房间里只有轻而又轻的呼吸声。      不多时,易子煜站起身为长安把了一回脉,说了些安静调养之类的话便离开了。长安一个人不知在床上想些什么,月上柳梢时才听见易子焕轻缓的脚步声。      “子焕……”   她睁开眼睛想要坐起身,易子焕见她醒了连忙过去坐到床边,满眼的心疼和惊喜:“长安,你终于醒了!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有没有不舒服?”      长安摇头,笑容苍白:“下午醒的,子煜在身边陪了一会——说是你吩咐的?”   易子焕点头,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长安委屈的像个孩子:“你不在,我很不安。为什么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不是你?”   “朝中忽然有事,皇上把我们几位武将都召在了一起,一直到现在。没想到你就醒了,还好,你真的要吓死我了。”      长安浅笑着看他,眼底是无限的温柔和满足。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长安不仅伤了筋骨,还染了毒,自然好的就更慢一些。老太君的命是她救的,便在从前对她的好上又加了许多的呵护和关怀。这叫长安回想起六年前的事来,今昔对比,生出无限的悲哀。易子煜偶尔出现为她把脉检查,不时小聊几句。长安发现这个人学识确实渊博得很——识得古书,讲得礼乐,研究兵法,博弈精湛。自是欣赏,便也有心照顾。但易子煜在府的时间极少,并且每次待她的模样都如同上宾,恭敬守礼显得十分疏远。      就在日子过得在所有人眼中的都显得幸福圆满的时候,银面找到了长安。      客栈的天字一号房里,长安似乎看见了那双被银色面具挡住的眼睛透出的失望和嘲讽。   两个人静默无言,长安垂首给银面倒茶,一切都如五年间的朝夕相对,只是长安华裙玉钗,不再是一身利落的劲装。      “看来你过得很好,好的让我失望。”      长安站在他身前,垂眉道:“对不起。”   又是良久无言,银面忽然执起了她的手。长安一愣,没有反抗。银面将长安的手搭在右手上,拇指轻轻抬起长安食指的指尖,细细审视,温柔地笑道:“这里执剑的膙子,他竟从没问过你吗?”   他放下她的手,站起身去抚摸那光滑白皙的脸颊,那里是长安曾经毁容的地方。   “这里的伤呢?他也没有问过吗?你经历了怎样的脱胎换骨,他从没关心过吗?”   他明明笑的温柔无双,可语气中却全是凄凉。长安因这语气微微发抖,眼眶慢慢变得通红。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打在银面的指背上。      那温柔的笑容一僵。      “长安啊长安,我竟才知道,原来你和易子焕六年之前竟有过那样一段缘分……你藏得好深,你瞒得我好苦……”      长安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银面冰凉的指尖不断拭去她脸上的泪,露出她看不见却足以感受到的哀伤。      “你打算怎么做?若我不再找你,你便和他安分的生活下去是吗?”他的笑,如往常一样,      “你与他能够黄土白骨,相守一世,可是长安,你拿什么补偿我?恩?”      “银面……你就不能……放手吗……”长安的声音颤抖的厉害,不知是她哭的让银面心疼,还是她酝酿了良久说出的话让银面头疼,总之面具下露出的那双薄唇紧抿,看起来并不舒服。      “你什么都有了……可我……可我只有他啊……”‘   她捂着眼睛不愿叫银面看见她,或是出于尊严,或是出于胆怯。相顾沉默了片刻,银面拨开她挡住眼睛的手。      “五年,你中过剑,摔断过手臂,险些落下悬崖,又何曾在我面前流过一滴眼泪?想来这五年你一直念着他,心里欢喜的紧怎么哭得出来?”他苦笑,“就算是为了被欺骗的这五年,易子焕其人,如何都不能留着。”      猛地抬起头,长安滑出袖剑刺向银面,几乎是一瞬间那把袖剑又被银面抵在了长安的脖子上。   动作快的让人看不清楚,只听见银面讽刺的笑声:“长安,你以为我的心是什么做的?”      泪水滴落在匕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银面放开长安,把匕首扔到地上。一双眼睛明明被面具挡着,但不知怎的让人觉得他哭了。长安惨白着一张脸看着银面转身离开,扶额跌坐在了椅子上。    ☆、相爱相误   这一天的见面,换来的是半个月之后,王府的一位不速之客。      易子焕对长安说他出门的时候救了一位女子。那女子称她的母亲因病去世,为了给母亲治病借了不少的钱。前几日债主上门催债将她卖进了青楼,而她不愿受辱,纠缠间从二楼跳了下去。      好巧不巧,易王爷子焕经过,飞身接住了她。   好死不死,这女子无处可去,哭着求他收留。      易子焕敬她是个烈性女子,叫家丁带她暂住进芳泽园。外人进府,便少不得要先见一见王妃。      那时长安正在刺绣,手一抖,绣针扎破手指在绢帕上染开了一朵红梅。      那日荷塘目睹长安杀人的人,除了银面,还有一个女人。   而那个蛇蝎美人此刻衣衫褴褛的站在自己面前,踏入了自己的家,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装的楚楚可怜。      长安似是没有感觉到被针刺伤的疼痛,她慢慢收好绣品,再抬头时已然酝出了一个温柔和顺却不免威严凛然的一个笑来:“琴素,别来无恙。”   “嗯?”琴素一脸的疑惑,凝视了长安半天,忽得笑了起来,“我认识这双,勾了银面的眼睛。”      芳泽园里,长安屏退下人,在座上静静地饮茶。   琴素看着最后一个下人离去关上门,扬起嘴角道:“锦衣玉食,前呼后拥,怪不得你跟了易子焕。”   金镶玉的指甲翘起来,茶杯的盖子与杯口轻轻摩擦。   “是银面派你来的?”长安她淡漠的扫了一眼座下的琴素,举手投足间是王妃的高贵和杀手的傲慢。      琴素朝天空伸出五个手指细细看着,漫不经心地笑道:“真没想到,那个一场婚事震动王都的月倾郡主竟然是你。银面真是下了血本,能让你和皇室扯上关系。真不懂为什么不开始就叫我来,我这样的爱他,一定不会背叛他啊。 ”      “我不会背叛银面,”长安放下茶盏,“我也不会让你得手。”      “这话说的有趣——”琴素环视了一眼芳泽园的繁丽景致,眼中便染上了草树花木的妖娆之气,媚眼一笑“你要怎么做?告诉易子焕你变成了一个杀手?告诉他你五年来销声匿迹就是为了杀他而接受训练?告诉他说我和你是一伙的,让他把我赶出去?要不然朝夕相处,锦瑞王妃——”她微微倾过身子支颌看向长安,“你怎么防我?”      长安轻轻挑眉,骨子里透出冰冷的杀气:“你大可一试。”      于是,之后的半年,王府中上演了只有这两人知道的刀光剑影。长安想尽办法的赶,琴素兵来将挡的留。凡是琴素送来的东西长安必先再三验过才敢呈给易子焕。易子焕撞见过两次,一脸苦笑的问:“琴素不过是个小姑娘,她害我有什么好处呢?”长安便不免一脸严肃的看着他道:“家贼难防。”   一句家贼难防在王府内传了开来,生生给琴素在王府的身份定了性。从暂住的女客到家贼,原先对她怀着几分敬意的下人也不免多了几个心眼。而这四个字也表明了这位被王爷捡回来的“家贼”和王妃不对付,能和皇亲郡主王府正妃不对付的人,自然也得不了王府上下的对付。      上元佳节,镇南王府举办晚宴。琴素人如其名,弹得一手好琴。玲珑指尖轻拢慢捻飞旋出绝妙的音律,从这绝妙中露出一个妩媚多情的笑来,便有了只应天上有的味道。   “没想到她弹琴很不错。”易子焕轻描淡写的一句评价,却生生刺痛了长安的耳朵。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郁结毫无征兆的爆发,她的手忽然一软,杯子掉到了地上。      “怎么了长安?”易子焕担忧的看向她,长安从短暂的失神中立刻回过神来,摇头对子焕一笑道:“想来是贪杯醉酒,脑袋有些不清明了。我出去透透风,马上就回来。”      长安被丫鬟扶着走出宴厅,圆月高挂在漆黑的夜空,将那穿着月白色锦绣长裙的背影映得无比清瘦孤寂。她一人漫步在湖边,清风将明月的清辉打碎,落到湖面发出粼粼冷光。      “你藏得好深。”   长安想起那日银面的话,不禁喃喃重复,眼中是无限的苦涩。天地浩渺,此刻却只留下了长安一人。      长安才走到门口,忽听见里面乱作了一团。她赶紧进去,一队侍卫紧跟着跑了进来。      “没事——”   她冲进人群去找易子焕,见他满头冷汗对正在为他包扎的易子煜说话,地上赫然是一把带血的匕首。   长安慌了,人一慌就容易武断。她此刻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琴素,于是冲到她身前,“啪”的便是一个巴掌。      “贱人!”      这一巴掌含了长安许久以来满满的恨意,猝不及防的一挨,琴素整个人摔到了地上。长安的袖剑滑落迈出一步刺了过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不可抗拒的低沉声音——   “够了!”      长安的神思骤然清明,她看向易子焕,那是一双她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眸子。再转过头,是装出一副惊恐害怕的琴素,渗出血丝的嘴角扬起了似有若无的冷笑。      伤了易子焕的人不是琴素,是一个伪装成戏子的亡国残党。那人走下台来挨桌敬酒,到了易子焕时在他拿起杯子的刹那间一剑刺了过去。还好易子焕反应及时,没有刺中要害。      长安听完摇头一笑,机敏如他,怎么会连一把剑都挡不下来?   除非他和她为老太君挡箭时一样,心中有事,无法集中精神。      易子焕赤着上半身,从左肩到右腹缠了厚厚的药布。长安给他倒茶,刚要开口,易子焕抢先道:“你为什么总是针对她?”      长安放下茶壶的动作一滞便恢复了正常,她笑着看他道:“不愿看我针对她,叫她搬出去不就好了?”      “当初让她住进府里,你是同意了的。”易子焕沉着眼睛,“她举目无亲,对她和善些不好吗?”      “和善?”长安挑眉,“谁都可以,她不值得。”      语罢是良久的沉默,易子焕抬眼道:“长安,我从未问过你,你这五年来,究竟经历了什么?”      长安凝视着他的眼睛喃喃道:“子焕,若我不说,你待如何?”      “为什么不说?”      “你该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是说不得,不可说的。子焕,你若信我,就不要问我。”      “我信你。你这样讨厌琴素,待她痊愈我便安排她在别处落脚。只是在那之前,你待她好些吧。”   “待她好些……?子焕,我为何如此,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长安的眉头轻蹙,眼中满是失落,转身离开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本人爱煞了下一章 ☆、冰魂不悔   半个多月过去,琴素脸上的淤青竟然还没有消尽,可见长安那一巴掌扇的有多重。琴素吃了亏,是王妃该承的愧。但是王妃冷了脸没去看过她一眼,易子焕为表歉意便送去了大大小小许多的补品,还叫她每天晚上都来一起吃饭。见王爷如此,下人们见风使舵也对琴素好了起来。      长安没有等到琴素离府,却等到了易子焕出征。一日她与易子煜下棋,棋子忽然从指尖坠落,她整个人昏了过去。      再醒来,看到易子煜一双如往常一样笑意温柔却沉寂漆黑的眼。      老太君在一旁眉开眼笑的拉着她的手道:“月倾啊,你也太不小心了些!有了身子怎么这般不自知呢!这可是我们镇南王府的嫡子啊!”      长安惊讶地看着老太君没回过神来,慌张的看向易子煜,却见他点头道:“大嫂,恭喜。”      眼里霎时间溢满了泪水,长安一手摸着肚子一手紧紧攥住老太君的手,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王府上下相安无事,就像没了琴素其人。长安的心情极好,笑容整日整日挂在脸上。那张脸本就倾城,挂了暖阳一般的笑,便更是灿烂夺目。易子煜在她有了身孕之后来往的很频繁,经常为她把脉开药调理身体,似乎很是看重这个孩子。   一晃四个月,易子焕班师回朝,闻讯喜不自胜,易王府上下人人红光满面。      事情来得突然。      晚饭过后,长安有些胸闷,早早的回了房间。最后胸闷愈演愈烈,她突然开始大口呕血,整个人毫无血色。易子焕大惊忙叫了易子煜来,易子煜见状面色霎时间惨白,眼底是一片阴冷死气。      长安中了毒。   原本这毒没有如此厉害,不过是动些胎气折腾长安几天。可长安当年为老太君挡了一箭,那箭上的毒去了之后长安此生便断然不能再碰一味叫做青霓枝的药,“上天有好生之德”,这青霓枝刚好在这种毒里。旧伤新患加在一起便是要人性命的一场大劫,可怜的是长安的孩子,为她抵了这一条性命。      半个月后,长安才醒过来,整个人魔怔了一般,拖着残躯病体死活要杀了琴素。      她这一闹,众人皆把视线投入了芳泽园。可琴素每日在里面弹琴,与世隔绝,根本没有任何的把柄。   长安在易子焕怀里哭的声嘶力竭,她拉扯着易子焕的衣服告诉他是琴素夺去了他们孩子的命,真的是琴素,要让她血债血偿。易子焕紧紧抱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长安的泪水打湿衣衫。   却是过了不久,一个消息惊天霹雳般毁了长安的一切。      她以为她失无可失,只有他了。   就算孩子没了,以后都不能有孩子了,没关系,与他一世长安就好了。   可是……   长安杵在琴素的房间外,两眼放空,面色惨白。      她本是趁易子焕上朝,拎了剑要来把琴素砍了。却不想撞见房间里大夫在为琴素把脉。那三个字长安听的分明,是“有喜了。”      哦?有喜了?   有喜了啊……   是谁的?   她听见脚步声,疑惑地回过头去,看见了自己的丈夫。      是谁抬起双手,慢慢抚摸爱人的眉眼,笑的如雪如莲?   是谁满眼后悔,凝视着心上人的泪水,想起曾经诺言?   又是谁一声轻笑,笑的肝肠寸断,笑的恨意延绵。      “子焕,”她跌跌撞撞走到琴素的床边,从病态和哀伤中牵出一个美的刺眼的笑来,“我们的孩子,转世投胎来找我们了。真好,知道娘的肚子不能再怀孕了,   就去了旁人的肚子里,还未出世就这样的聪明,真好啊。”   “长安,不是你想的那样。”易子焕眉头紧蹙,英挺的面容满是心痛自责。   “怎么?”长安笑弯了眼睛,春风化雨般温柔的声音,“我想的哪样?”   “那天晚上……你说是琴素下了毒,我便来问她……那杯酒……”      “哦——”长安恍然大悟般打断了他,笑眼里流出两行泪来,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抬起来指着琴素:“那夜我知道失了孩子之后,难受的快要死了,你知晓我一心爱你,你开心我便能开心。于是你来与她一夜欢好,是想要让我开心对吗?”      这话说的诛心了。      易子焕愕然,一双鹰眼肃若寒星,双唇碰出几个低沉的音来:“你不信我。”      “信?!”长安惊讶的看着他,哭喊起来:“易子焕!你现在说这个[信]字还有什么意思!你叫我信你?我现在问你,从你我相逢至今,我说过的话你可曾有半句深信不疑,我不说不代表我看不出来!我叫你让她搬走何其容易?你为什么留她至今!易子焕,别说什么她一个人可怜这样的鬼话!我就不信这偌大的镇南王府不能在外面安置一个女人!!”      “长安!”易子焕拽过她的手抵在自己的胸膛上,“有些事你不说,我没有再问你;你为什么这样针对她,我也没有再问你。我会一辈子都陪着你,你就善良些不好吗?”      长安荒唐地看着他,扫了眼床幕上琴素的影子,苦笑道:“善良?”      她的脸慢慢没了表情,眼底氤氲着复杂的情绪:“小时候我总想着善良些,父母去得早,留下我一个人,我想着我得好好活着,不能让抚养我的人讨厌啊。可是我的善良,换来的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欺辱和不屑一顾,直到毁了我这张脸。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想,我究竟是善良呢?还是软弱呢?后来我才明白——   子焕,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善良。自私些不好吗?狠厉些不好吗?为什么伤害别人就是十恶不赦,伤害自己就是可歌可泣了?难道那些为了不让我去伤害她们而逼我伤害我自己的人,他们就不自私吗!”      长安抬起头逼视着易子焕,漂亮的眼底是满满的讽刺和痛苦:“易子焕,你这样说我,你可曾有半分为我想过!我为你究竟付出了多少,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桌子上的茶盏被她啪的捏碎,扎出满手的鲜血。易子焕神情一凛要去抓她的手,长安后退一步闪开审视地看着他,眼中是拒之千里的冷漠。   她摇着头慢慢后退笑的凄绝,易子焕满眼痛心,伸出的手滞在空中。两人四目相对,却是天涯咫尺,沧海桑田。      在那之后,两人陷入了冷战之中。易子焕出征,不幸全军覆没。他们之间连道别都没有,就这样天人永隔。琴素的孩子变成了易子焕唯一的血脉,只是那孩子还未出生,就被老太君过继到了长安的名下。   二十四重烟雾在完成任务之后猛然分崩离析,如时光倒流一般幽幽退回至二十四鼎香炉口中。苏千影看向那十二把小刀,闪光的那把,却依旧是[不悔]。      被油泼的伤疤难以复原,千影只能恢复长安之前的眉眼。抹去那名花倾国的明艳,其实长安的模样生来便十分的清秀可人。   一炷香过后,长安缓缓睁开眼睛,已是另一副她熟悉,却陌生的样子。      “你知道他是谁吗?”   苏千影摇着折扇看她,没缘由的发问。长安微微一愣,垂眼笑道:“朝夕相伴了那么久,我怎会认不出他?”   “你就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吗?”   “公子若能知晓最好,便去长安的坟前,细细讲给我听吧。”      马车踢踏,踩着长安破碎的心缓缓驶向地平线,残阳里,一路三年。   梅卿站在门外,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落寞悲伤,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和寂寥:“先生,宋夫人走远了。”      “嗯。”   苏千影在屋里淡淡应着。见惯了生死离别的他自认不会轻易被外物所动,只是忽然间,他望着座下的红梅茶杯出神,竟是完全没有自觉。      宋长安,易子焕。   易子焕,宋长安啊…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看这章都哭 宋长安,易子焕啊…… 明天中午十二点更番外,是银面的故事。 ☆、【番外】   他叫易子煜。人人称羡的镇南王府二公子。      三岁能诗,七岁能赋,十四岁时一篇治国论震动朝野,被皇室拜为上卿。   少年得意如他,却呈给皇上一纸辞书,回到王府做了个闲散公子。      他有一个哥哥,他恨毒了他。      论文采,子煜诗词歌赋无一不通,这天下绝没有第二人比得过。   论才能,子煜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横溯古今几乎无所不晓。   论军事,他绝不比易子焕差上分毫。      但自小无论他如何的努力,身边的人都只能看见他的哥哥。那个人生下来便能承袭父位,不用丝毫的争取就能成为受人尊敬的王爷,那个人凭什么?明明半点都比不上他,凭什么可以过得这样高高在上?      易子煜活在他哥哥的阴影之下,望着身前那个高大的身影愈发恨了起来。他盼着哥哥能回头看他一眼,称赞他一句,可期盼了许久,得不到,便不再稀罕了。于是他想,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成为那个高大的身影呢?      他喜好云游。一次从外面回家,他无意间捡了一个女孩。那女孩躺在大雨里,浑身是血,面目全非,不知道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劫难。      他把女孩安置在客栈里,女孩醒转过来之后,他只觉得,那双眼睛好看的紧。      女孩目露死意,生无可恋。毕竟还是孩子,心思到底是单纯,他几句言语就转了她的念头。留下些银两,他全当是为了今后的孽债积下一点薄德。      一年后,他默默筹划好一次暗杀。最后杀手来报,说哥哥身受重伤却还是逃了。      真是可惜啊,就差那么一点。      他想着,如哥哥相同的鹰隼般的眸子里是难以捉摸的浅笑。   哥哥几个月之后才回来,竟意外的被母亲关了起来。可笑他堂堂一个王爷,竟也着了自己母亲的道。   三天之后他被放了出来,不知为何疯了一样跑出王府,再回来时三魂没了七魄。      他看着哥哥终日借酒浇愁,却不知浇的是什么愁。一日忽然被拉过去对酒赋诗,正要笑哥哥什么雅性,却意外的看见了他哥哥的眼泪。      那是他第一次见哥哥哭,原来那个高大的身影,也会如此的脆弱吗?      他一直仰望的人应该是无懈可击的!      他极是气恼,冷着眼睛把酒泼到了哥哥脸上。却见哥哥一抹醉笑,泪混着酒顺着刀刻般的脸颊滴答流下,就那样定定看他:“子煜,我太傻了,我以为她会等我!我太傻了!”      “什么?”      他凝眉,只听哥哥趴在桌子上含糊不清地说:“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啊……她能去哪呢?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啊……万一碰见坏人怎么办……我不在……”   他听不清楚,只觉得哥哥这个样子真是丢脸,让他失望到了极点,实在没什么活下去道理了。      怎么才能让哥哥死的不知不觉,且与他无关呢?      他想到了一年前那双干净至极的眼睛。那个小姑娘,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随从带着他来到她的家里,却见那人去楼空,早没了人居住的迹象。   之后几经辗转,他终于找到了她。她答应成为他的剑,也许诺永远不会背叛他。   他悉心栽培,无论晴风雪雨她都是那样的认真。他教给她的每一个动作招式,她都学得飞快。      日换星移,他看着她慢慢蜕变成一个女人。那双清丽的眼睛染上了成熟的风韵和杀伐的戾气,却依旧清澈的让他目眩神迷。如果这双眼睛里的倒影永远只有他,那该多好?      他本在动摇,刚好那个叫苏千影的人拒绝了他的要求。正好,他果断离开,想着带着她远走天涯也好。可是没想到她跳下了马车,再回来时,带着一张倾城绝色的面容。      他露出温柔明媚的笑容,但面具下那双眼中的苦涩却是没人能够看懂。      既然宿命如此,他便顺水推舟。      早年,当他还是朝中官员时,无意间搭救了一个掉进水塘的女子。后来他才知道,那女子就是当今皇上新晋的俪妃。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过是收一个干女儿,赐婚之事也不过是皇帝床边的几句柔声细语,俪妃很容易的答应了。      宝剑终于到了出鞘的那一刻,他将她安置在了哥哥身边。他摘下面具与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她为了救自己的母亲而中了毒箭之后。      他望着她昏睡的脸,抚摸了一遍又一遍那细长的眉。她的睫毛轻轻煽动,他连忙坐到了一边。      “大嫂……”   他按捺住冲上去抱紧她的冲动,沉着声音,无比生涩的叫出这两个字。她有些发蒙,望着他的眼神灼灼,“子焕说过,他有一个才情双绝的弟弟。”   他苦笑,忽然发现心里酸的难受。   他有意疏远,怕身份被她看穿。但她总是有意接近,不断找他下棋聊天。   那天他与母亲吃饭,无意间听见曾经的一桩旧事,得知原来她就是当年惹得哥哥夜夜买醉的女人。一向沉着的他燃起满心的怒火,立刻去与她对峙。      可一见到她,心中的火山刹那间冰封,他忽然没有力气说话。   她一语不发的看着他,说出那句[对不起],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有多荒唐。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他这才发现自己那样心疼她,一滴滴眼泪砸在自己的心上,快要把他击垮。他问她要怎么补偿他,他想问她能不能选择他……可她的回答却是让他,放手吧。      她对他说,他什么都有了,可她只有他的哥哥……      那好听的声音在他耳边忽然变得不真切。      是啊,他什么都有了。   但怎么,却丝毫开心不起来?      他有些发怒,冷着声音拒绝了她。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在下一秒将剑对准了自己。      呼吸在刹那间停止,从前不曾明白的感情在顷刻间了然。他轻松地反制住了她,小巧的袖剑抵在她白皙的颈子上,他听见自己颤抖着声音问[你以为我的心是什么做的?]      决绝的转身,他明白了哥哥那年的眼泪,有着怎样的情深。      他把琴素安插到了哥哥身边,却不想长安丝毫没有给她机会。日子慢慢过去,他看着长安每天在哥哥身边笑得那样开心,本该愈来愈凉的心肠,竟然渐渐软了下来。上元节,哥哥被刺受伤,他本该高兴还来不及,脑海中却忽然划过长安流着泪的脸。回过神来,他已经利索的给哥哥包扎好了伤口。      后来,长安冲进来,不由分说便给了琴素一巴掌。再后来,他在门口听见哥哥与她的对话,才知道她曾经承诺的不会背叛,真的做到了。   哥哥出征后,他终于得了片刻只与她相处的日子。那天下棋,她忽然晕了过去.他慌乱中去扶她,却摸到了喜脉,他与她的世界刹那间分成两个整体。不知道那句[恭喜]究竟是怎样说出口,他强使自己镇定下来站在母亲身边,看她笑的那样绝色倾城。      他回到房间陷入了沉思,细细琢磨着自己的心思。他的动摇,他的紧张,他的酸涩,他的期望,他现在究竟要的是什么,聪明如他,却整整考虑了三天。打开房门,清晨的曙光照射在他皎皎如明月的笑容上,温柔无双。      她的幸福,就是他的一切了。   他要让哥哥好好活着宠爱她,他要让他的侄子健康的长大成为她的骄傲,他要用自己的才智守得易家百年昌盛,换她一世安稳无虞。而他自己……罢了,罢了。      他去诊视长安的身体,却意外发现她的脉象虚浮,那是长久以来忧思过重积郁成疾的症状,对孩子十分不利。或是因为觉得有愧与他?!还是日日提防琴素惹得她心力交瘁?!   他惊讶之余暗下决心,无论是什么,都不会再对她产生困扰了。   他戴上面具,暮春时节,将琴素约到了府外。      细草微风岸,他依旧是一袭深紫色的长袍,那样神秘,高贵。琴素的青丝凭风轻舞,淡淡的欣喜那生来妩媚的眼更加妖娆多情。她穿着与他相同的紫色,慢慢靠近,发出那带着笑的声音:“好久不见。”   “你走吧,”他的声音有些冷漠,“不必留在易子焕身边了,就当我没有要求过你什么。”      “你说什么?”想是没有想到他突然做此决定,琴素挑眉轻笑,“怎么,多日不见,银面学会开玩笑了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道:“是真的。”      她哑然,笑的荒唐,“为什么?……听闻宋长安有了身孕,所以你放弃了?”      他轻轻扬起嘴角,露出个不易察觉的苦笑:“不是放弃,只是换了一种选择。陪在她身边,我就会很幸福。”      “不可能,”琴素走近他,一副傲慢不信的神情,“你一直都在为杀了易子焕而努力,不过是一个宋长安,竟然就叫你转了多年念头?”她忽然贴近他,狐媚的眸子笑意醉人,“我当年那样劝你和我走,你何曾听进去半句?银面阿银面,你好伤我的心啊。”   眉头轻蹙,他转过身,留给她一个可望不可即的背影。      “你与她不同。”      “不同?”琴素皱眉,孩子般的疑惑,“因着你与她一同过了五年?可她最后嫁的是你恨惨了的哥哥啊!”   琴素一语道破他的身份,继续幽幽道:“易子煜?宋长安跟了你五年,却没能认出你。我只在王府里匆匆一眼,便认出了你。就算你与她一起生活了五年又如何,这五年里她眼中从未有过你。但我不一样,只要你出现,我这颗心里就满满都是你了。你的一举一动都刻在里面,你的音容笑貌全画在上面,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我这样一心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没想到你却喜欢那个连认都认不出你的贱人?”      他回过头看向琴素,眼底是无限的幽冷。琴素的心意他何尝不知?只是给不了的,就是给不了。就像长安永远不会给他回应,他也一样永远不能允诺了琴素。   琴素浅笑着看他,魅惑的眼底全是隐隐的伤痛。他温柔的笑就像刻在脸上,从未变过:“这一世,总归是辜负了你。”      琴素忽然没了表情,再假的笑容也做不出来。她的眉头一皱,视线模糊:“我再说最后一次,带我走,或者杀了我。要不然易子煜,你真的会后悔。”      带她走,或者杀了她。   琴素很可怕。爱不到,不如一死,死不了,天下大乱。      他看着琴素,想起那年初出师门,岭上飘飞起鹅毛般的大雪。穿着银狐大氅的女子跑出来送他,说她会一辈子都记挂着他。   “师妹,”他的唇色发白,“我不能。”      微风起,琴素笑的了然。她走上马车,未曾回头看他一眼。      当夜家宴突生变故,当他冲进去看见长安匍匐在地上大口呕血。      暴怒,暴怒。他速速处理好长安,冷着一颗心去找了琴素。   琴素正在弹琴,玉指纤纤即是玲珑漂亮。可他却没任何心思欣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像要把她捏碎一般:“解药呢?”      “解药?什么?”琴素皎洁的笑着看他,“哦,你说那个毒啊……不过是折腾她几天罢了,你还真是着急啊。”   “她的孩子没了……”他定定的看她,琴素不屑道,不可能。   “她中过七蛊毒,”   他的声音冷冷的砸下来,琴素的脸倏的白了。      “银……不,易子煜,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过是想治治她,看看她到底在你心里有多重要!我从没想过要拿走她孩子的性命!”      他突然捏住琴素的下巴,迫使那双眼直视自己的眸子里的寒气:“我说,解药。”      琴素一愣,满是惊恐的狭长双目忽然间溢满了笑来:“哪有什么解药?我不过是想用青霓枝折腾她几天罢了,谁还会去配什么解药?易子煜,你那样厉害,自己去救她啊!”      “今天这场大错,你别指望我会原谅你。”他转身便要离开,一把被琴素拽住。转过身,美艳的脸上笑如蛇蝎:“你在她的面前也是这样转身吗?这些年,深深浅浅,你有丝毫在乎过我被你扔在身后的感觉吗?区区一根青霓枝罢了,是她宋长安没有享福的命,你怎么能算到我的头上?”      “琴素,你够了。”   他凝望着她,眼底没有丝毫的温度。      那满是笑意和风情的眸子渐渐溢出泪水,琴素美得凄迷:“是你把我推到这里的,是你让宋长安到易府的,毁了你口口声声说要保卫的一切的人,易子煜,那人是你啊——你那样在意她!那我呢!我呢!你那个叫心的地方,偏就容不下我琴素吗!!!”   容不下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琴素是真的没有解药,再纠缠下去,长安就危险了。   他转身离开,忽听琴素在身后哭喊:“不就是一个孩子吗!我还给她不就得了!易子煜,我还给她!”      疯话。      他没有再去看过琴素。十五天,他用尽浑身解数,终于将长安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那个人从床上坐起身摸向肚子的一刻,猛然间回头,一双眼是刻骨的愤怒和痛苦。      “我要杀了你——琴素!”   她嘶哑着嗓子大喊,看着他的眼睛要射出毒来。原来她早就认出他了……他苦笑,长安要杀的是琴素,还是他和琴素呢?      他只觉锥心泣血,不能呼吸。   一段时间后,更让他疯狂的消息传来,琴素怀孕了。      是琴素先找到了他。   惨白着一张脸,弯起的眼中没有一丝笑意。她轻轻摸着肚子,疯魔一般喃喃自语:“我说的,我会还给她的。师兄,你看,我做到了。不能嫁给你,嫁给谁不是一样呢?这个孩子姓易,真好……至少和你的姓氏是一样的……你和你哥哥长得那样像,你说,这个孩子,会不会同你很像呢?”      她抬起一双闪着星星的眼睛看向易子煜,笑的漂亮:“那天易子焕气势汹汹的来我这,我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要死了。不过是敬了他一杯酒,加了那么点东西,他醒来之后明知我做了手脚,却还是没有责难于我。我有些敬佩他没再来找过我,又有些恶心他怎么不杀了我。一个男人,不爱的就不该留着,那样心软,只能被人利用。”   她指着自己的心,声音没有一点起伏:“我知道怀孕了的那一刻,这里,这里像是死了。一直到现在,我觉得它要死一辈子了。师兄,你知道吗,宋长安当着我的面和易子焕大吵了一架,我听着,只想着若是你看见必要心疼坏了——我的心死了与你无关,可她若是掉几滴眼泪,你一定要疯了——”      他听着,天塌地陷。   就因为他一人的私心,害了他最爱的人,毁了最爱他的人。那他呢,老天爷要他好好地活着,要他清醒着承担这所有的罪过,让他这辈子都沉浸在悔恨中不得解脱吗!      容华谢后,残阳里,一块银色面具被放在了墓碑之前,北风卷起紫色长袍吹得猎猎作响。      “这位公子,可是锦瑞王?”   清冷无双的公子轻摇折扇站在他身前,他不言不语,凝望着墓碑轻轻点头。   “王府诸多事宜,竟愁得王爷少年白头,当真是为国为民。”   这话有些嘲讽,可他转过头,没有半分恼色:“你是,长安的故人吗?”   公子合上折扇看他:“她想要知道你心中所想,让我知晓后细细讲给她听。如今你在,便亲口告诉她吧。”   “好。”   他微微一怔,良久,从那冰封许久的面容中破出一个笑来,是倾世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纵使相逢   “先生!令公子他……”      梅卿脸羞得通红,话堵在嘴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可令汐华三令五申一定要原话交代,若不是他买了梅卿最喜欢吃的东西相逼迫,梅卿绝对会杀了他的……   梅卿深吸了口气,站在门外飞速报道,“令公子他如花似玉倾城倾国非你不嫁的好妹妹回来了!”   说完,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的——什么妹妹?令汐华什么时候收的妹妹?”   门吱呀打开,笑意和疑惑同时染上苏千影的眼底。方才那一堆形容词他没听清几个,只听明白令汐华的妹妹回来了。听见千影问,梅卿的脸又腾得老红。      说?还是不说?   不说?还是不说?      梅卿飞快地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走到苏千影前面,头也不回道:“令公子在前厅,先生问他去。”   还没到前厅,千影便听里面传来言笑之声。      “你这丫头,怕什么怕!有哥哥给你撑腰,别说千影,这整个凌国谁敢欺负了你?!你乖乖地住下,东西摆设照原样都摆好了,就像从前一模一样。”      梅卿忍着心中各种纠结,笑容依旧是风云不变,只是步子越来越快,一撩帘子冲进去道:“先生来了!”      这梅卿是怎么回事?当我是催命鬼吗?      苏千影听着令汐华和他“妹妹”的对话本来就云里雾里,再看梅卿反常的举止,更觉得颇有蹊跷。      撩了帘子从后门进了前厅,苏千影抬头望向座中,立时定在原地。      刹那间,万籁俱寂。      座中女子穿着一身简单却十分精致的浅蓝色长裙,长发松松挽就,自有一股轻灵之气。那未施粉黛的脸上本带着一丝喜人的笑,却在看到苏千影的一刻瞬间冻结崩落。宝石一般的眼睛霎时间溢满泪光,鼻头泛出淡淡的红晕。   整个厅中最是从容淡定的便是令汐华,他浅笑着凤眼弯弯,瞧了瞧千影,看了看妹妹,忽然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打招呼呀!”      这话是在和谁说?千影?还是那位妹妹?!   一时间,两个人竟然都红了脸。      “千……”先开口的是那位妹妹,“我叫叶芊芊,久仰先生大名……”   话还没说完,叶芊芊笑着红了眼眶。      我叫叶芊芊,你还记得吗?   我叫叶芊芊,你怎么能忘了?      三年前的种种情景浮上心头,眼前的人依旧不食人间烟火,和从前别无二致。没想到还能站在他面前,这么令人惊喜激动的场景,她该是有怎样的演技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冷静一些?      她垂首,强忍住眼泪。      “你是汐华的妹妹?”   苏千影问道。      四目相对,他忽然觉得似梦非梦,虚幻缥缈。   叶芊芊笑着一点头,眼底是他看不懂却熟悉的光:“恩,我是汐华哥哥的义妹,四年前在大铭千年柳下结拜的。”      “四年前大铭千年柳——”苏千影蹙眉思索,看向令汐华道,“那时我和你在一起,怎么不记得你收了个妹妹?”   “你记得什么呢?”令汐华凤眼瞟他,“满脑子别人的家长里短恩恩怨怨,却一点不记得自己的风花雪月。”   千影不明所以,芊芊忙转移话头:“其实,这次我来,是求哥哥和千影……先生收留的。我家出了点麻烦,真真是呆不下去了。这次瞒着我爹出来,还不知道能躲多久呢!”      这么说来,是离家出走了。      千影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小姑娘甚是有趣。令汐华惊讶道:“臭丫头,这么大的   事你昨天怎么没说?!”      “昨天看你兴高采烈的让我吃这吃那,我实在没机会开口啊——”芊芊扑闪着眼睛,只看得令汐华万般可怜。      “你去向何处,令尊不知?”   千影倒茶,令汐华笑道:“她那爹爹可是闻虚先生玉远山,千影觉得这普天之下,有几件事能是他不知道的呢?”      苏千影饮茶的动作戛然而止。      若问天下最大的情报机关是哪里,十个人中绝对有十个不假思索的说出三个字[长乘门]。长乘门位于乾西幽北,上至宫闱秘闻,下至井边私话,几乎所有的秘密和情报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这里是江湖人最爱,也最恨的所在——最爱,是因为他们可以靠这里的情报让对手万劫不复,永无东山再起的日子;最恨,是担忧不知何时自己会成为某个长乘门客人的那个“敌人”。      然则这位叶芊芊,竟是长乘门主,江湖人皆敬称一声闻虚先生的玉远山唯一的女儿,来头不小。      “我娘在我出生之后就离世了,爹爹挂念娘亲,所以在我名字里加了娘亲的姓。他还说叫我不要招摇身份,在外只称姓叶就好。”      许是看出了苏千影的疑问,叶芊芊自己解释道。      所以,她是应该叫玉叶芊芊的吗?   玉叶芊芊——   真是个清雅秀丽的名字。      苏千影清澈的眼里蕴出一丝笑来:“既是汐华的义妹,自然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不过若是令尊找上门来,你想怎么办?”      她淡淡一笑:“大不了鱼死网破。”      “听你说的这么狠,到底是什么事?”令汐华按捺不住好奇心盈盈看她,叶芊芊叹了口气,颓然道:“你们知道辛垣久吗?”      “辛垣久,”苏千影折扇轻摇,“万金舫舫主家的大公子?”      叶芊芊似是很不愿意这个名字从苏千影口中念出来,拽着令汐华的香香袖子道:“有个词叫指腹为婚……”      “什么!!”   一声尖叫,令汐华拍案而起:“指腹为婚!?从未听你说过!”      “我也从未听我爹说过啊!”她眉头紧皱,看起来依旧极是生气:“半月前辛垣叔叔来我家里做客,席间忽然来了一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还说我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我爹不能再舍不得我。我疑惑辛垣叔叔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终身大事,爹爹才说了原来我和辛垣久是指腹为婚!这我怎么还能继续呆在家里?当然就躲出来了——”      “好妹妹!做得漂亮!”令汐华大义凛然无比欣慰的一拍桌子,“不跑,难道就嫁了不成?!放心在哥哥这,想住多久住多久,要是谁找上门来,有哥哥撑腰!”      叶芊芊极是感动的和令汐华两两相望。忽然间,苏千影脑海中那一直挥之不去地声音又一闪而过。他扶住额头,再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叶芊芊珠玉般灿然的笑容。      翌日,苏府正厅抬进了一口大箱子,里面耀眼夺目全是黄金。   令汐华吓了一跳,美目圆瞪瞧着叶芊芊:“好妹妹,现在离家出走可以带着这么多钱吗?”   叶芊芊搡了他一下,示意他抬头。   梅卿走了进来,谦谦笑道:“先生,冷将军府冷小姐求见。”      三人闻声看向大门,但见一位约莫二十五六,穿着艳烈红衣的女子走了进来。   三根精致的珊瑚银簪挽起如墨青丝,那女子衣袂带风,自生出一派威仪尊贵。明明是最热烈的红衣,明明是最艳丽的绝色,可她整个人冰冷淡漠,明月般皎白的容颜没有一丝笑容。   她扫了一眼堂中三人,最后目光落到了苏千影身上,丹唇轻启,那动听的声音叫人听来感竟全是疏远:“公子便是苏千影吗?”      “在下就是令汐华。”      弗菱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极尽华丽的人正笑意盈盈。那人仿佛周身自带着惑人的花香,一张美丽如妖的容颜生出魅惑的光芒。      “传言苏千影身边常随着一位姿容倾世的汐华公子,”弗菱看向千影道,“那这位确实是苏公子了。”      千影点头应道:“正是在下。不知冷小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冷弗菱想要一张面具。      一张和她所要求之人的容颜完全相同,决不容许有丝毫分差的面具。      她访遍了易容国手、面具大师,没有一个人能做出绝无差别的承诺来。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她推荐了一个人,就是苏千影。他们说,只要她能让苏千影看到她的记忆,他必能够完成她的要求,甚至比她料想的还要完美。      “你若真有如此才能,事成之后,别说这一箱黄金……”冷弗菱看着他,语气平淡如水,“便是整个将军府,我都可以送你。”      闻言,苏千影轻笑。清冷的眸子看向那空洞的眼底:“不知冷小姐,想做出谁的模样?”      “凌钰,钰郡王。”她说。      陨星阁,冷弗菱沉沉睡去。令汐华闭眸挑弦,不多时,他抬眼看向千影和芊芊,鸢啼般的声音飘摇向远:“许久,没谱出过这样凄转的谱子了。”      一双素手轻挑琴弦,故事的开始,旋律无比的悠扬轻快。      泛着粼粼波光的宽广湖面上,一艘雕金砌玉的画船正在青山间信桨飘荡。刻花的乌木船窗中伸出一个肘尖,醉了酒的女子趴在窗口,昏昏欲睡。   她穿着一身艳红的长裙,雪肤花颜在这夺目的红中更加明丽美艳。柳眉斜扫入鬓,狭长的眼半闭微醺,眉目间不羁洒脱,更有十足的英气。白玉酒壶倒在身边,早已被喝了个干干净净。   那正是十七岁的弗菱。      “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被少爷发现你用了他的船,说不定又要生气。”   一旁的丫鬟悄声询问。过了好一会,弗菱似是才反应过来。半闭的双眼徐徐睁开,她伸了个懒腰道:“天还没黑,你急个什么?”      她望向窗外,随口问道:“这山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要收藏呀! ☆、露浓花重   小丫鬟刚要说话,忽听船外响起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不知船里是哪家公子?我家少爷想邀公子共饮一杯?”      弗菱十分意外,没想到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既然能遇到同游的人。      “倒叫你家少爷失望了,在下不才生成个女儿身。公子若想认个兄弟,共饮一杯到也无妨。”   弗菱调笑着与帘子外的小童子说话。外头一阵寂静,或许没想到弗菱是个女子,意料之外便有些无措。      没过多久,小童的声音又传来,听着却不是刚才那位——“我家少爷说,若是小姐不介意,相遇便是有缘,认个兄弟倒也不错。”      听了这话的弗菱大笑起来,慵懒倦怠随之一扫而光。任性出游竟在这山水之间偶遇这般有趣的人,实在是难得的喜事。   小丫鬟撩开绣了玉兰的帘子,弗菱走出船舱看去,原来相接过来的是一艘十分气派的麒麟云舫,四角翘如飞檐各悬挂着玲珑美玉。两个一般大小的童子站在船舱前,身上的青衣浮光跃金,一缕连城。   正好奇船中人是何模样,两个童子一左一右撩开了帘子,笑道:“姑娘,请。”      弗菱提起红裙,毫无戒备的踏上了对方的船。      这一迈一瞥,弗菱便懂了何为一见倾心。      那是画?   还是神仙?      穿着刺金长袍的少年侧卧在乌木麒麟榻上,颜如玉刻,黑曜石般的眸子含着似笑非笑意味。他的墨发未束,一泻而下,整个人从骨子里透露出难掩的雍容华贵——正是七年前的钰郡王。      四目相对的瞬间,船头风起,弗菱发丝拂面。午后的阳光明媚,映得她红裙飞扬似火,风姿卓绝。      “果真是位姑娘,凌兄着实艳福不浅。”   一个淡若流云的声音传来,弗菱偏过头,看向凌钰身旁的清秀公子。      与凌钰不同,他严整规矩的坐在那里。长发高冠着质地上乘的祖母绿玉冠,翡翠锦霞比甲中伸出冰丝蓝的稠袖,气质温文尔雅。他笑着看她,眼睛清澈没有一点杂质。      “原来是冷家的?”   凌钰明眸含笑。弗菱走进船舱,看着他抬手一指身旁的椅子,便坐了过去:“公子认得我?”      “贵兄名满乾都,认得他妹妹又何足为奇?”      名满乾都?      弗菱噗地笑了出来,自己的哥哥确实是名满乾都,不过却是艳名。      “传闻冷府的弗菱小姐是位国色天香的美人,性子落落大方,倒有三分男儿秉性。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   孟曦谦和有礼地笑着,弗菱看着他,只觉得这个人十分温和可亲。      “你们知道我,我却不认得你们。”弗菱撒星般的眸中全是笑意,“不知二位是哪家的哥哥?怎么都生的这般好看?”      凌钰挑眉,颇为有趣地看她。孟曦在一旁轻笑出声,正遇见弗菱的目光,便顺势道:“在下孟曦。”      “你难不成——就是曦侯爷?”弗菱重新审视他,孟曦颔首微笑,让人如沐春风。      “那公子呢?”弗菱看向凌钰。      “凌钰。”他浅笑回答。      国为凌国,凌字乃是皇家的姓氏。      弗菱忽然抚掌大笑起来:“有趣有趣,闲来游山玩水竟叫我遇到这两位贵人!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古人诚不欺我!”      艳红裙衬托出如雪的容颜,这么一笑,更像是怒放的鲜花。她道:“不知方才是哪位公子说了要和弗菱认个兄弟,现在可还作数?”      孟曦瞥了眼凌钰,浅笑道:“那在下便做个见证好了。”      竟是凌钰?      弗菱欣喜,接着便听见凌钰带着笑的声音道:“言出必行。”      声音刚落,凌钰的手竟被人拽上,整个人从榻上被拉了起来。他似是并不惊讶,好像事情就该这样发展。不顾男女之防将他拉起来的弗菱一边向船外走一边对他说:“那咱们这就结拜去!”      于是,弗菱在第一次见钰郡王时,两人便对着山河大地发了誓言,今后生死与共,福祸相依。      当夜回到家,弗菱刚关上房门,整间屋子忽然亮了。      “哥!?”      她惊讶地看向趴在桌边那位正玩着茶杯,含笑看着自己的哥哥。      “回来了——?”   冷烨的声音懒懒散散,尾音拉的老长,透着十足的威胁。弗菱不以为意,歪坐到床上道:“大晚上的私闯民闺,冷大公子有什么正当理由?”      “哎呦?”冷烨露出那惹得三坊七巷所有姑娘思慕不已的模样,“小丫头片子,还恶人先告状?你可知小爷我今天的大事全被你耽误了!”      “大事?”弗菱不屑,“若不是我开走了你的船,这时候你说不定还在花湖开宴会——等到爹冲去找你,你就知道什么是大事了!”      “呵,小爷谢谢你了!”冷烨摆出一脸荒唐,义正辞严地说,“你可知就算小爷开宴会,那也是摆在哪都说得通的正事?小丫头,许你出去喝酒,不许爷出去玩?”      “许许许,爹许我就许。”      弗菱皎洁地笑着,冷烨仰头饮尽一杯茶,执着杯子手指弗菱恶狠狠地威胁道:“真想掐死你!”      这话又惹出一阵大笑,冷烨瞧着捧腹的弗菱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苦恼的摇了摇头,眼中却全是宠溺。      第二次相见,是青石桥边,上元佳节。   冷烨一向喜欢这种日子,手里的花灯是勾搭姑娘的完美理由。更何况他生来就风流倜傥,就算没有花灯,单单往人堆里一站,也不愁长夜漫漫无人作伴。   这样的日子从前对于弗菱来说,不过是图个热闹。乾都每逢上元,夜市上便会出现许多从未见过的玩意,相比配灯寻缘,弗菱以往更喜欢逛街。   可这说的都是从前。如今的弗菱,身旁放着琉璃万花六角灯,蹲在青石桥边看着岸上的男男女女们成双结对往河水中放灯许愿。   “姑娘可在等人?”   闻声,弗菱惊喜的回过身去,正见到朝思暮想的一张脸。   “钰哥哥?”   弗菱未站起身,蹲着和他打招呼“小侯爷没来吗?”      凌钰摇头,抬眼望道:“他们在做什么?”   转眼,潺潺青河上飘荡起了上千盏玲珑荷花灯。此起彼伏,在夜色中美不胜收。   “他们在沉沦。”弗菱凝望着随波逐流的花灯,道,“将一生幸福寄托于身畔之人,将一生心愿寄托于放逐之灯,甘愿沉沦自身,万劫不复。”      “沉沦?”凌钰喃喃重复,笑道,“你这样说,是因为冷烨的影响吗?”   “才不是,”弗菱抬头笑着看他,“他那不是沉沦,他那是放纵。——哎?”弗菱看向他手中的六角花灯,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喜上眉梢,便溢于言表,“这位公子,上元佳节,可愿与本小姐共度良宵?”   她站起来,执起身旁的花灯与他并肩而立。      圆月时,灯如昼。两人含笑相望,他说:“求之不得。”      弗菱面颊染上羞红,别开目光看向别处。凌钰身旁的小童寻来纸笔和花灯,弗菱咬着笔杆偷偷瞄了一眼心上人,在纸条上飞速写下了[凌钰]二字。   两人的愿望承载于一盏灯上,随着它随波远去,弗菱的目光也越来越远。   红裙艳烈,金袍刺目。两人并肩而立,万千花灯乍失颜色,只余那一盏飘摇闪烁。      这一处,红灯万盏,如地上繁星。   这一处,觥筹交错,泛靡靡之音。      衣衫轻薄鲜艳的歌女艺妓争相在船头挥舞丝帕,花一般美丽的容颜上绽放着永远不会凋零的笑容。月色朦胧下,传出一阵阵金铃般的笑声和软语。在这温柔富贵之乡,富家子挥金如土,官家人放浪形骸。   这天夜里,花湖上出现了一位粉雕玉琢的红衣少年。      少年摇着桃花折扇面带灿笑走上一艘最大的花船,门口的老鸨一见其气韵风度,便笑脸迎了过去。   “哎呦,这位公子瞧着面生,想必是第一次来吧”   那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弗菱,怀着一颗好奇的心来瞧瞧这叫哥哥魂牵梦绕的地方究竟有什么迷人之处。   弗菱笑得风流倜傥:“你这可是最大的”   老鸨笑道:“那是自然!”   “可是最好的”   “今年三坊七巷的名角斗艳,可是我这得了花魁!”   “可是最贵的”   老鸨眼睛都亮了:“就怕公子花的不尽兴!”      “哦”弗菱收扇扬手,“那正好,把花魁叫出来让小爷我见见!”   她本就与冷烨有着六分相似,此刻学着冷烨的语气和神态,竟十足像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老鸨见状笑道:“这位公子——花魁正在陪客人,好姑娘咱们多的是,再挑一位可好”   见弗菱点头,那老鸨高声唤了个名字,一位花枝招展地窈窕美人便走了过来。那美人缠上弗菱的手臂:“和奴家上楼吧,小哥哥——”      弗菱的脸一下红了,顿时明白了冷烨流连这种地方的原因。      她换上不羁的笑,甩开折扇一揽美人的细腰,大步流星的往楼上走去。她想着,一会进了屋和她吃吃饭聊聊天,只要银子到位想必这美人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女子而生气。      路过一间朱门半掩的厢房,弗菱无意间往里面一瞥,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僵硬凋谢。      那房间里,坐着一位身穿刺金白袍,雍容俊朗的男子。他含笑看着身前的美人执杯倒酒,美人弯腰的一刻,他凑近说了些什么,惹的那美人掩唇笑了起来。      突然间,门“啪”地被一脚踹开。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更新的小行家~ ☆、桑田碧海   屋内二人抬头,看向闯进来的红衣少年。      “钰郡王好兴致啊,怎么不叫小爷一起来玩玩?”   弗菱冷笑着瞥了那美人一眼:“这位是花魁吧?果然是美艳动人啊!”   凌钰的惊讶淡去,换上一贯的优雅笑容:“冷公子,看来你的兴致也不在本王之下。”      他扬扬手示意花魁退下,只留两人独处。      红纱幔帐映着暧昧烛光,再加上让人迷乱的熏香,一切都如此催人动心。可从红衣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冰冷和杀气,直逼得这房间的氛围没了一点温存暖意。   两人四目相对了半晌,凌钰笑道:“坐啊。”      “坐个屁!”弗菱看着他那事不关己的笑容,怒火腾地燃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往外拽——“出来!”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本该和花魁一度春宵的钰郡王被一位满脸怒气的少年从房里被拽了出来,两人手拉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花船。      走远之后,弗菱在夜色中站定,一把甩开了凌钰的手。      凌钰不怒反笑,看着她的背影问道:“生气了?”      “生气?”弗菱转过身瞪他,“本小姐从小到大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   “哦?”凌钰笑着,“不就写在你的脸上吗?”   闻言,弗菱更是气恼:“你刚才在干嘛!”   凌钰道:“喝酒聊天。”   弗菱道:“喝酒聊天要离得那么近吗!这离郡王府那么远,郡王好雅致啊,特意来这找人喝酒聊天!”   凌钰笑道:“不行吗?难道冷公子不是特意来这里喝酒聊天的吗?”   “你!”弗菱气得上前一步,“强词夺理!”   “为什么这么生气?”凌钰也幽幽上前一步,这一步,两人便离得不能再近。   弗菱脸颊染上绯红,还好月色朦胧,看不真切。   “我……”   她语塞,倔强地扭过头去。   凌钰却绕了一步又站到她的正面,抬起她的下巴柔声问:“若看到的是你哥哥,你还会这样生气吗?为什么,为什么把我拉出来?”   他的眼糅进了温润的月色,撒进了漫天的星光。弗菱愣愣看着,听他又问——      “你喜欢我,对不对?”      他的声音满是蛊惑,弗菱的心跳越来越快,浑身抖了起来。      她何曾这般丢脸过?   猛地转身,她躲开三步,强压着胸中的激动道:“郡王想多了!”      凌钰不置可否,站在原地看她。      “本小姐只是怕被旁人看到郡王在此,有损郡王郡王清誉——所以,今天算你欠本小姐一个人情!”   “是这样啊……”凌钰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笑道,“本义兄一时放纵,还好义妹出手相救,才得以悬崖勒马,不至于传出恶名啊!”      弗菱听他如此说,不禁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横眉一瞪:“什么义兄义妹的!别这么叫我!”   掌心传来温热的吐息,弗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出格之举。她赶紧要将手拿开,手腕却转瞬间被凌钰握住。腰部一紧,竟被凌钰揽住贴到了他的身上!      她挣扎,凌钰却把她锁得更紧。      “当初不是你说要结拜的吗?这又是为什么,嗯?”   他问着她,看着她的羞怯和紧张,听她狡辩道,“哪来这么多为什么!啰啰嗦嗦……”      “这么说来,结拜只是借口?你对我一见钟情,想以身相许,所以如今看到我拈花惹草,便怒火中烧——是不是?”他的声音极为温柔动人,慢条斯理地说出这些话,笑的狡猾。   弗菱的心意被揭穿,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现在被凌钰紧紧扣在怀里,又矛盾地不想离开。一来二去,她发现自己从未变得这么渺小可笑,不禁说出了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从她口中说出的四个字——“你欺负我……”      凌钰的笑意更盛,沉默半晌,忽然在她额间落下了一吻。      那日之后,弗菱像是变了一个人。      最受不了这种变化的就是冷烨,唯一敢和他斗嘴的妹妹如今无论怎么气她都被一笑了之,这简直不是人过得日子。   “我的好妹妹,小爷快被你折磨疯了!”   冷烨在弗菱房里坐着,哭丧着脸一通乱扇扇子。弗菱倚在窗边凝望着院里的飘雪,满脸笑容道:“我哪里折磨你了?”   “你看看!你看看!这要是从前,你一定会反问‘怎么不折磨死你!’,你瞧你如今说的这是人话吗!”   冷烨气得站了起来,坐到弗菱对面求她的注意。   弗菱赏赐了他轻轻的一瞥,然后继续看向屋外的雪,笑道:“这才十月就下雪了——你扇什么扇子?”      “非关季节,只为风度。”   冷烨笑着又扇了两下,正要说什么,却发现弗菱的眼中突然有了异样的神采。   他转头顺着弗菱的目光看去,却见院中走来一个小童子。衣冠楚楚,自带一股书香之气。   冷烨的目光一沉,却未说话。   “在这儿,过来!”   弗菱趴在窗口冲着小童子招手。   “你怎么来了?钰哥哥也来了吗?”   小童子走来甜然笑着轻轻鞠躬,道:“我家少爷有事,只叫我将此物送与姑娘。”      “送我?”弗菱接过小童子怀中的包裹,笑的灿烂。小童子又说:“少爷还说,待到盆中之物开花结果,姑娘一看便知。”      “还说了什么?”弗菱兴趣盎然的打开包裹,却见是一个通体雪白的花盆,土壤黝黑,不知埋着什么。      冷烨见状伸手去拿,却被弗菱一个眼神瞪了过去。      小童仿若未见,笑容未变:“少爷还说,结果便是结果。”      “哈哈哈,这是什么屁话!”   冷烨突然笑了起来。弗菱置若罔闻,只是凝望着怀中的花盆喃喃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笑着看向小童道:“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小童摇了摇头道:“多谢姑娘,我得马上回去了。”   说完,对着弗菱和冷烨各一个轻轻的鞠躬,便转身离去了。      弗菱抬起花盆仔细端详起来。冷烨含笑看她问:“你是怎么认识钰郡王的?”      弗菱抱着花盆站起来走向床边道:“关你什么事?”      “哎呦我的傻妹妹,哥哥是怕你被人骗了!”   冷烨站起来快步跟上去,坐到她的床上看她。弗菱把花盆放在窗边的小桌上,白眼道:“他才不是你冷大公子。”   “你终于和我顶嘴了!看来这个钰郡王就是你的病根啊——”冷烨笑起来,又从床上站了起来跟上走向古董架的弗菱。弗菱从架子上挑了个小巧的瓶子,又折向窗口。   “你有空来气我,不如去烟花巷里找那些整日巴望你冷大公子青睐的姑娘。解了人家相思之苦,也算是行善积德。”      她捧雪堆满瓶子,又将瓶子放到花盆旁边。然后坐在床上开心的看着,仿佛没有多久盆里的种子便会破土而出。   冷烨眉头轻蹙,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凋零。      沉默良久。      “弗菱。”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少有的严肃。弗菱疑惑地抬起头来,却见冷烨转身走向门口。      “你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他毫无预兆的放下这句话便开门离去。      令汐华眉头紧锁,拨弄琴弦的双手骤然加速。悠扬轻快的琴声急剧反转,犹如平缓流淌的溪流忽遇陡崖,轰然掉落成九天瀑布。   苏千影眼前的画面猛地破碎,白昼的碎片反转到黑夜,拼图般迅速组合成全新的景象——是府门被破,数百侍卫手持火把冲了进来,冷府上下顷刻间亮如白昼。   “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丫鬟慌乱地拍门,弗菱正在卧房的正厅里擦拭着白玉花盆,闻言立刻起身跑去了前院。      “爹!哥哥!”   远远看见前院全是侍卫,爹和哥哥被包围着站在中间。弗菱心中不详,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弗菱,回去!”   爹黑着脸,弗菱不停摇头,手足无措地看向冷烨。却见冷烨神情严肃,不见了半点以往轻佻的样子。      “哥,怎么了?他们来干什么?”   她拉住冷烨的袖子,冷烨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担心,快回屋去。”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下一刻会听见那个声音。      任那走进来的是谁,都不该是他!      刺金的长袍在数百的火把照射下更加耀眼,那张神明一般的容颜,此刻没有半点笑意。      “凌钰,你……”呼吸骤然停滞,弗菱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走进来的人,嘴边的话被毫不留情地打断——“来人,把冷小姐压回郡王府。”   弗菱望着凌钰,却见他一脸漠然,再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谁敢!”   她厉声大喊,刹那间杀气冲天。只见红袍翻飞,冲上前的两个侍卫便被她打倒在地。数十侍卫见状立刻举刀冲去将她围了起来,她正欲还击,忽听冷老将军大喊了一声:“住手!”      她紧握着抢来的长刀,不明所以地看向爹。   冷老将军昂首挺胸,脸上毫无惧色。但对今夜之事,他似乎丝毫不打算解释。弗菱转头看向凌钰,眼中全是疑惑:“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钰未置一词。抬手,围着她的侍卫全部退了下去。冷烨走来,轻轻拉住她,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头发。看着她茫然含泪的双眼,那俊俏的脸笑的别样亲近温柔:“没事的,放心吧。和钰郡王回去,他总归不会害你。”      “你在说什么……”她张开嘴,声音异常颤抖。心中的不祥汇聚成眼泪就这么流下来,一行覆过一行,斑驳了视线中的一切。   冷烨擦去她的泪,轻轻抱住她。好听的声音染尽了悲伤的气息:“可惜哥哥再也不能找你斗嘴了——弗菱,以后不要再喝酒,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我才能放心。还有,我的妹夫必须比我还要宠你,他若敢欺负你,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若有来生,真想还做你的哥哥。我们就做一对普通的兄妹,让我看着你成亲生子,看着你幸福终老……弗菱,好好活下去……”      “哥……”   一声闷响,弗菱被冷烨打昏。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选自卢照龄“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一诗<( ̄ˇ ̄)/ ☆、帘卷西风   不知过了多久,弗菱从昏睡中醒来。      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淡黄色的罗帐,镂空的紫木雕百兽床椽。身上的锦被绣着繁复华美的花纹,柔滑细腻质地稀罕。转过头,缕缕阳光透进雕花的窗子,一个清拔的人影立在那里。      “凌钰,我父兄在何处?”   “凌钰——”她皱眉,声音发凉。      凌钰转过身来,眼中是意料之外的淡漠。   看见他的神态,弗菱像瞬间被泼了一盆冰水。      “我去找他们。”她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你此刻身在此处,这是你父兄所愿,难道你要违抗不成?”   凌钰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语气倒是十分嘲讽。      “你——”受不了凌钰突然转变的态度。她双眼通红,却依旧任性地暗暗握紧了拳头道,“父兄所愿——郡王以为从小到大我违抗的还少吗!”   她起身离开,门口忽然涌进来四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挡住她的去路。弗菱冷笑:“郡王这是小看弗菱?”   凌钰走近她:“冷弗菱,你要走,我不拦你。只是若你踏出王府半步,今后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接近我。”      “你说什么?”弗菱眉头一皱,像是没有听清。   “我说——我是你的仇人。”   他漠然看着弗菱,说话的语气毫无温度。      这都是怎么回事!   弗菱的脑海一片空白。   昨夜她亲眼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带兵冲进了自己的家,醒来后那个人竟然一副从不认识她的模样站在自己面前告诉她,他是他的仇人?   她忽然想起哥哥说过,她和他是不会有结果的。      “凌钰,你到底什么意思?”她反问他,眼底带着隐隐怒气,“你为什么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父兄究竟怎么了?”   凌钰淡淡道:“冷将军和冷公子冒犯圣颜,已经不在人世了”   “冒犯圣颜……不在人世?”弗菱呆住。   “怎么可能?!我爹为朝廷鞠躬尽瘁,我冷家世代忠良,怎么可能冒犯圣颜!”她抬起头说,“你在骗我。”   “信与不信,皆在于你。我的命在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取。”      凌钰无谓地离去,擦肩瞬间,耳畔传来弗菱的声音。   他停住脚步,听见她说——   “若你是我的仇人,我宁愿与你老死不复相见……”      她努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噙满泪水的眼睛里全是寒光。      凌钰的眼底愈发寂灭,他站在她身侧,既不讽刺,也不推卸。      时间仿若停滞了一般,屋子里陷入沉默的死寂。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真切的刺痛弗菱的耳朵——   他说:“也好。”      没有任何解释和辩白,他径直离开,留下一句‘也好。’      弗菱伫立在原地没有转身看他,却在听见关门声后的一瞬间,整个人颓然跌坐到了地上。      听说那夜,毫无任何征兆,数百侍卫手持火把将冷府包围。   听说那夜,冷将军与少爷,在钰郡王的逼迫下一同自尽。   听说那夜,一念缘起缘灭,有一个还没等来的结果,已经零落成泥。      数日过后,钰郡王府深院的房间里,弗菱面色惨白的昏倒在地。红衣如火,大块颜色微深。      “姑娘,快开门啊!开开门啊!!”   “这可怎么办,王爷说过不能让她出事的啊!”   丫鬟们心急如焚的拍着房门,又几个家丁跑了过来,用身子砰砰撞向大门。如此反复几次,门终于被撞开。一个丫鬟见弗菱不明缘由地倒在地上立刻跑过去搀扶,手刚触及到她的衣袖,却摸到了大片黏腻。      弗菱醒来时,头昏目眩,意识有些混乱。   “水……”   她从干哑的嗓子里挤出一个字来,想挣扎着坐起身,可全身软的像棉花,没有一点力气。冰凉的杯被温柔的抵在唇上,她慢慢喝了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件串了宝石珠玉,绣工精致的翠绿袍子。向上看,那张脸面如冠玉,清澈的眼底满是温暖柔和的笑意。      “终于醒了。”   孟曦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将水杯放回桌上。      “孟曦……”她气若游丝,说话的声音很是无力。      “我才回来,便听说了冷府的事——弗菱,你受苦了。”      弗菱闭上眼睛不愿回想,无奈那些回忆越逃避就越清晰,那些伤人的话越想忘,回响在耳边的声音就越清晰。   一声苦涩的叹息,弗菱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      “孟曦,告诉我真相。”   她忽然说。   孟曦看着她“凌钰什么都没说吗?”      弗菱沉默,孟曦叹道:“我昨日夜里才回来,今晨便赶来看你。你家的事,我当真毫不知情。”      弗菱放下手臂审视着他,那样一脸的担忧和坦诚,看不出半分撒谎的模样。   是真还是假,她已经没有心思去分辨了。   慢慢坐起身,弗菱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带我见他。”      凌钰的卧房门口,出现了一抹夺目的艳红。   孟曦道:“我在门口,你们谈吧。”   弗菱刚要推门,手忽然被拉住——   “别太为难自己。”   他的声音那样温暖。弗菱笑了笑,面色苍白:“若我还剩下一点任性,便是不信他会这样待我。”   房门未锁,弗菱走了进去,见两个丫鬟正在为凌钰穿上最后一件衣服。      失血过多让弗菱有些晕眩,却也让她的心情异常冷静。      她看见凌钰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襟前绣着金色的霞纹。与从前身穿刺金白袍时的优雅雍容不同,黑色把他衬托的更加尊贵,再加上那冰雕一般寒意彻骨的目光,更是无与伦比的冷酷。   他穿什么都这样好看。弗菱如是想着。   手腕的伤口隐隐作痛,微微让她清醒过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凌钰,告诉我真相。”      两人四目相对,不退不避。四周忽然变得异常安静。   凌钰久久凝望着她,眼中氤氲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   压迫感铺天盖地的袭来,他终于开口道:“好,我告诉你。”   他一步一步走向弗菱,眼底是无边的冷寂和黑暗。真相若一句句钢刀一般,从他口中脱出,慢慢将弗菱凌迟——      “真相就是你父亲功高盖主,其实陛下早就意欲除之。只是碍着群臣的意见,又因为你冷家自祖上起建下的无数丰功伟绩,他实在是动弹不得。而我…为人臣者,为君分忧才是英明之举。你想——若是我能替皇上做了他想做却做不了的事,利重弊轻,何乐不为?”      弗菱的脸褪尽血色。   这样说来……   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他怎么会这般狠辣……   为什么不杀了她?   为什么要把她的性命留下?   她紧皱着眉头盯着凌钰的眼睛。哪怕一丝一毫,她想要寻找出一丝一毫他在撒谎的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不会这样对她!   只是越看,她心底就越寒。   凌钰的眼里没有一点闪烁,那样冰冷,那样决绝,那样……无情。      “这不是真的……”她心如刀割,“你不是这样的人。”      “哦?你觉得本王是怎样的人?”凌钰玩味地靠近她,放肆地抬起她的下巴:“本王放过你,只是因为好奇将门之女会如何对待她的杀父仇人,更何况,是在她喜欢上这个仇人之后。”      弗菱心跳猛地一滞,眼中俱是惊痛。      “若是真的舍不得,本王倒可以不计前嫌,收你做个暖床的丫头。”   他笑了起来,眼睛里俱是黑暗的光芒。      弗菱的声音因盛怒而颤抖:“凌钰……你还是人吗!”      “不满意?那做个小妾如何?”他的笑容形如鬼魅,“或是你怕我出尔反尔?放心,本王言出必行。”      言出……   必行……?      上次听他如此说,是他们初次相见。   她对他一见倾心,毫不掩饰靠近之意,放肆地拉着他的手对着山河大地结拜为兄妹。   那时候她想着结拜不过是今后相见的理由,日久总能生情,他或许某天也会倾心于自己。      [生死与共,福祸相依……]      曾经的誓言放在如今,说不出的讽刺和悲哀。   思及此,空气中的温度骤然降低,寒意刺骨。      “唰”得一声,弗菱抽出了陈列在桌上的宝剑。剑锋寒意逼人,直抵着凌钰的脖子。还未用力,便划出了一道血痕。   “凌钰……”弗菱脸色发白,她惨然反问他:“这样践踏我的感情……你很痛快是吗?”      凌钰的身体轻轻一震。      屋子再次陷入死寂。      凌钰看着她,惊见弗菱的眼里没有一点情绪。   良久,弗菱一声惨笑,手无力垂下,剑摔落在地上。      她终究……杀不了他……      “凌钰,今日之后……我冷弗菱与你再无半点瓜葛。”      转身,烈火一般的红衣,燃烧出最决绝的背影。      “怎么样了?”   看见弗菱走出门,孟曦含笑迎了过去,却在看到弗菱的瞬间没了一点表情。   “怎么了?”他远远看向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现。      “孟曦……我要回家。”   她的魂魄似已被抽尽,整个人毫无神采,摇摇欲坠。    ☆、情深不寿   孟曦将弗菱送回了冷府。      她敲门,管家看到她后惊喜的大喊着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不多时,整个冷府的下人全都集合到了院子里,一同朝弗菱跪了下去。众人喜极而泣,一同欢呼道终于把小姐盼回来了。   弗菱很意外,冷府经此大变,竟然没有一个下人奔逃。      最让她感动的,是孟曦交给她的两个坛子。   那是她父兄的骨灰。      她眼眶通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从今后你就是一个人了。冷府遭此大变,已经今非昔比。你若是力不从心,随时都可以派人来王府找我。”   孟曦放下茶盏,声音云淡风轻却满是真挚。   弗菱低头道:“放心吧,我可以应付。”   孟曦叹气:“冷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常忘了自己是个姑娘。这究竟是男儿的世道,你便是有通天的本事,总有鞭长难及之处。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全力相助。”   “孟曦……”弗菱看着他,心中无限的感激。   孟曦笑道:“行了,你也不是个擅长道谢的人。你我之间,便抹去那些吧。”   弗菱酸涩一笑,孟曦道:“这是什么?”      她顺着孟曦的目光看去,目之所及,却叫她的心跳猛然一停。      那夜事发之时,她没有放回床头的白玉花盆,依旧静静地放在桌旁的架子上。      “那……”她的声音有些飘忽,自己都难以听得真切,“……什么都不是了……”      她曾经如获至宝,将那花盆紧紧拥在怀里。哥哥要抢,她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她曾经将它放在床头,日日化雪水浇灌,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   她曾经在长夜里念起心上人,起身对着它说出无数心底的爱慕思念。   不过才过了两个月,再回首,却恍如隔世。      孟曦见状,察觉到又勾起了弗菱的伤心往事,转而道:“我带了几个侍卫,平日里都是待在我身边的。你一个人在冷府,就当有些照应。”   弗菱惊讶,刚要推脱,孟曦先摆手道:“这次的事我没有帮上一点忙,你不要再拒绝了。我也盼望着你永远没有能用到我的那天,不过在那之前,让我尽一点绵薄之力吧。”   门口走进来几名穿着劲装的人。弗菱看去,那些人的气场与严整,当真是一等一的高手。      孟曦站起身,笑容清雅:“弗菱,我这便回去了——你一个人多保重。”   “孟曦……”弗菱看着他,“我何德何能……”   “我们是朋友。”孟曦道,“更何况,若非你,普天之下还有谁值得我如此相待?”   他转身离去,走到那六个人身旁后又交代了一句,便再也没有驻足。      那六个人退下之后,房间里只剩下弗菱一个人了。      整个冷府,整个乾都,整个乾坤天地间,似乎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来人。”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丫鬟进门后,她指着那白玉花盆道:“拿出去,砸了它。 ”      她转身走进卧室,每走一步,便想起一桩往事。   【“原来是冷家的?”   你对我一见钟情,想以身相许,所以如今看到我拈花惹草,便怒火中烧——是不是?”   来人,把冷小姐压回郡王府。”   “我说——我是你的仇人。”   “本王放过你,只是因为好奇将门之女会如何对待她的杀父仇人,更何况,是在她喜欢上这个仇人之后。”   “不满意?那做个小妾如何?或是你怕我出尔反尔?放心,本王言出必行……”】      行至床边,一直以来苦苦压抑的悲伤和痛楚疯狂摧毁她心中的城防。她再也忍受不住,以手掩面,泪水排山倒海。      冷将军与大少爷逝世,朝廷悲痛不已。特赐各色珠宝美玉,数百绫罗绸缎,更赏万两白银以抚慰忠良之后。然,冷小姐断然不受,谢绝会客。多年后,冷府虽只其一人操持大局,渐恢复往日兴盛。      “为商之道如同下棋之理,彼众我寡,先谋其生……”      庭院石桌旁,一身淡绿长衫的孟曦正和弗菱下棋。他带着如相识之初的儒雅笑容,道:“这步如何?”   “糟了!”弗菱叫起来,“失策失策,你什么时候走到这里来了!”   孟曦瞧着她痛心疾首的模样甚是好笑,“所以我说,你不适合经商。”      “我也为从未持过家,不过慢慢摸索,如今不也挺好?”   弗菱皎洁笑着,可却有什么东西未达眼底,叫孟曦轻叹了一口气。      “商字中的存亡之道,兴衰之理,岂有你想的这般简单?”孟曦继续落子,“个中蹊跷,尔虞我诈,实在不适合你的性子。”      “可我思来想去,要想支撑起这冷府,唯有以财生财是长久之计。”   弗菱眉头紧锁,不知手中白子该落在哪里。      “你的俸禄不够吗?我每年给你的那些东西,随便挑一件卖了,便不用计较这些琐事的。”孟曦看着弗菱思来想去之后落子的地方,笑意更盛。      “你是叫我做个蛀虫?那我的日子除了等死还剩下什么了?况且,那些你非要送给我的东西,我可断然不会动的。”她白了孟曦一眼,紧张观察着局势。      “游山玩水,快意江湖,在我看来这才是你该有的心思才对——你输了。”又吃下一个白子,孟曦浅笑着宣布了结局。      “不玩了不玩了!”   她输了便耍赖,明明已经是一家之主,却仍是副没长大的模样。      弗菱这七年里变化了很多,虽说在他面前就会原形毕现,不过这原形,也总是穿戴这一层连他也不曾见过的盔甲。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以前总是爱穿一身红衣,如春晓之花,如熊熊烈焰。   可如今,弗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一袭素锦留仙裙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冷光。      如今的她,该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之心了吧?      “游山玩水?一个人哪有这份闲心?”她调笑着瞥了孟曦一眼道:“小侯爷陪我如何?”      孟曦浅笑着摇了摇头。      她本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   她本以为再也听不到那个人的消息。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脱胎换骨,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那天弗菱醒的格外早。   清晨的阳光透过红木圆窗照射进来,弗菱躺在床上看着那些不可触碰的光束,花一般娇艳的容颜上盛开的是没有人见过的冰冷。   那些丫鬟的脚步极轻,说话的声音也极轻。若是常人想必什么也听不到,可弗菱自幼习武,她们的谈话声毫无遮掩得传进了她的耳朵。      她们说昨夜落雨,淋湿了院中的衣裳。   又感叹自小离家,不知家中母亲是否安康。   后来谈起街上贴出了一张皇榜,上头写着钰郡王身染重病,广招天下名医为其诊治。      回过神来时,弗菱已经身在钰郡王府大门口——那个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在靠近的地方。      “冷弗菱,你疯了吗。”   她自嘲地反问,转身要走。忽听王府大门吱呀打开,一个柔和温暖的声音惊讶唤道:“弗菱?”   她僵硬转身,看见冉冉走出来的孟曦。      客栈中,两个人对坐饮茶。   “你是听说了才来的吧?”   听孟曦如此问,弗菱冷笑道:“不,我是得了失心疯才去的。”   孟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他时日不多了。”      本应死了的东西忽然间狠狠抽痛,弗菱捂着心口,怀疑地看着孟曦。      孟曦叹气,道:“这些年来不知请了多少名医,都道是无力回天了。他明明知道,却还总是执意为难自己。不然若是无欲无求的生活,至少也能再过十年。”      之后是一阵沉默。      良久,弗菱的声音微弱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孟曦意外地抬起头来,审视了弗菱许久,继而苦涩一笑:“倒是有一个大夫说的话,让我一直在意……他说焚劫山上有一种草药,名为落尘。唯有服下这种草药,忘却一切前尘往事,便能留住他的性命。”      “忘却一切便能活下来?”弗菱难以置信,“这是什么道理?”      “那时他也如你这样想,所以才将那个大夫赶出了府去。”孟曦垂首道,“我那时留心,追出去询问。大夫告诉我落尘草是仙草,形貌如镜,映出采摘者的容貌之后便可得知他之前所有的记忆,再凭那些记忆开出一朵花来。服下那朵花,就可以忘却一切……然则焚劫山山势险峻,去十返一。那大夫所说也不过是谣传,更遑论需得服药者亲自去寻?”      孟曦抬头看向王府的方向,语气酸涩:“就算那落尘草真的存在,如今的凌钰,又哪里有气力攀上焚劫山……或许,这便是他的命数了吧……”      弗菱听着,心越堕越深。      深夜里,一个黑影没入无边的夜色,鬼魅般潜进了凌钰的卧房。    作者有话要说:  发愁,想改题目,发愁×2 ☆、生死契阔   面巾上露出的狭长双眼泛起妖娆雾气,弗菱走向床边,抬眼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凌钰熟睡着,那本就白皙的容颜如今苍白如纸,消瘦的面颊透着万般憔悴。他的双眼轻轻合着,深藏起了他曾给她的所有刺骨冷漠。覆着锦被的胸膛轻轻起伏,弗菱觉得,就连他呼出的气息都冰冷无比。      他究竟病的有多重?竟然连她靠的这么近都察觉不到了吗?      “你如今这幅模样,我该高兴吗?”她的声音平静至极,“你不是说过若我那时离开这里,便再也没有机会靠近你这个仇人了吗?怎么,仇人,你不是一向言出必行吗?”      “你说过,你的命是我的,随时都可以来取。现在是怎么回事?嗯?……”   弗菱的声音忽然颤抖了一下,满目的心痛毫不留情的出卖了她这七年的自我逃避和催眠。      她凝望着凌钰,轻声问他:“你的命是我的……你就这么狠心,要把最后属于我的东西都抢走吗?……凌钰,你究竟……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俯下身子,隔空抚摸着凌钰的眉眼,脸上挂着自嘲的笑容。她终究是个没骨气的疯子,不仅没能了结仇人的性命,还满脑子想着该如何救他。      “我以为自己可以忘了你,但我明明恨的歇斯底里,怎么还是忘不了你…… ”   她后退,回身,眼里是难以言喻的痛苦。      “凌钰,”她的声音字字清晰,“我要你欠我的,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偿还不起。”      琴音如杜鹃,悲鸣且泣血。   令汐华的双手离开琴弦,余那尾音幽游飘转,久久难以散去。他抬起头,看见已经脱离幻境的叶芊芊依然站在原处,神色迷惘,不禁轻扯她的袖子。   芊芊缓缓转过头来,扬起一抹苍凉的笑来:“我没事……”她看向沉睡中的冷弗菱,声音低沉又沙哑,“我只是害怕,害怕她深爱的人最后真的忘了她……”      凤眸星目霎时间溢满了心疼,令汐华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她,眼睛看着拿起[不然]的千影,低声安慰她道:“没关系……别想了,别想了……”      半天过去,冷弗菱从榻上醒转过来。梅卿将面具放在盒子里捧给她,冷弗菱接过,神色中染上一丝担心。      “你放心吧。”苏千影站在她面前,声音清冽,“这幅面具不仅复制了钰郡王容貌,更融进了他的神韵秉性。戴着它去摘落尘草,落尘草的镜像里必是钰郡王的记忆。”   “公子果然神通,”冰雕般的容颜绽放出一丝欣慰的笑,“弗菱此去,若是不能回来,将军府,便送给公子。”   “这倒不必。”千影看着她,“只是前路险恶,冷姑娘万事谨慎。”   “公子放心。”   弗菱点头,笑容间不禁流露出一丝希望和温暖,美的让人心惊。      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可苏府的庭院中却不合时宜的盛开着大片明丽春花,花间更有蹁跹彩蝶,好似不是人间。西北方向,一条青檐玉栏的古香水榭从花团锦簇的岸边伸出来,曲折几次,连接向东南湖中的六角迎仙亭。叶芊芊凭栏而坐,望着湖中来回游弋的锦鲤。      “真有落尘草这种药吗?”   她的声音说不出的苍凉,不知这忧伤从何而来。      “若是它能让人忘记一切,是不是也能让已经忘记一切的人重新回忆起来?”   斑斓的鱼群不懂回答,只在芊芊眼中投影下美丽的颜色。      忽然,好似感应到了什么。芊芊转身,眸中划过欣喜之情,刹那间从那忧伤的禁锢中挣脱出来的清丽的容颜上溢满胜过春光的笑意。   远处,苏千影穿花拂柳而来,一身白衣焕发着清冷的光芒。   他也看见了叶芊芊。      两人一个在湖心,一个在岸边,远远相望,目光是同样的脉脉温柔。      凝眉,苏千影因这不经意间留露出来的神情惊讶。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亦从未显露出过这样的目光。心里划过一瞬的暖流,他没能抓住,怅然若失。      穿过水榭,他来到叶芊芊身边。      “千影,”芊芊笑着看他,“在散步吗?”   千影点头,眉目间淡淡失落。芊芊看着,脸上的笑容未变。   “我和汐华哥哥三年未见了,”芊芊垂眸道,“这三年,他还是老样子。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千影坐到她身边,只要靠近她,他无端的安心。   “我过得很好,也是老样子。”   语落,千影恍然疑惑起自己的回答。      他分明从没有见过她,怎么会用起[老样子]这样的词?说的就像两人曾经相识一般。      “是吗,”芊芊眯着眼睛,笑的很是漂亮,“那就好。”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亭里风大,你不怕吹伤了身子?”   他不由得关心起她。   芊芊眸色一闪,神情变的更加柔和:“放心,我身体很好的。”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言。习习风声轻柔穿过亭中,吹不散那份久违的温暖。      噩耗于两个月之后传来。   苏千影,令汐华,叶芊芊,三人受邀前去吊唁。      迈进悬白的冷府大门,三人抬首望去,看到了灵堂里挂着一个漆黑的奠字。一口挂着白色绢花的棺材放在灵堂前,下人们跪在两列,悲恸的哭声充斥着整个冷府。      有两个身着白袍的男子站在棺材前面。   一个目光沉痛,温润的容颜溢满了哀伤。   一个若有所思,凝望着棺材中那仿若沉睡的人,眉头紧蹙。      “你们是?”   孟曦看向走来的三人,但见那三人气质脱俗,便知晓非同寻常。      “我们是冷姑娘的朋友。”   千影看着孟曦,又瞧向凌钰,微微俯首道“在下苏千影,见过钰郡王,曦侯爷。”   千影说完,汐华和芊芊在身旁一道行礼。      凌钰这才回过神来看向三人。他已然痊愈,丰神俊朗的容颜看不出一丝曾濒临死亡的气息。   可是,三人看着他,俱觉得他眉目间藏着无尽的怅然,难掩的迷惑。      苏千影神色一凛,竟觉得分明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我们今晨才收到噩耗,”芊芊沉重道,“她……她是怎么走的?”   孟曦凄然道:“毒蛇。”   “毒蛇……”芊芊喃喃重复,看了眼凌钰道,“看来,她想做的事已经做到了。”      凌钰与她四目相对,眉眼间的疑惑加深。   孟曦抬头:“三位知道?”   芊芊点头:“我们还听说,她的葬礼,一切都是侯爷亲自操办的。弗菱有侯爷这般的挚友,想必已经无憾了。”   孟曦摇头苦笑,看着墙上的奠字,声音苦涩:“我什么都做不到……那天她拼着一口气回来,身上伤痕累累,一看到我就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从马上摔下来……可是我再尽力地医治她……却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一旁沉默许久的凌钰终于开口:“孟曦,你还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我来——这个人,还有这几位,我没有一个认识。”      芊芊眼睛一红,险些哭出来。   令汐华拍着她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他鲜少如此严肃,更何况是如此无奈和悲哀的叹息,苏千影看向他和芊芊,只觉得两个人只是太多愁善感。      “凌钰……”孟曦看着他,语气里全是酸涩,“你……权当是陪我送她一程吧。”      三人走进灵堂,分别给弗菱上香。   日头西沉,冷府上下充斥着呜咽的哭声。那沉痛的悲伤渐渐飘远,天空中只剩夕阳,那冰冷刺骨的余晖。      第二天,三人正在宴厅吃饭,忽听到梅卿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   说的是昨天钰郡王和曦侯一同离开冷府,行至不远后,钰郡王似乎看到了什么,刹那间面如死灰。   当夜里,钰郡王失踪。据说郡王府上下出来搜寻的人手中火把足以照亮整个乾都,可是搜寻了一夜,却连半片衣角都没能找到。      芊芊食不下咽,撂下碗筷看向千影和汐华:“我想去一趟曦侯府。”   两人了然。汐华凤眸一弯,笑眼看她道:“那曦侯虽说人长得仪表堂堂,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得小心点好!”   芊芊笑笑瞥了他一眼,耳边传来一声温和的叮咛——千影看着她浅笑道:“早去早回。”      曦侯府庭院中,孟曦正在一方翠竹环抱的亭里饮酒。   叶芊芊在门童的带领下走来,坐到他对面的石椅上。孟曦醉眼朦胧地看向她,喃喃道:“弗菱?”   “曦侯,”芊芊轻声提醒,“是我。”   孟曦凝神盯了芊芊一会,坐起身黯然笑道:“原来是姑娘,在下失礼了。”      芊芊看着他,昔日温文尔雅的曦侯爷此刻借酒浇愁的模样让她心里泛酸。      “其实,”她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我想问一问曦侯……”   孟曦低头扶额,沉默良久,他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好——”      傍晚,芊芊一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夕阳将她的背影拉得老长,说不出多么落寞和颓然。      孟曦的话回荡在耳边,她只记得自己听完之后,四月忽然吹起了寒风,冻住她浑身的血液。      原来,冷府那夜的巨变,凌钰所告诉弗菱的并不是真相。      冷将军其实早已暗自部署想要谋权篡位,他仗着冷家的功绩和自己一生戎马闯下的赫赫威名,早已不甘居于人下。弗菱的哥哥冷烨也并不是外表看来的那般浪荡。他终日流连于画船宴会,其实是在暗里结党营私,共同密谋叛乱。与他一同密谋的人中有一个曾经是凌钰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那官员想要退出,又怕被其他人斩草除根,于是一天夜里相约在花湖游船把事情告诉了凌钰。      是以那夜凌钰率兵闯进冷府,是要在皇上知晓此事之前,给冷家留下最后的清白和尊严。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弗菱实情?”      那时的孟曦惨然笑着,眼里微微闪着泪光:“冷府一直是弗菱的骄傲……他总不能,让弗菱给自己冠上乱臣贼子之后的罪名……若是让她知道实情,让她知道父兄是这样的人,她一定会崩溃。那时候他已经染疾,知道自己不久于世,所以与其让她憎恨父兄,凌钰说,倒不如让她恨的是自己……      弗菱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再回冷府时的那份井然……她父兄的骨灰……还有这些年以我之名给她东西,全都是凌钰的安排。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为他死了……恨着他,就这样走了……”      夜色渐深,乌云密布,到了弗菱下葬的时辰。      漫天的冥纸如雪被风卷起,望不到尽头的丧队,奏起呕哑哀怆的锣鸣。芊芊站在人群两列给他们让行,忽听身旁传来路人的窃窃私语——      “那棺木怎么看着这么轻啊?”   “是啊,不过听说去了的是冷府那个小姐,都去了那么多天,这么轻也正常吧?”   “是个小姐?怪不得,轻的跟空的似的!”      身边,一个渔夫满脸惊疑道:“别说这个了!你们猜怎么着?我方才在化离山打鱼,看天变了就收船回来,谁知道远远看见一艘游船在湖心着了,里头有两个人呢!我赶紧去救,谁知道渔船走到一半,我就看见两个人影抱在一起慢慢没了,你说我是不是见了鬼啊?”      顷刻间,芊芊泪流满面。      冷府不远处,不知何时长出来的大片红豆随风摇曳。那四周夹杂在土壤中的破碎白玉,依稀能辨认出花盆的形貌。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不知。      大雨滂沱。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决定改题目了!(决绝的哭脸) ☆、香客桃夭   “苏千影——!本少爷不活了!!!”      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嚎划破长空,击碎了暮色未退时的安宁。      长发未束,尤带着将将睡醒的凌乱。一身柔嫩翠绿的丝绸长袍,竟是平素里入睡时的穿着。可见方才必是刚醒,便浑都不管得跑了过来。   令汐华一双凤眸哭得通红,不知遭遇了多大的变故。他此刻全身趴在苏千影门上边拍边哭,大像是被休了的妻子来找丈夫讨个说法。      “快开门啊千影!再不开门本少爷真的会死的!会死的!!”   他全然没了往日娇贵傲慢的模样。梅卿被吵醒,从偏房里笑着走了出来。      “公子,你别敲了——先生不在。”   待走进了看见令汐华满脸泪痕,梅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霎时间困意全无。      “不在?——小梅卿,快告诉哥哥他去哪了!”   汐华扑过去按住梅卿肩膀,梅卿看清他的脸,当下便明白了他哭成这样的原因。      “昨夜里慧恩寺派人来找先生,说是天音住持道自己即将圆寂,想最后见先生一面。先生知道公子不爱去寺庙,这才独自去了。”   “天音住持?”汐华眉头一锁生出万般气恼,“那种四大皆空的人能有什么尘缘未了,偏生在本公子出了这等大事的时候来抢人!本公子这就找他去!”      他甩袖就要往前走,梅卿淡淡笑着也不拦,果然,没有几步他又退了回来:“不行不行!本公子一看见神啊佛啊的就浑身哆嗦,第二天准会生病……”      汐华越想越气,掐着腰在梅卿面前来回踱步。      “对了,”梅卿笑道,“芊芊小姐前日不是念叨了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吗?听说慧恩寺后山有三里桃林,每到四月游人香客前去欣赏者络绎不绝。公子不如找芊芊小姐一同去看桃花,既是后山,又非佛堂,公子也许不必避讳。”      汐华思忖了一会,凤眼变成了弯月:“是个好法子!”   他伸出手去摸乱了梅卿的头,脸上盛开的笑容与方才大哭拍门者判若两人。梅卿看着他转身像个蝴蝶一样飞走,无奈笑了一声。      “哥哥这是哭过了?”   马车里,芊芊凑近了看着令汐华微红的眼睛。汐华此刻穿戴如往常一般花枝招展,却不知怎的脸上蒙了块面纱。他斜眼一撇芊芊,道:“何止是哭,险些就死了!”   芊芊忍俊不禁道:“就因为长了一个——”      “嘘嘘嘘!不准说的!”   令汐华急忙打断她,生怕被谁听去了一般,“你可知道整个凌国的公子小姐无人不羡慕本公子的皮肤?若是此事传了出去,还叫本公子怎么活?!”   “好,”芊芊笑道,“不说——可哥哥不是从来不去寺院吗?怎的今天破例了?可别说是为了看桃花——”   “死丫头,还不都是为了你?”令汐华宠溺地笑道,“能让你与千影多一分相处的时间,见你多一分喜悦,哥哥我也就能多一分宽慰。”      芊芊眼中的光芒因这句话而黯淡了下去,脸上那春光般明媚的笑容渐渐消失:“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他能像从前一样喜欢上我……终归又会忘了我的。但若我为了叫他能记住我,而巴望着他永不要喜欢上我……那还不如忘了我……”      “好绕的话。”令汐华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且顾当下开心,何必担忧将来?再说,你们与我不同,还有下一世,下下一世——只要魂魄不灭便可以生生世世纠缠下去。若本公子还在,必会找到你们,到时三人又在一起,和现在又有何差别?”      “汐华……”      令汐华笑语嫣然说出的这番话如刀子一般割在芊芊心里,他却仿佛事不关己,面纱上一双笑眼美的惊世动人。      “总之,”令汐华看着芊芊的眼睛,“我活了这么久,唯一忘不了的便是你那天哭的多么伤心。”      叶芊芊微怔,动容地看他。令汐华却忽然调皮地掐住她的鼻子道:“下车吧,我们到了!”      到了慧恩寺,汐华刚走下马车便打了一个寒颤。梅卿自车中取出特意带来的冬装给他穿上,寒冬时节的银狐大氅,加了护耳的雪貂皮帽,春末夏初,令汐华把自己包的像一个粽子般和芊芊走进了慧恩寺。   寺中香客果真如梅卿所说比平时多出了几倍。他们皆惊讶怪异地看向令汐华,着实不理解怎么会有人穿的这样厚重。令汐华朝着窃窃私语声最多处冷眼一瞥,见其真容,竟有位香客忙念了句“色即是空。”   两人随着小沙弥来到了苏千影休息的厢房,远远看去,一棵茂盛的桃树下,一位白衣少年手执折扇正专注地观看一位灰衣僧人作画。      那僧人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粗壮。若非项戴佛珠,面露慈悲庄严之像,乍眼看去,竟不似僧人更像屠夫。他身上的灰色袈裟不染纤尘,不过看来年岁已久,洗的发白。   苏千影摇扇看着,那僧人提起画笔思忖了一会,然后隔空毫无章法地挥了几下又将笔落了下去。令汐华与叶芊芊虽与那二人相隔数十步,但也依然能看出那画纸洁白一片。      “大和尚,不会画画还要逞强?”      令汐华调侃着和芊芊一同走了过去。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怎知贫僧不会画画?”   僧人双手合十浅笑着问向汐华。令汐华裹了裹身上的银狐大氅,似是有些冷。走近了去看那幅画:“从前有位禅画师,因其画有禅意而闻名。其中一幅画,也是一张白纸。有人问他画的是什么,那禅画师说,‘牛吃草。草都被牛吃光了,牛吃完草便走了,故此是一张白纸。’”令汐华看向那僧人笑道,“阿弥陀佛,你来说说,你画的这又是什么?”   “贫僧所画,是山也非山,是水也非水。英雄见了是宝剑也是扫把,愚人看了是金银也是屎溺。”僧人笑着,看向苏千影道,“贫僧好奇,苏施主看到的又是什么?”   语罢,抬手为请。苏千影垂首看去。   果然,只是一张白纸吗?   清澈眼底倒映着神圣的洁白,疑惑间,无波的眼底忽然泛起一丝涟漪——   不对!   聚精会神,他发现画纸的正中心有一个难以察觉的黑点。那黑点影影绰绰,越细看便愈加若有若无。突然,那黑点一跃成线,刹那吐蕊。挣脱画纸的禁锢,盛开在了千影眼前。      墨色花朵恍然一摇,流下如水般地墨滴掉落入大地,将千影脚下方圆百里的土地染黑。褪去墨色的花朵变得无比鲜艳,一分两朵,两分四朵,不多时已将千影置身于一片无垠的彩色花海之中。      此时已入画中之境。      叮咚——有泉声。   嘤嘤——是鸟啼。      轻柔的微风将花海吹出层层波浪,千影一身白衣长身玉立,衣袂飘摇,彷如掌管这绝世美景的神明。   “苏、千、影?你的名字真好听!”      如黄鹂出谷,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动听的声音。千影举目远望,只见四处春光明媚,再无别人。      “千影——”   这次那声音带了哭腔。   “是我啊……你…怎么能不…记得我……”      那哭声支离破碎,肝肠寸断。      “你是谁?”他问向虚空,露出无人看到过的茫然神色。脑海中似有什么想要挣脱出来,他只觉得那声音无比熟悉,声声哭泣痛入骨髓,却不知这熟从何起,悲从何来。过往中那无数怅然若失的日子里回荡在脑海中的声音与那虚空中的哭泣产生了共鸣,他眉头紧蹙,眼睛发酸,从出生至今的所有回忆翻江倒海般袭来,他走马观花地翻阅过去——却是,却是毫无头绪!      哭泣声渐渐飘远,世界安静良久,忽又响起一声无比轻快地笑意。鲜花为之盛放,阳光为其灿烂。      “千影,今年的织羽节,你说好了要陪我的!”   刹那间万籁俱寂。      两行眼泪划过清冷无双的脸上,从来处变不惊的人此时摸着心口,眼里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讶异和悲痛。      风忽疾,云压低。   从百里之外,鲜花朝着中心开始迅速的枯萎。      千影心中慌乱,他还不愿离开,他还不知那声音究竟是谁。      “千影,我做了一首曲子,你来帮我听听——”   那声音越来越低,模糊,不清晰。   “未见君子兮何事堪愁,   既见君子兮云何无忧?   度日如年兮对影成双——   恨君不知兮……”   “我心……悲伤……”      画外的三人一直凝视着千影,自他去观摩那副画作开始的每一个神情,都被三人尽收眼底。   叶芊芊在看到千影的泪后魂不守舍,再后来,她看到千影口型吐出的那四个字,便彻底的魂飞魄散。      “喂!大和尚!你施了什么咒,怎么把我家千影弄哭了!”   汐华的喊声把苏千影拉回现实,回过神来,那张画纸依旧摆在原处,洁白如初。      “苏施主,你在我的画中看到了什么?”   灰衣僧人笑容可掬,问出了所有人都疑惑的问题。      如莲的笑容格外凄清,他说:“花开成海,寸草不生。”      “阿弥陀佛——”灰衣僧人念了句佛,笑道,“人有凡心,有妄念,有里寻无,无中生有,才可观贫僧白纸中万般世界。待到施主明白是谁缚住了施主,便不会再迷惑了。”      千影若有所思的站在远处,不多时只见灰衣僧人回首看向日头,道,“时辰刚好,苏施主,随贫僧前去拜谒主持大师吧。”   他一点头,转身交代汐华,目光却在扫过叶芊芊的瞬间猛地停住。芊芊从未见过那般惊痛又怀疑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竟被钉在了原地,再难动弹分毫。      “叶……芊芊……”他艰难的开口,“带汐华去后山吧,他在这里不宜久留。”   “好。”芊芊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背影带着些许落寞。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了~嗯~正文!(那之前是什么鬼啊喂!)之前也是正文!傲娇脸。 ☆、冥冥有劫   令汐华向侧一步,忽然一个寒颤。他隔着面纱摸了摸鼻尖,已然冰凉。又将脖子往银狐大氅里又缩了一缩,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快走快走——”他呵气成冰,拽着芊芊的手就往外跑,“多呆一会就该给本公子收尸了!”   芊芊的目光还留在那副白纸上,却已被汐华拽的远了。      灰衣僧人在禅房外止步,苏千影合十谢别。转身还未敲门,屋里便传来了一个低沉而平和的声音:“苏施主,请进来吧。”      推门,迎面是一阵令人心思宁静的檀香。撩起明黄的纱帐,入目是墙上一张泼墨而就的‘禅’字。一位穿着青衣的老人盘膝而坐,面带慈悲安详的笑容。      “方丈。”千影双手合十,对老人礼敬地一拜。      “施主,请坐。”天音示意千影坐到他的对面。千影坐下,见老人双眼聚神,精神矍铄,若非身体康泰尤佳,就是——回光返照之像。   天音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安详地一笑道:“诚如施主所见,老衲时日无多了。”      千影伤怀。      他与天音是忘年之交——初见时天音正在法坛与另一位和尚谈禅,其句句有道,暗藏玄机,使慧恩寺在那场谈禅之后名扬四海。那场禅会,苏千影就坐在坛下众信徒中间。   谈禅时,天音忽然让坐下众人起身,唯有千影不动。天音问他为何不动,他反问天音怎知他未动。天音道众人皆知他未动,千影只道众人非他,怎知他未动?就是这两句交谈,惹得天音大笑起来,此后便将其视为知己挚友。      而从那时至今,已经过了六年。      “听闻令施主与叶姑娘也来了?”天音笑道。      苏千影点头:“大师认识芊芊?”      天音道:“未曾见面,只是听一位故友时常谈起。不过他此时既已忘怀,老衲也不过代其关心一句。”      苏千影听得心中疑惑不解,天音看着他的神色,道:“老衲盼着这位故友可以想起往事,这便是老衲归去的唯一心愿。”      “不知大师所言的这位故友是谁?”千影终于问道。      天音笑道:“你认得他,现在却不是知晓他身份的时候。”   千影眉头微蹙,却是不再多问了。天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到了桌子上,笑意深沉:“施主可愿帮老衲最后一个忙?”   闻言,千影叹道:“你我又何必如此?大师直说便是。”      那封信整洁崭新,看来是刚刚写完不久。天音听千影如此说,欣慰地笑道:“将这封信交给一个人,是施主的故人。”      千影低头看向那信封封面,眼前豁然一亮。那封面上明晃晃写着六个字——吾友月泪亲启。      “月泪?”千影惊讶道,“大师认识她?”   天音笑道:“老衲与月姑娘是故交,尊师在世时虽与其断绝了来往,但老衲知道施主一直有心拜访。将这封信交给她,她不仅会将一生所学传授于你,更能告诉你,老衲那位故友是何人。”      月泪,论起辈分来应当是千影的师叔,是千影的师父烛杀的同门师妹。   烛杀其人与其名不同,是个无限温柔和善与世无争的男人。据说两人一直关系很好,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恩断义绝,再无往来。更可疑的是那之后师父便带着他隐居,今后种种,竟似从来不曾认识月泪其人。他一直都很好奇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一直想知道这位师叔身怀怎样的绝技。      如今,这个机会就这样摆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千影拿起桌上的信笺道,“月师叔从未联系过我们,我亦不知道她身在何处。”      天音笑道:“月泪一定在烛杀能找到的地方。”      千影抬头。      月泪一定在烛杀能找到的地方?      天音大师又是如何得知?   他转而释然一笑,天音大师自有他的道理。      “多谢大师。”      “你我之间,亦不必言谢。”天音看着他,一双饱经沧桑却睿智的眼中倒映着千影清冷的容貌,“其实,我还有一件事。”      他说着,从怀中又掏出一封信并一块雕着古兽的玉玦。那玉玦质地之上乘,光韵之温润,竟连苏千影都没有见过。      千影看向天音,只听他继续说:“可惜不能与令施主相见,老衲本该亲自说给他听的。不过,按令施主的性子,也许不会将老衲的话放在心上。这封信,你一定要亲自交与令施主,并万万让他读完——这块曦凉玉玦,还请苏施主妥善保存。”      “好。”千影将两封信一同收起来,然后拿起那块玉玦问道“不知大师叫我保管此物有何用意?”      天音咳了两声,饮了口茶,继续道:“千影,你当知道令公子与常人不同之处。”      千影微怔,天音忽然提起这点,实是在他意料之外——今天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了。      “令施主好香嗜睡,是因为他每奏出一人的命曲,身体就会十分的虚弱,所以他要凭借大量的香料来为自己安神养气。”天音平静地说,“令施主以身祭琴,无人可及,但他也因此不得再度轮回。有今生,无来世,只好靠着以弹奏他人的命曲来为自己续命。”      天音说的这些,千影自然知道。   汐华的苦和难,千影也一直明白。   但是,天音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千影疑惑地看向天音,天音继续说:“恕老衲直言,令施主是异世之类,注定要遭一天劫。”      “天劫?”千影惊诧,“还请大师明言!”      天音叹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天意难测,这正是老衲托付你这块玉玦的原因。真到危急一刻,你持此玉玦去寻须臾山须臾仙人,他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须臾山……      须臾仙人……?      千影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将玉玦紧紧攥在手中,起身对天音一拜道:“晚辈代汐华谢过大师!”      “千影小友,老衲此生有幸得你为友。吾愿已了,便就此归去了——”      屋中升起的檀香幽直,乍然被窗外的风吹散。天空中的云朵如裂壳般撒下万道金光,那一刻,慧恩寺上下八百僧众仿佛受到感应一般,在不同地点面对着天音大师的禅房方向合十鞠躬,庄重洪亮的声音响彻寺院:“阿弥陀佛——!”      天音大师安然笑着,双手划圆扬起,高于头顶合十后缓缓降于胸前。   “阿弥陀佛——”      整间屋子愈发明亮,直至最后已然是一片白色光芒。恍恍惚惚,远空万道金光中似乎传来滚滚车轮的声音。待那车轮声渐渐消失,屋内的白光也逐渐退去。   千影站在天音大师坐化的身前,双手合十。      慧恩寺后山,三里桃花美如霞云。   两位落下凡间的仙人站在桃树之下,一个过美成妖,一个风姿清灵。来此赏花的游人香客们不禁看的痴了,人面桃花,竟分辨不出哪个更美。      桃树枝上,一只蝴蝶正在痛苦地从茧中挣脱。芊芊凝视着它,看着它拖着从那沾满粘液的茧中奋力爬出来,整只茧都因它的不屈而颤抖和摇晃。      “既然这样痛苦,又何不尽早放弃?”      她凝眉,触景伤情。令汐华瞧着,凤眼如月:“妹妹你可得明白,有时候若想重获新生,必先痛不欲生。”      微风吹来,撒下漫天花雨。芊芊的皓腕伸出丝袖,接住了空中飘下来的花瓣。那只蝴蝶终于破茧而出,舒开粉色的翅膀,融进了三里桃林。      令汐华此刻已然除了面纱,脸颊上被芊芊用朱砂描画出了一朵妖冶的花,完全看不出长了一颗红痘。他捻起一朵花瓣放进嘴里,回眸看向不远处望着他们的人群,无端地得意起来。      芊芊坐在桃树下的草地上,随手将拂面的发丝拨到了耳后。她招手叫汐华坐到身边,然后眺望着看不到边际的深浅花海,眉开眼笑:“汐华哥哥,这的桃花真好看。”      汐华似是没什么兴趣:“你家不是也有一片桃林吗?怎么还看不够?”      芊芊摇头:“不一样,这的桃花和蠃母山的不一样。蠃母山上有长乘神的庇佑,桃花就自带一股仙气。你看这里的桃花,许是因为种在寺庙之中,你没觉得有一种禅意和安宁吗?”      汐华远望,三里桃林倒映在眼里:“似是有点道理。”      “等到爹想办法把我和辛垣乆的婚约给悔了,我再带你们回蠃母山看看。”芊芊侧身对着汐华笑的漂亮,“千影可能也忘了蠃母山是什么样子吧?”      汐华没有回答,因为芊芊此刻并不需要什么回答。他笑着,听见人群攒动,回首看去,是漫天桃花,吹落在千影翩然走来的白衣。      “汐华,”千影从袖中拿出信笺递给他,神情严肃,“这是天音大师给你的信,你打开读完吧。”   “天音那个老头?”汐华不大愿意,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道,“能有什么好话?本少爷才不看!”      “汐华——”令汐华意料之中地反应让千影叹了一口气,伤怀道,“这里写着天音大师最后对你的交代。”话音刚落,一声响彻山寺的钟声哀怆地传了出来。汐华与芊芊意外地看向苏千影,千影垂眸道:“大师圆寂了。”      千影将信递给汐华,汐华接过。      他将信打开,一行又一行,他的神情愈来愈讶异,却也愈来愈漠然。      最后,令汐华冷笑一声,将信揉成一团。   “满纸荒唐!”漂亮的眼睛含着薄薄怒气,汐华眼睛一瞪看向千影,“本公子活的比他还久,还没听说过会有什么天劫!说本公子是异类?说本公子活着是逆天?!我呸!”      芊芊看令汐华生起气来,忙把那被他扔到一边的信纸打开。阅读过后,竟是一脸的震惊,久久说不出话。      那信上写了一句让她心跳猛然停滞的话——“若此大劫不渡,则难逃一死。”    ☆、公子万辛   千影拉住汐华的一只手让他镇定下来,道:“汐华,大师不过是劝你小心为上。”      令汐华明明怒火中烧,看着苏千影的眼睛,竟笑的媚进骨子里。      忽然间,四周的游人只觉得周身寒意刺骨。汐华启唇,声音悦耳如鸢啼,却带着一股能浸透魂魄的阴沉和平静:“本公子不怕死,本公子从来就不怕死。”      “令汐华,”苏千影清冷无双的声音传来,不高不低,不缓不急,却足以令所有人为之一振——“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决不让你有事。否则,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定寻回你的魂魄,死亦不休。”      京畿之地名为乾都,乾都之外另有一十二城池。此次他们便要东行至十二城中之一:滨城。      滨城的大铭是烛杀的故乡,苏千影打算按照烛杀生前的足迹一一寻找,所以第一处目标便定在了那里。      “说来,你与汐华不就是在大铭结拜的吗?”   此时三人已回到苏府,千影与芊芊回房的方向有一小段同路,是以正如此问着。   芊芊点头,笑着看他。   “三年前,我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去看那千年柳树。没想到还有机会故地重游,不知这次能否得偿所愿?”   他浅笑着说话,芊芊眉头不着痕迹的一蹙,笑道:“一定会有机会的。”      他不记得了。   那千年古柳在夕阳中摇曳而庄严的身姿,他终究是忘记了。      转眼是五日后。      在乾都与滨、夙、凉三城交界的繁华之地,来往的游人和商贾络绎不绝。这里便是此处最大的一家客栈,接待之人皆是富人豪商,无不见闻广博。   俊美少年驾着宝马雕车停在这家客栈门前。   才要进门的宾客回头一看便停在了门口,将将赶到的人见了这辆车子本无什么稀罕,忽然想到什么,一脸震惊得定在了原地。      有人说,那是稀世的良驹。一日千里的坤东骁煞竟然沦落到给这家主人拉车。      有人说,那是天上的霞云。万金难求的云纺雪罗竟然屈尊到给马车做了车帘。      可转念一想,良驹拉此华驾,竟也不算折煞。   名纱得以蔽此良驹所拉之车,竟也不是糟蹋。      一时间,客栈门口人满为患,水泄不通,人人都在讨论这一户富贵人家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梅卿带着云淡风轻的笑,甩了甩衣袖抬手去掀车帘。   “先生,下车吧。”      一听这话,众人皆是屏息以待。      且见一位翩翩佳公子悠然走下马车。      四处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公子的长发乌黑如瀑,用块镶金兰羊脂玉冠高高束着。纤尘不染的一件白袍上,金纹盘旋缠绕出炫目图案。那容貌惊为天人,叫人不敢生出半分的邪念。冰雕般的一双眼中藏着似有似无的悲伤之意,好不容易敢与他对视去寻觅半分,却又了无踪迹。那并非是人间颜料能描绘出的眉眼,连天下最好的画师也不敢造作。      另一只削葱般漂亮的手掀开车帘,探出一张姿容倾世的笑颜。      汐华被千影扶着走下马车,一身宽大的过肩缠枝莲长袍以数百种的丝线穿刺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富丽色彩。若竹色的丝绦绣着精美繁复的暗纹,恰到好处的束出纤细腰肢。长发流泄在身后,只在尾端编成极松散的辫子。懒散的一个哈气,生出万般雍容之态。      于是有人开始打量自己的夫人。   于是有夫人开始打量自己的丈夫。   于是有人开始后悔早知道该带第几房小妾出行才不至于这般无地自容。      “来,芊芊——”   汐华转身伸出双手,拉住跟在身后出来的芊芊。她向来爱素,此刻却被汐华一拉二劝的换上了他最喜欢的衣服。她走下马车站在苏千影与令汐华二人中央,碧霞孔雀纹锦衣曳地三分,将那生来天姿秀出的容颜映出曼妙光彩。挽银步摇轻轻摆动,雅如出水芙蓉。但那清雅之后的顾盼间,竟有若有似无的几分威严高贵。      三人并肩,顿生出天下无人能比的气势。      一时间,人群躁动。      走进了客栈,店小二殷勤地跑来上茶,满脸堆笑道:“四位客官这是要出乾都啊?”      “正是。”梅卿笑道。   小二哎哟了一声,一边填茶一边问:“敢问客官,这是要去哪个城啊?”   梅卿笑道:“游山逛水,到哪算哪。”      “敢情四位是出来玩的?那听小的一句劝,可莫去凉城!”      “凉城怎么了?”汐华挑眉。      小二被美人搭腔,笑的更殷勤:“凉城乱了,听说是为了什么武林盟主的——”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万金舫好像也掺和进去了,现在各路英雄豪杰都往凉城聚,虽是盛况非凡,但谁敢说不出什么乱子啊!”      “万金舫?”叶芊芊诧异。      小二点点头,看了芊芊一眼,脸倏地红了:“全、全天下的兵刃武器全是从那里走的,这万金舫富到什么地步,谁敢说……?不过听说万金舫一直是朝廷管辖之下,不知怎的这次被搅进江湖斗争里去了……别的小的也不大清楚,不过四位客官若是想图个游山玩水的好心情,还是别去凉城了。”      芊芊闻言,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先不说芊芊万分抗拒那份婚约,只是那万金舫舫主辛垣裴是芊芊的爹——闻虚先生的故交,这些年又是看着芊芊长大,对待芊芊极好,怎能让芊芊不担心?然则辛垣裴的确如那店小二所言,在朝廷的手下做事,对江湖风雨从没有多大兴趣。武林盟主的事——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芊芊看向千影,神色疑惑。千影迎向她的目光,亦是十分的不解。      令汐华正要开口点菜,忽听一个十分古怪的声音传来——“且慢。”      那该是个少女的声音。   亦该是一个杀手的声音。   不过……更像是将要被掀开盖头的新妇,那般害羞和紧张的声音。      四人闻声回头,见楼梯口走下来一个身形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      一双白布鞋踏了下来,脚腕处拴着一穿红线串成的金铃。随着来者的移步,那铃铛便奏出悦耳的声音。她穿着一身精美的鹅黄色长裙,上披一件绣着波纹水花、尾缀一圈寸长流苏的云肩。腰插匕首,双辫及腰。樱桃小嘴,面如傅粉,待到眉眼快要露出来时,竟然戴着一块金色的面具。      她来到四人前面站定。   四人皆等着她说些什么。      那少女将四人挨个扫了一眼,面具未遮盖住的脸已经红透了。似是因为紧张和羞怯,她的身体竟然开始轻轻的发抖,几欲张嘴,却都没发出一个音来。      她忽然食指交扣在身前,两个大拇指来回拨弄,脚下开始左右地踱步。      “姑娘……?”   梅卿笑着看她,声音温柔如春风扶柳“请问有什么事吗?”      少女闻声站定,警惕地看向梅卿。相顾无言,她似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身子一侧伸出一只手引向楼梯,低下头去道:“少……少爷……有请!”      令汐华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哎呦,本公子当是什么事呢!”      二楼的包间里,一位潇洒少年临窗而坐,沐浴在正午温暖的阳光之中。一见四人,他长身而起,脸上笑容风流佻达。      令汐华打量着他的衣服,眼睛豁然放光——一身深蓝,衣襟袖口以彩条纹锦镶沿,竟是传言三年才能织出一匹的天丝绡所裁出!      一瞬间,他着实想把那身衣服扒下来。      “三位三位,坐这。”   少年笑着招手,仿佛在招呼相知多年的朋友。。   “刚才小生听见楼下忽然乱糟糟的,结果竟看到你们——”他笑道,“小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交朋友。恰好今天和家里的老头子吵了一架,正愁不知道找谁喝酒!”      他说这话时一副富家子弟的纨绔模样,全然和他自称的那句‘小生’的温润联系不到一起。   他笑道,“如果小生没有猜错,二位便是苏千影,和令汐华吧?”      “哦?”令汐华来了兴致,“你竟知道本公子是谁?”      那公子哈了一声,潇洒一笑道:“小生自然不知,只是比较好猜罢了。”      千影笑道:“怎么说?”      少年转着手中茶杯,看向千影道:“公子是谪仙般的人物,一下马车便望之不俗。普天之下有如公子般超凡气质的据小生所知不过三人——一位是眉山道士杨素,自然不是公子;一位是天下第一公子顾远白,他是小生的老朋友;最后一位,便是传言清冷无双的易容国手,苏千影了。”      他又转而看向令汐华道:“本来小生还在担心万一这位不是苏千影,又该是谁?不过在看到你之后便再无疑虑。”   令汐华媚眼看他:“继续继续。”   他便道:“都说苏千影身边常有一个姿容倾世的汐华公子,若是看到别人,我必不能相信——唯有你,小生敢肯定,这乾坤之内绝无第二人能比你更担得这‘倾世’二字!”      “好!”令汐华心花怒放,“你这个朋友本公子交了!”      他转而看向一直静静聆听着的叶芊芊,眼中的笑意放肆:“小生无礼,偏偏不知这位妹妹的身份。在这江湖里,小生竟从未听说有这般清丽可爱的妹妹。敢问妹妹芳名?”      芊芊笑道:“蓁蓁之叶,双字芊芊。”      那公子的神色似是一闪。   却只是眨眼间,他便笑道:“名如其人。”      “哎?朋友朋友,”汐华把五个手指头放在那公子眼前来回一晃,不让他再盯着芊芊,然后笑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他笑道:“小生姓万,单名一个辛字。”    作者有话要说:  很悲伤,这个星期的榜单轮空了,希望大家不要取消收藏,这是能给我的最简单的支持。周四之前两天一更,谢谢你。(苦涩一笑并摊手) ☆、有缘再会      说话间,小二将酒菜都上齐了。   一碟西湖醉鱼,一盘杭白菊花糕,再一屉鲜虾水晶烧麦,另配三个热炒和两碟冷盘,满满当当摆满了整张桌子。梅卿与那金面少女一同落座,只听万辛笑道:“这丫头叫沐筝,功夫不错,就是不敢在人前说话,所以小生刚才叫她去锻炼锻炼。”      沐筝听见,脸又变得通红。梅卿看了她一眼,笑意温存。      “不知几位从哪里来?”万辛看向千影。千影道:“乾都,青方城。”      “倒还不近!”万辛笑道,“可有去凉城的打算?”      又是凉城——芊芊垂眸。      千影饮茶,摇头浅笑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滨城大铭,无意去凉城。”      “万公子——”芊芊道,“你可知凉城情况如何?”      听见芊芊的声音,万辛的笑容忽然变得轻快放肆起来。他转而看向芊芊,一双朗目间星河灿烂:“小生此行正是要去凉城,虽还未亲眼得见,不过可想而知凉城此刻必是盛况空前。不知妹妹想知道些什么?”      芊芊瞧他得神态举止,只觉虽有些轻浮意味,但却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她摇头笑道:“没什么,不过万公子去凉城,也是去看武林盟主大选吗?”      万辛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去找我家的老头子,前些日子和他吵了一架,结果老头子竟然离家出走!前些日子亲戚来信说老头子在凉城,小生是接他回家,顺便开开眼界。”      芊芊听见离家出走四个字差点被口中的茶呛到,她掩唇笑道:“令尊倒是个有趣的人。”      一堆人在谈笑间进餐,氛围倒是一直融洽。      只是——实在是过于融洽了!      客栈二楼传来一声大笑,随即噼啪乱响,吓得一楼的客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天花板。      一个宽袍美人手拎酒壶拍案而起,脸上带着醉酒的红晕大声道:“去他妈的生死有命!本公子偏要逆天而行!”   一个目如朗星的少年亦啪的拍了下桌子,抬起一条腿跨到椅子上大骂道:“去他妈的继承家业!死老头子我跟你死拼到底!”      “好!”令汐华笑道,“人生在世不称意,哥哥今天陪你不醉不归!”   万辛也哈哈笑道:“小生奉陪到底!”      芊芊蹙眉,往千影处挪了挪道:“哥哥真的喝多了。”      千影揉着眉心苦恼道:“明明一喝就多,却偏偏喝起来就没完。”      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令汐华醉酒的那夜——“她走了,哭着走的……这般伶俐的丫头,本公子还真是舍不得……”   心里一空,他猛地看向叶芊芊,千言万语哽在喉咙说不出一个字来。      “千影,你怎么了?”叶芊芊担忧地看向他。对上那双好看的眼睛,脑海中所有翻腾的思绪竟然在转瞬间全部落空。苏千影苦笑,摇了摇头,将酒杯拿起一饮而尽。      “呀,千影——”令汐华瞧见苏千影喝酒,抹了一脸眼泪倚了过来道,“一起喝,咱们一起喝!来,千影,本公子敬你一杯!”      “知己难求,须乘兴而归!小生也敬苏哥哥一杯!”      本打算吃过午饭就继续赶路,不成想最后两人和万辛全都醉倒了。芊芊扶着迷迷糊糊要睡着的苏千影,梅卿黑着笑脸扶着嚷嚷还能再战三百回合的令汐华,店小二和沐筝拖着万大少爷各自去客房时,已是黄昏落日。      外头市集散去,游人稀落,听不见什么声音。窗户和房门紧闭着,整间屋子便更加的安静。有些吃力地将千影扶到床边坐下,替他取下束发玉冠的瞬间,一头的如墨青丝披散了下来。轻轻给他褪去外袍,放他慢慢躺下,仔细的掖好被角,芊芊挽起袖口浸温了毛巾,擦拭他吹了一路风尘的脸颊。      他怎么会这样好看呢?   芊芊想着。      那样完美的肌肤,既白皙又光洁;那样高挺的鼻梁,像是用玉石雕刻出来的一般;那样薄而漂亮的嘴唇,她见过四月时漫山遍野的桃花,竟也比不上半分。      她见过他许许多多的样子,或是艳冠天下的面首,或是仗剑江湖的豪侠,亦或是悬壶济世的郎中……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总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或许正因如此,普天之下,也只有她会被他彻底忘记吧?      她看着沉睡中的他,心中酸涩,竟哭了出来。      怕被看见,她连忙起身离去,手腕却被紧紧地握住。      “芊芊……”   惊慌间回过头去,却看见千影依旧沉睡着,宛如梦呓。      手腕被他紧紧拉着,芊芊坐回床边,害羞得满脸通红,头上都冒起烟来。      “芊芊……别走……”      他的声音无比不安。芊芊看着他,轻轻拍了拍那握着她的手,泪水在笑眼中打转:“你放心,我不走……再也不会走了……”      她还没说完这句话,眼泪就吧嗒掉了下来。单手掩面,竟是怎样也停不下来。      三年前,她趴他的床边哭的声嘶力竭,说的是:“你怎么能忘了我。”   三年后,她依旧在他的床边,却是泪中带笑,“我不会走,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手上的力道虽没有减轻,但梦中人不再呓语。      第二天,苏千影醒转过来,便看到了叶芊芊坐在地上伏着床边睡着。      她怎么在这?!      他万分意外,感到手心温热的触感传来——他怎么会,拉着她的手腕!      他松开手,看到叶芊芊手腕处的指印,不禁头痛:“不该喝酒的。”      一整晚的禁锢突然被松开,芊芊迷迷糊糊地醒转了过来。她想揉揉脖子,却发现两只胳膊完全麻住不听自己的使唤。她想动一动,却感觉到这辈子全身都没有这般酸痛僵硬过。      于是她全身能动的地方只有脖子——抬头一看,她如触电一般从地上站了起来。   所有关节肌肉的痛感因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大动作一齐爆发,惹得芊芊不禁痛呼了一声。      “你坐在这里一夜?”   千影亦有些尴尬,可心中不知为什么升起令人喜悦的暖意。芊芊“嗯”了一声,他掀开被子坐起身,低头道:“抱歉,你应当把我叫醒的。”      芊芊看着他内疚的样子,似是蛮不在乎地笑道:“没事,不怪你。你既然已经醒了,那我就回房间去洗漱了。”      她的笑容让千影释怀了一些,目送她转身开门离去后,千影伸出手揉了揉额头,那好听的声音喃喃传出:“叶芊芊啊……你究竟是什么人……”      正午时分,汐华、芊芊和梅卿牵了马车正在门前等千影,只见万辛从客栈走了出来。      “几位也要走了?”万辛笑着看向芊芊“若是不急着去大铭,随小生到凉城玩玩如何?”   芊芊眨着眼睛看他,摇头笑道:“你还是找爹爹要紧吧?”      万辛挑眉,风流少年的笑容略显可惜:“若下次还有机会邀约,千万不要再拒绝小生了。”      汐华上前一步挽住芊芊的胳膊笑着看向万辛:“你这小子,该不会看上了我家妹妹吧?”      “这是哪的话?”万辛笑道,“小生喜欢可爱的姑娘,芊芊妹妹就是可爱的姑娘,小生不过想交个朋友哥哥也要生气吗?”      “公子是洒脱之人”芊芊道,“若是有缘再会,芊芊定当答应公子。”      万辛哈哈一笑,汐华亦道:“有缘再喝个痛快!”      说话间,沐筝已经牵来了两匹骏马。万辛翻身上马,对着马车旁的三人拱手相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千影从客栈中走了出来。万辛看向他,意味深长地笑道:“苏公子,若是你护不好手中的珍宝,小生就要抢走了!”      千影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他一声告辞,已经策马离去。      沐筝也利落地上马,似乎想说些什么道别的话,可面具下的脸蛋又涨得通红,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深深地看了梅卿一眼,便策马追向了万辛。    ☆、珠玉之簪   三年前,千影曾在大铭置办过一座宅院。三人颠簸一路终于落脚,踏踏实实地休息了一回。   冬至琪花玉树、秋降枫叶寒江,夏临燕语莺啼、春来雪月风花——这四句描绘的正是大铭四季风光,而此时正值五月,乃是燕语莺啼之夏。      一觉睡醒,三人来到阔别已久的大铭市集逛街。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令汐华慢悠悠摇着斑斓羽扇:“这么好的天,小梅卿怎么就不愿意出来逛逛呢?”   “他向来不爱折腾。”千影笑道。   “可是他一个人在府里,不会无聊吗?”芊芊看向千影。   “他向来不会无聊。”千影看着她亦笑。   “你就会宠着他!”汐华媚眼一瞟,“我若是你,先把他那张笑脸给摘了。喜也笑、怒也笑,本少爷实在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芊芊摇头:“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这般处变不惊的样子,倒是像极了千影。”   汐华看向芊芊笑道:“是是是,像千影就什么都好对不对?”   芊芊的脸一红,噗嗤笑了出来。千影似已习惯他们两人的打闹,只是含笑不语环顾着周边的摊点。   他的脚步忽然停住,目光看向一个首饰摊位的翡翠镶白玉织花银簪。      那摊点的商贩笑着问道:“公子可要买些什么?”      千影将它拿起来,正疑惑着自己怎么会忽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拿着簪子的手却忽然被汐华握住。      “看看多漂亮?”汐华俏笑着将千影的手引到芊芊的发髻旁,惹得芊芊脸颊通红。千影微怔,只觉得这簪子配芊芊竟然这样合乎他的期待。      “公子好眼光!这根珠玉台可是镇店之宝。”摊主这样笑道,“此簪名取‘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可幸下瑶台’之意,若能陪得这位小姐的风姿,那才是真正的配得瑶台仙人!”      “你这人,还挺会说话!”汐华笑着看了那摊主一眼,直看得那摊主愣在了原处。      千影道:“多少银两?”      那摊主回过神来,笑道:“本是三两银子,如今便送给公子了!”   “这是什么意思?”千影笑着,汐华和芊芊也极是意外。三两于正常人家可不是小数目,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摊主摆了摆手,正色道:“这根珠玉台已在我这留了许久,一直舍不得卖给那些庸脂俗粉。今日见到三位,便觉三位不是寻常之人。美玉唯有配美人才能显示出它的价值,所以与其继续滞留,我倒不如送予三位!”      “听老板这一席话,可看出老板也不是俗人。”芊芊笑道。      千影见其心意已决,便不好再给其银两。只是小商小贩生活不易本就该付钱,更何况遇到如此率性豁达之人?千影解下腰上玉佩递给摊主道:“那我们便当做交换如何?”      “这……不妥,不妥。”那摊主一愣,只是瞥了一眼,便知道千影手中的玉佩价值是那珠玉台的几倍。      “礼尚往来,有何不妥?”千影将那玉佩放在桌上,素手拾起银簪,笑道,“你我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他不等那摊主多言,转身便走。那摊主欲追出来,却被令汐华一笑制止:“我们收了你的礼物,你当是回礼不就得了?”      那摊主看向汐华,心下明白这三人并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他低头摩挲手中拿块质地之上乘堪数极品的玉佩,不禁感叹这类宝贝或许在他们的眼中还不如那根珠玉台的价值。      三人并肩而行,千影端详着珠玉台,道:“滨城不愧以‘文’著称,便是一根玉簪的名字也有这般出处。”      芊芊笑道:“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可幸下瑶台。那位老板这样风雅豁达,今后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      “本少爷到不这么觉得,”令汐华反驳道,“没听见他方才怎么跟咱们说的?说不愿意这根簪子配些庸脂俗粉,所以留到现在都没有卖,可见已经驳了多少客人的面子。这生意再这么做下去,是好是坏可就不一定了。”      芊芊挑眉:“买的哪比卖的精呢?老板不卖这根珠玉台,定会介绍她们其他的饰品,说不定更合她们的胃口?”      令汐华摇了摇手指:“本公子若是第一眼看上了什么,那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再给我介绍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都不要。”      “那是哥哥你呀!”芊芊嘻嘻笑道,“天底下就只有一个哥哥呀!”      令汐华听了也不再犟,眉眼一下笑开了。他一把挎住芊芊的臂弯道:“哥哥真是积了八辈子的德,哪来这么个好妹妹呀?”      苏千影瞧了瞧二人,习以为常地甩开了折扇幽幽前行。三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拂柳观花、看到了许多乾都没有的有趣物什,转眼便到了该吃午饭的时辰。      溯香楼是滨城大铭远近闻名的一家酒楼,楼前种着四棵高挑婀娜的柳树,据说是那棵千年柳的后代,寓意着酒楼亦可繁荣千年。千影、汐华和芊芊三年前都曾来过这家酒楼,是以这次午饭都不约而同地想要故地重游。      远远看到人头攒动——离溯香楼还有百步远的地方,一个黑莽的大汉与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言语了几句,只见那小乞丐如触电一般开始大喊大叫什么不回去、放过我之类。大汉一愣,转而一把拉住小乞丐。那样厚大的手掌握上那样纤细的手腕,竟像是要捏碎一般。三人一向无心看什么热闹,正欲走过,那小乞丐突然一口咬住那大汉让他松手,然后哇地大哭一声扑到了苏千影面前,挡住了三人的去路。      只见那小乞丐一抹眼泪道:“公子!公子救救我吧!前些日子我为了给家中母亲看病借了那人的钱,我已经还了,可他却要再加利息!公子求你救救我吧,我要是跟他回去会被打死的!”      他声泪俱下,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苏千影的表情淡淡扫了他一眼,还没说什么,那黑莽的大汉便走上前来,声音低沉严肃让人害怕:“随我走吧!”      “公子!”那小乞丐本扑倒在了地上,此刻也不站起来,只是一脸恐惧地面向着那大汉倒着爬。      “为什么总是咱们碰见这些事?”汐华白眼对青天,芊芊眉头微蹙,盯着地上的小乞丐。   千影冷眼看向那大汉:“他欠你多少?”      那大汉被那双冰一般的眸子震慑地忘了言语,只听那小乞丐哭道:“十两……”      “才十两?”令汐华惊讶地重复,对那大汉苦笑道“十两你也好意思为难一个小……东西?”      他说这句话,纯是因为平日里衣食富足,不知人间疾苦。更何况那壮汉膀大腰圆的,他觉得凡是强者就不该欺负弱者,他们最坏的也只是能表示悲哀和怜悯。      那大汉瞧见三人风姿本就已目瞪口呆。此刻听见令汐华与他说话,那一脸的笑,虽说有些嘲讽和无奈但却比天仙还美。若是讨回家作了媳妇,给个神仙也不换啊!      千影已然掏出了一锭纹银,递给那小乞丐:“拿去还了,快些回家吧。”   小乞丐接过,瞧着千影的脸微微一怔,又黑又脏的脸变得通红。待他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将那锭银子塞到了那壮汉手中,瑟瑟哭道:“拿着银子赶紧走!以后我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走!”      那壮汉拿到银子怔了半晌,看了那小乞丐一会,然后抬起头看了看苏千影三人。他似是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了。小乞丐如释重负一般瘫坐到地上,终于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感谢这27位小天使真的没有取消收藏,欢迎新来的第28位小天使~撒花~ ☆、怫也夫耶   “我们走吧。”苏千影看向汐华和芊芊,谁知三人刚没走三步,那小乞丐又可怜巴巴地凑了过来:“公子,送佛送到西,您好人做到底,给我顿饭吃吧……”      千影打量他一眼,脸上半点笑也没有。   这样低劣的伪装,别说是他这个易容大家,就算是丝毫不懂易容的汐华和芊芊也能看出这小乞丐是个女的。那黑污下这般细皮嫩肉,绝不会有她口中描述的惨淡身世。她究竟想做什么?      “公子,我真的饿得不行了,好几天都没吃饱饭了……您大发慈悲,帮我这最后一回吧!要不然我没被那大汉打死,一会也会饿死的……”她含着眼泪又摸着瘪瘪的肚子,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见她又要再哭,千影轻叹道:“跟着吧。”      闻言,那小乞丐一下乐开了花,蹦蹦哒哒得跟在千影身后,全然不像是饿了许多天的模样。      于是这四个人一同出现在了溯香楼中。      令汐华因为饭桌上出现了这个脏兮兮的“小东西”很是不开心,他有洁癖,所以这顿饭压根就没动筷子。叶芊芊似乎努力在做到视而不见,可是眼看着一个女人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如此百般讨好,就算骄傲如她也无法真的视而不见。      小乞丐此刻嘴里含着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千影,笑的一塌糊涂。那单方面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火热和倾慕,叶芊芊握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用力,只听咔的一声,白瓷杯出现了一道裂纹。汐华惊讶地看了过去,笑得幸灾乐祸。      “公子真是好人,不仅救了我,现在又请我吃饭……公子叫什么名字?”那小乞丐问道,“我一定会去报答公子的!”      苏千影眼都不抬一下,道:“不必。”      “一回生,两回熟嘛!”小乞丐眨着眼睛,睫毛扑闪扑闪,“方才听这位姑娘叫公子千影?不知公子可是姓千?”      她说‘这位姑娘’的时候,眼睛看了看令汐华。令汐华正全心观察着隐忍不发的芊芊,全然没有注意小乞丐的话的眼神。      千影一眼也没看那小乞丐,回道:“不姓。”      “那……”小乞丐的身子凑了凑,瞥了一眼令汐华问向苏千影道,“她可是嫂夫人?”      这下令汐华看见了,“恩?”得一声坐直了身子。苏千影扫了一眼汐华:“不是。”      小乞丐不顾千影的冷漠敷衍,继续无限殷勤地填茶送水:“我就说嘛,这般妖里妖气的女人怎么配得上公子呢?!”      “你再给我说一遍?”令汐华阴恻恻地笑着,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美人这是恼了。小乞丐却一脸无辜火上浇油:“怎么了……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你这死丫……”令汐华一双凤眸全是怒火,叶芊芊一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和那种人动怒。令汐华委屈地看向芊芊,咬着嘴唇把头扭向了一边。      “脾气这么大怎么能跟在公子身边呢?”那小乞丐得寸进尺,一脸嫌弃,瞥了眼叶芊芊道,“学学这位小姐,这才是大家闺秀!不过可惜是个哑巴,一定也不是嫂夫人了。”      说完,她十分满意的笑了起来。      芊芊不过是一直没有说话,她便把芊芊当成了哑巴?!      喀拉——      那被捏出一道裂纹的茶杯彻底碎了。      苏千影抬头,冷冷看向那笑得灿烂的小乞丐,声音不怒自威:“既然有力气了,吃完就走吧。”      “恩?”小乞丐似是不懂,却因苏千影终于抬头看她而开心的不行,“好啊好啊,那就走吧。公子去哪我都可以跟着!”      这话一出,周围竟有人笑了出来。      千影三人走到哪里本就是引人围观的存在,现如今加了个格格不入的乞丐,一行人便更是扎眼。他们从走进酒楼的时候一直是其他客人关注的对象,如今一番对话下来,那些客人也弄懂了分毫,是以嘲笑起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乞丐。      千影站起身来,再不看那小乞丐一眼。只是冷着声音道:“汐华、芊芊,我们走。”      “公子留步!”      那小乞丐似是才明白过来,竟然一把拉住了苏千影。银白的雪域蚕丝锦沾上了一个乌黑的印子,千影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      周围的温度猛然下降,看热闹的人无不低下头默默喝了口茶。      令汐华因她那一拽生了气,上前一步正要大骂,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冰冷又好听的声音。那声音汐华熟悉的紧,可从没听过像如今这般充满不可抗拒的霸气——“放手。”      叶芊芊没了一点笑容,她看向那女子拽住千影衣袍的手,目光缓缓上移,漠然望着那女子的眼睛。      闻虚先生的千金,江湖中万人敬仰之人的掌上明珠。与生俱来的风华绝代,万卷诗书培养出的高贵从容,阅人无数的气度骄傲——叶芊芊只是站在她面前,便是神,是仙,是天壤之别。      在场之人皆是屏息,方才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女忽然生出如此威仪,所有人都心中一惊。      “你……会说话?”   那小乞丐被芊芊眼神吓得一怔,惶惶然松开了手。却是眨眼间,她从座位上站起身与叶芊芊对视起来:“我与公子纠缠,关你何事?”      “你说呢?”芊芊的笑意未达眼底,外人看来却是温柔恬静,“方才见你身陷困顿我们才好心相助,可如今非但不识好歹,反倒一再出言不逊。如此浪费我们的好意,拖延我们的时间,如今又这般纠缠于我的夫君,你说关我何事?”      她不急不缓的说出这一番话,看着那女子的脸色一点点变绿。千影的嘴角轻轻上扬,眼中划过就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温暖的光。      那女子慌张地看了一眼苏千影,一见他的神态,自己更加狭促:“夫君?你们是夫妻!?那方才为什么不说!”      芊芊不再理她,走过她的身侧,来到千影身边。她嘴里含着笑,眸中闪着光:“我们走吧?”      千影点头。芊芊自然地挽上千影的胳膊,在众目睽睽之中走出了客栈。      那女子又气又恼,踏出一步要追上去。令汐华一声喊住她,她回过头,却见令汐华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朝前走。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他浅笑妖娆,声音诡异入骨:“你大可再朝前一步试试看。方才若不是我妹妹脾气好,你早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①”      说完,他已经迈出了酒楼大门。      刚拐进一条巷子,芊芊方才的气场顿然消失,满脸通红地撒开了千影的胳膊。      “你可会生气?”芊芊问得飞快。   “哦?”千影笑道,“我没有生气。”   汐华施施然走进巷子,媚眼含笑道:“别说生气,我看他倒是开心的紧呢!”      听了这话,芊芊不禁羞得冒烟。方才拉过千影胳膊的手此时热的发痒,她手足无措,那样子可爱至极。      千影也不反驳,只是转了身走向巷子的另一端出口:“若我没记错,那边似乎有条小吃街。你们刚才都没怎么吃东西,我们走吧。”   “太好了,竟然有小吃街?!”花蝴蝶汐华惊喜的扑扇翅膀飞了过去。   芊芊静下来,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生出了无限的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①汐华的话的解释:叶芊芊父亲是长乘门主,长乘门在各地都有分会且势力不弱,所以汐华的意思是如果芊芊动怒了,那就是大手一挥小弟一堆,小乞丐自然渣都不剩~ 没错这是双更。 不会说煽情动人的话,如果你喜欢锁魂落梦,推荐给朋友好不好? ☆、祝杉故里   三人逛逛吃吃,不多时已将那小乞丐带来的不快一扫而光。回到家时,梅卿呈上来一张纸条,笑道:“已经打听到了先生师父曾经的住处,明日就可以过去。”      “小梅卿,你怎么会这么乖!”令汐华惊喜道,“竟然趁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一个人就打听好了?”      梅卿笑道:“烛杀师父声名远扬,打听住处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苏千影浏览了一眼纸条上的地址,然后抬眼道:“就算月泪不在,我们也该去看一看的。师父生前一直想回一趟故里,可惜临终也没有得偿所愿。”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起那个清风明月一般温柔潇洒的人。      烛杀一生漂泊在外,宛如风中烛火,摇曳不定。他出生于滨城大铭,九岁时因天资聪颖被师祖相中,收为弟子。十四岁时名声大噪,与月泪齐名于江湖,世人称二人为‘烛月同辉’。十六岁时他外出捡到了襁褓中的千影,看见千影,他联想到了同样无父无母的自己。一时间惺惺相惜,便收为座下弟子。   烛杀对待千影就像对待亲生弟弟一般疼爱,将一身本领尽数传授给了他。十八岁时他与月泪不知因何故再不往来,二十一岁时带着千影隐居于织银湖畔,五年后因病去世,享年不过二十六岁。      这样短暂而传奇的二十六年,已然是江湖易容界中的传说。然则仿佛为易容而生的苏千影,在烛杀十年的教导与江湖中十三年的磨砺中,早已成为了超越传说的存在。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还有其他地方有待突破,所以他想要找到月泪,一则是弄明白当年的真相,二则即是让自己的易容之术更上层楼。      当晚,夜色静美,天上的星子稀疏明亮。晚风柔柔的吹着,柳树的枝条舒展宛如美人柔若无骨的舞蹈。      苏千影未眠,一人盘膝坐于老树根,膝上一把冰壶玉琴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清冷的光芒。      他并非不会抚琴,只是平日里听汐华弹琴惯了,便没有自己再弹的心思,所以世间也鲜有人知原来苏千影琴艺卓绝。      琴心如人心,素白的手指轻划,便奏出了泠泠如水般清冷的调子。他许久未弹,但这指法却似融进骨血中一般不见丝毫的生疏。半曲弹罢,夜色已然蒙上了一层霜色,柔和的晚风也似满载别绪,撩拨着游人飘絮般的愁思。      此处的府邸不比乾都苏府之大,房间挨得都很紧凑。芊芊本坐在屋顶喝酒,忽听见悠扬的琴音染透墨色星空。垂眸望去,便看到了院墙那边垂柳下的千影。      凝望了良久,她顺着那凄清的调子唱出一首《子衿》。      千影的琴音一颤,继续弹奏了下去。歌声宛如夜莺,动听的令人心酸。琴声、歌声默然相和,空气中的一切全都静默。      一碗酒仰尽,芊芊从房顶站起身来。足尖一点,飞落到千影身边。      她却并未看千影一眼,便折柳为剑展袖起舞。千影瞧着她的舞步,手中的琴音缓缓加速。      芊芊皓腕带剑,如长虹游龙,行云流水。苏千影的琴声铮铮如破,芊芊手中非剑,但她自幼习武,一舞一收间刚柔并济,枝条竟也发出了破空之声。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    我向秦人问路岐,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    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    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      她每刺出一剑,便念出一句。   白裙在夜幕中翻飞,站剑处静如玉塑,行剑处气贯长空。脑海中的回忆翻涌浮现,所有的悲喜都被她化为凌厉的剑气。影清绝,舞无双。忽然,她将柳枝掷入云中,一手提起裙边开始飞速的旋转。或是十圈,或是百圈,如同一团白色的火焰。琴声断,旋转戛然而止。她抬起手来,恰好接住落下的柳枝。      “你怎么没睡?”问话的是倚坐在树下的千影。   “你不也一样?”反问的是玩弄着柳枝的芊芊。   “怎么一个人独自喝闷酒?”含笑的是千影。   “又为何一人弹这样伤感的琴音?”灿然的是芊芊。      两人同时沉默,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满满全是笑意。      千影将琴放在一旁,抬手招芊芊过来。芊芊微怔,心跳砰砰变得急促。夜色渐深,万籁俱静,芊芊紧紧捏着柳枝靠近至他身畔:“怎么了?”      “俯下身来。”千影的一句话让芊芊脸颊飞红。她听话的俯下身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千影从袖中拿出今晨买的珠玉台,身体前倾,两人转瞬间便离得不能再近。他浅笑着亲手为芊芊戴上,      声音比盛夏的夜风还要温柔舒心:“我买下它,就是为了送给你。”      芊芊只觉脑袋嗡的一声,眼中霎时露出无限复杂的神情。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马车中一脸坏笑的令汐华不知情。      昨夜所发生的又能代表什么呢?   身在其中的叶芊芊摸了摸头上的发簪,亦不明所以。      平稳行驶的马车中,唯有苏千影仿佛置身世外,闭目养神。      不多时,马车停下。梅卿道:“先生,我们到了。”      宅子不大,匾额上面的“祝”字似是不久之前才被重新上色过。梅卿上前叩响了门环,过了许久,门终于被打开。      一位鹤发长须的红衣老者佝偻着脊背站在门口,他眯缝着眼睛看向三人,浑浊的双眼猛然在苏千影处停住。他蹒跚又急切地走向千影,枯槁的手颤抖地拉住千影的手臂,沙嗓激动不已:“可是……可是苏千影啊?”      千影搀着他,点头道:“是,晚辈苏千影。”      “来了——来了”!”老人大笑,脸上堆满了皱纹,“老朽等了太久了……千影,你终于来了!”   他说着,忽然转身对着大门上的“祝”字匾额张开双手:“少爷!你的徒儿来了!老朽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啊!”      三人无不动容地看着眼前的红袍老人,千影上前轻声询问:“老前辈怎么称呼?”      老人回过头来,上前一步招呼大家进门道:“不急了,不急了,我们进屋再叙!”      一行人来到正厅时,一位垂髫小女孩儿正在认真地往每一个茶盏里倒茶。      三人落座,千影一一介绍之后,只听老人道:“老朽姓齐,是祝家的家仆。二十年前受少爷之命回到大铭故居。本以为千影少爷长大些少爷便会带公子回来,却不想这一等,竟是少爷早亡,从此再无公子的消息……近年来江湖中盛传一人易容之术无人可比,名声甚胜于少爷当年。老朽诸番打探,果然正是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少爷泉下有知,必当引公子为傲!”      齐老双手对插进袖管中,抬至额前微微一福身。动作刚做到一半,千影忙起身扶住他道:“齐老,万万不可!”   齐老微怔:“公子是少爷的弟子,老朽该平等视之。”      “齐老不必如此。”千影扶他落座,“您因家师一言,一等便是二十多年。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像老前辈这般忠义?——齐老,受千影一拜。”他说着,双手握着折扇,对着齐老深深一个鞠躬。      齐老见状,拍桌大笑:“好!有公子这一拜,老朽这二十年值了!值了!”      他笑着,却笑得老泪纵横。二十年的孤身等待,只因一份耿耿忠心。如今他幸不辱命,终于得偿所愿。怎能不喜?怎能不喜极而泣!      齐老的笑声渐渐平息,忽想起什么,站起身来道:“公子稍等片刻,待老朽去取一件东西。”      他转身离开,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小童子跟在他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烛杀本名祝杉,打这个名字的时候感觉祝公子一身青衣站在风里对我笑了笑呢~讨厌~ ☆、故人托孤   令汐华见他离开,道:“真是可惜,本公子没有见过烛杀。现在倒是愈来愈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叫仆人这般忠心?”      千影浅啜一口茶:“天下无双。师父之性情,当称天下无双。”      “千影,”芊芊看着他,“你可想念师父?”      千影浅笑:“他是我的授业恩师,再生父母……我怎能不想念他呢?”      芊芊微怔,心中有些酸涩。      千影是孤儿,从小就没有父母。他的师父又是英年早逝,迫使他十岁便要孤身一人行走江湖。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又岂是金枝玉叶的芊芊能够明白的?      “那我呢?”汐华抢过话匣子,长臂一展,食指挑过千影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你十三岁碰到了本公子,那本公子是你的什么?”      芊芊噗地笑了出来,千影用折扇轻轻拨开汐华的手指,笑道:“养父怎么样?”      “去去去!”汐华咬唇瞪了他一眼,“别把本公子说得这么老!”      芊芊哈哈笑。      “小丫头还笑,”汐华呦了一声看向她,“你们俩一起气我?!”      三人说笑间,齐老蹒跚走进门口,身后小女孩乖乖抱着一个乌金木盒紧随其后。三人眼中笑意未尽,只见齐老将那乌金木盒接过,郑重地放在千影身旁的小几上:“这是当年老朽带回来的东西,如今,便交予公子。”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钥匙,缓缓打开了木盒上的铜锁。示意千影道:“公子,打开看看吧。”      千影点头,双手放在乌金盒盖上将其打开。      在座之人皆是屏声静气,无不凝神关注。      “这是……”      千影看着乌金木盒中被深蓝绒布轻拥的东西,不禁疑惑地看向齐老。      那是一个造型不能再平凡普通的鼎,除了上面镌刻的花纹是上古神兽之外,再无其他的出众之处。木盒于鼎的正上方有一个凹槽,里面是几块色泽温润的香料。      齐老的沙嗓沉稳传来:“锁魂鼎、落梦香。”      “锁魂鼎……落梦香?”      千影喃喃重复,垂眸,记忆飘转回十多年前。      那时候,烛杀大约和现在的自己一般年岁。      温柔的男子总喜欢穿一身轻柔明媚的蓝衣,枕着胳膊躺在倒映着蓝天的澄净的织银湖上,天蓝,湖蓝,他亦蓝,融为无比美丽的画面。   他总喜欢让千影低头观察湖面上自己的倒影,然后面带微笑地告诉他,“易容之术,博大精深,变幻莫测。就如同这织银湖水一般,你瞧它此刻清澈见底,可微风袭来,先前那清晰的面容就变得不再真切了。可是你能说那倒影不是你吗?若是你,却可还有半分你的模样呢?”      “师父,”年幼的千影看着他,“幻音香可以重现回忆,但必须得受事者在场才行。如果受事者已经去世或者不在的话,又该怎么知道他们的记忆那?”      “哦?”烛杀坐起身来,眯眼笑着摸了摸千影的小脑袋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只是忽然想到了,很好奇。”      他又躺回船中,眼睛如湖面一般倒映着天空和云朵,喃喃道:“如果我的小徒弟今后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只得寻到两样东西。一样是锁魂鼎,另一样是落梦香——不过这两样东西,可没有那么好找。为师当年……恩?好像有什么想不起来了……这两样东西……我是怎么知晓的……”      回到如今,千影凝神看向那两样东西,心中疑虑。      既然此物是师父托付给齐老的,那时又为何说的,好像不知此二物在何处一般?      “敢问齐老,师父将此物托付于你时,可曾说了什么?”      “并非是少爷托付于我,”齐老笑道,“是一位姓月的姑娘。”      “月泪?”千影惊讶。   齐老点点头道:“是这个名字。”      汐华笑道:“锁魂落梦,还真是有点说道。”      “齐老,你可知月泪师叔身在何处?”千影问道。      齐老摇头道:“老朽与月姑娘不过一面之缘,她将此物托付给老朽之后便再无联系了。”      千影点头,喝了一口茶,肩膀却不禁颓了下去。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芊芊笑眼看着齐老身边的小童道:“这孩子真是可爱,多大了?”      齐老满眼慈爱地看向小童道:“三岁了——来,乐儿,和叶姑娘打个招呼。”      祝无忧看了眼芊芊,小脸通红的捏着齐老的衣袍躲到了身后,那样子可爱的不行。      齐老摸了摸无忧的头,笑道:“这丫头是个可怜的娃,无父无母,老朽怜她和少爷公子身世相仿,便收养了她。大名随了少爷的原姓,老朽希望她一生开心无忧,便取名祝无忧,小名叫乐儿。乐儿乖的紧,就是不敢和别人说话。”      梅卿却是笑着,一如既往。      “乐儿——”千影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看着那小童粉雕玉琢般可爱的脸,浅笑道,“真是个好名字。”      这孩子年岁还小,未经世事,一双眼睛明亮干净的像水晶宝石。她扑扇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苏千影,又看看叶芊芊,从齐老身后出来了些。      “不知……咳咳……公子之后是何打算?……咳咳咳……打算在此停留多久?”齐老忽然咳嗽起来,一句话本就速度极缓,如今咳的支离破碎,更加难以听清。      乐儿担忧的抬头看向齐老,拉了拉他的衣袖。齐老笑着拍拍她的小手,又摸了摸她的头表示没事。      千影与汐华对视了一眼,道:“齐老,我们此行目的就是为寻月泪师叔而来,如今师叔不在此地,我们明日便启程。今天不过是回来代师父完成未能返乡的遗愿。”      “是这样啊……”齐老又咳嗽了起来,后背佝偻的更加厉害。一双浑浊的眼不过顷刻间仿佛蒙了霜一般,毫无生气。      “齐老——”   千影、汐华、芊芊和梅卿一同站起了身。千影上前一步扶上齐老的背:“齐老,你的身体……”      齐老摆了摆手,缓缓抬起头来看他,眼中含笑:“咳咳……老朽等到公子……终于可以离去了……公子,老朽只有一个愿望……还请公子答应……”      “齐老,”千影郑重道,“您说。”      齐老招了招手,全然没有力气。乐儿踱步过去,紧紧咬着嘴唇,似是想哭却又强忍着。齐老抱了乐儿在怀里,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乐儿稚嫩白皙的脸蛋,缓缓道:“老朽要不行了……可乐儿还小……千影,你可否看在……看在老朽等待这二十……”      “齐老,”千影不忍他再继续:“您放心,晚辈必当抚养乐儿长大成人。”      齐老动容地看向千影,眼中含泪:“有公子一诺,老朽此般……此般便放心了!”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每走一步似乎都要用尽所有的力气。但那佝偻蹒跚的背影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在缓缓走向厅后的路上变得无限高大和庄严。      这一路,是二十年的忠诚。   这一路,是二十年的坚守。   这一路,是风烛残年,临终的傲骨。      乐儿往前迈了一步,却始终没有追上去。三岁的孩子,此刻深深低着头,露出了超越常人的成熟。千影上前一步,将乐儿靠在身边,拍了拍她的头顶。      齐老托孤于苏千影,当夜离世。      祝无忧由千影抱在怀中,从始至终,没有哭闹过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古有魔鼎,其名锁魂。有妖香,其名落梦。焚香于鼎,寄人生辰,置之精气极盛之处,即可展现过去,幻化神奇。然死者已矣,其事难改。光阴莫溯,应顺天而为。”写了这段话但是没办法放进文章里,放这里大家看看吧嘿嘿嘿。皮埃斯:并不是仙侠文。 ☆、未妨惆怅   深院中,月色下,紫藤架。      “你叫苏千影?可算叫本小姐找到了!”   “若姑娘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谈为好。”   “不!白天有那么多人,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有好多话想问你!”   “还请姑娘明言。”   “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些吗?你好好看看,如今的我有哪些地方配不上你?”   “……”      这里是滨城城主府。      苏千影一行人本在观赏万里朝霞下的千年之柳,却忽然出现一群官兵,道是滨城城主大小姐阮汀灵有请,是以此刻正住在滨城城主府中。月上柳梢头,苏千影被阮汀灵一张纸条约了出来。      千影看着眼前这位女子,神情全是淡漠疏离。      她一身粉红色的长裙裹身,绣着连珠团花锦纹,外套一件朱色纱衣。腰间束着一条斓彩锦缎,将那纤细的腰身显得更加不盈一握。她的发髻端庄,两边各插一支飞凤金步摇。一双耳垂上缀着明晃晃的金坠——如此的打扮,任谁也无法想到这般端庄美丽的大家千金,几天前竟然流落街头,乔庄成一个乞丐的模样。      阮汀灵做到藤架内的长椅上,笑出梨涡:“我查过了,你在骗我,你根本就没有妻子。”      苏千影本以为城主大小姐或是有要事相商,却不想应约而来,看到的竟然是她,三言两语过后转身便要离开。      “你站住!”阮汀灵霍然起身大喊,“苏千影,你不许走!”      千影置若罔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翌日,梅卿正陪小乐儿在偏院中追蝴蝶。令汐华听完千影讲述昨夜之事,哈哈大笑起来:“真没想到那个死丫头竟然是滨城大小姐?这般文质彬彬的滨城,怎会调教出这么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姐?——千影,看来这下你要是不当这城主的女婿,咱们是出不了滨城了!”      “不过——”汐华忍了笑倾身看他,“你怎么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人家?本公子半点的好处都没学去!”      “你何曾对讨厌之人说过半句好话?”千影反问汐华。汐华微怔,掩唇笑道:“这样说来倒是本公子的错了?”      千影含笑,看向不远处的像个小团子一样蹦来蹦去的小乐儿。她穿着新买的桃粉色齐胸襦裙,肩上挂着如仙女一般的雪青色飘带,柔滑细发被梅卿细细挽了个蝴蝶双髻,显得脸蛋可爱白嫩如糯米汤圆。她这时正扯着裙子爬上一棵结着青桃的小树,梅卿在树下面带微笑的看着,似乎并不觉得危险。      另一厢房的门缓缓打开,芊芊一身银丝长裙踏入了明媚的阳光之中。      “千影、汐华哥哥,”她走到二人身边,围着石桌坐下,“休息的怎么样?”      “我倒是还好,有人却是佳人有约呢!”汐华幸灾乐祸地瞥了一眼千影,芊芊微怔,看向千影苦笑道:“什么佳人有约?”      千影道:“将我们‘请来的’那位城主千金阮汀灵,其实就是那日装成乞丐模样的姑娘。”   “是她!?”芊芊略有戚色,喃喃问道,“昨夜你们见面了?”      汐华见状,噗嗤笑道:“你放心——见是见了,可是我们家千影可是没对那小丫头说什么好话。”   千影道:“私下见面,总是不好。”   芊芊低下头,藏也藏不住眼里的笑。千影看着她,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舒服和安心。      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啊呀”的惊呼,三人抬头看去,原来是乐儿从桃树上摔了下来。她怕的捂住了眼睛,懵懵懂懂地拿开双手时看见梅卿已经把她接在了怀里,不禁又眉开眼笑起来。      “乐儿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芊芊说。      自齐老离世后,乐儿未曾哭闹过半句,只是神色郁郁了许多天。一行人终日陪伴她,终于等到她能够像如今一般笑逐颜开。但乐儿终究是个三岁的孩子,寻常孩子该有的任性不听话,她却一点都没有体现出来。      “她和梅卿小时候很像。”千影道,“不知道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你是怕小汤圆长大了也像梅卿一样,终日笑笑笑,把别的表情都藏起来不成?”汐华笑问。      “小汤圆?”芊芊笑道,“这个小名倒是可爱!”      千影亦是笑着,三人说笑间,门口走进来一个绿袍家丁恭敬道:“小姐邀请几位一同到宴厅用膳。”      “走吧,”汐华站起身对着千影和芊芊回眸一笑,“咱们去尝尝这滨城城主府的饭菜好不好吃。”      众人被带到宴厅中时,只见四处张红挂彩,似是有什么喜事要发生。      阮汀灵一身绛裙端正于坐,笑道:“寒舍简陋,不知公子昨夜睡得如何?”      她看着千影,这句话自是没问别人。谁知千影一直到落座都没有看她一眼,自始至终拉着乐儿的手叮嘱她走的小心些。      阮汀灵正觉被忽视,只听汐华笑道:“城主府的床倒比本公子想象的舒服了些。”      阮汀灵看向汐华,她此刻已知晓汐华的男儿身份,见其举手投足间尽是妩媚妖娆之态,不禁生出几分厌恶,只是打听过后得知他是千影的挚友,现下万万不能得罪:“是吗?那就好。”      “这孩子真是可爱,”她笑着看向乐儿,问千影道,“她是谁?”      千影这才回过头来看她一眼,正欲回答,乐儿奶声奶气地声音忽然传来:“爹……爹爹……抱抱!”      阮汀灵的脸猛地黑了,凛然看向坐在千影另一侧的叶芊芊。      汐华的笑声响了起来,苏千影将乐儿抱起来放在腿上,顺势回答阮汀灵道:“女儿。”      “可你、”阮汀灵隐忍不发,笑的牵强,“可你不是没有妻室的吗?”      苏千影几乎是毫不思索地答道:“私生。”      汐华笑的魂飞魄散,芊芊亦是掩唇低笑。阮汀灵急地脸有些微红,咬牙道:“公子真会开玩笑。”      许是害怕苏千影再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阮汀灵连忙又道:“大家用膳吧,都是滨城特色的菜式,可是花了厨子们不少心思呢!”      “这松花雪团既甜又糯,正好小孩子可以吃。”阮汀灵极是殷勤地笑着,夹起一颗团子放到乐儿的碟中。梅卿挽起袖子,用筷子将那团子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夹起一块喂给乐儿。乐儿的大眼睛对着阮汀灵笑的微微一弯,极是水灵可爱。阮汀灵心中喜悦,又介绍了好几道孩子亦可以吃的佳肴来。      “阮小姐说这都是滨城的名菜,你可得多吃些。”梅卿笑容不变,声音却是少有的温柔。他一边喂乐儿一边对她说:“等回了家再想吃,我可不会做。”      乐儿没有说话,笑着和梅卿对视,似是在说‘我一定会吃的多多的。’   因着乐儿的存在,这宴厅里终于有了些其乐融融的味道。众人看待阮汀灵的眼光也因她为乐儿布菜而变得柔和了许多,似乎这位大小姐只是刁蛮了些,无礼了些,但一个喜欢孩子的人,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人。      似是感受到了这种变化,阮汀灵的笑容愈发盛了:“不知几位此次来滨城可是为了游玩?没有别的急事在身吧?”      千影道:“我们是来寻一位故人。”      “故人?”阮汀灵看着千影,“找到了吗?”      千影摇头。      阮汀灵又问:“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千影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阮汀灵以为他是默认,不禁更殷勤地笑道:“其实,后天是家父的寿辰,灵儿本想留下公子几位热闹热闹。届时不少豪门权贵都会前来祝贺,若公子不急于一刻,或许那日会有人能解公子之忧。”    作者有话要说:  上榜啦啦,巷祈小天使,我更新了哟~ ☆、滨城城主   “原来是城主寿辰,怪不得到处张灯结彩的。”汐华撕下一块鸡翅肉对着芊芊笑道。千影似是思忖了一会,然后看向汐华和芊芊道:“那我们不如留到后天?”      “本公子倒没什么意见,在哪都是一样的。”      千影又看向芊芊,芊芊虽对阮汀灵有所芥蒂,但并没有多想便点了头。      千影对阮汀灵道:“我们此次出门,一切轻装从简,并未带什么能做贺礼的东西。”      轻装从简这四个字从千影嘴里出来,汐华心里一痛,泫然欲泣。      此次远行,运气好或许十天半月就能找到月泪。但若运气不好,极可能变成一场千里的跋涉。所以为了方便打点,汐华在千影的威逼利诱下生生把自己精挑细选的十大箱衣服减成了四箱。他痛心疾首,却不料千影还是嫌多,,就连芊芊也说他自己的衣服都赶得上所有人的行礼了。梅卿笑着过来要继续把他的箱子搬走,最后是他撕拉硬拽哭天抢地才留下了两箱。      这般的轻装从简,实在是痛煞他心。      “那我们今天就去街上看看吧?”芊芊瞧着汐华食不下咽的模样不禁失笑,看着千影道,“前些天也未来得及好好看看不是吗?”      听见芊芊说话,阮汀灵连忙插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芊芊不禁诧异:“你也去?”      “怎么?”阮汀灵道,“我爹喜欢什么,我最知道了!”她转头笑眯眯地盯着千影,那语气竟是十足的撒娇:“我们一起去嘛?好不好?”      芊芊浑身一抖,脸色发绿——这样娇嗔的语气,连她自己都没有对千影用过,更遑论其他的女人!      她把满满的不满意明晃晃摆在脸上,筷子在碰到牙齿的瞬间发出咯吱的声音。      阮汀灵倒是想起那日客栈之辱,冷笑道:“又惹着你不开心了?这次你又和苏公子是什么关系了?”      平地一声雷,整个宴厅瞬间安静了。      芊芊浑身僵硬,保持着吃饭的动作,心口猛地抽痛。   她……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不满……   现在的她,有什么资格因为阮汀灵同行而不高兴呢?   好像,没有吧……   想着,她心中愈发酸涩难耐,什么回击的话都说不出来。      汐华筷子上的鸡骨头吧嗒掉进碗里,成了屋里最大的声响。他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指着阮汀灵的鼻子骂道:“小丫头,看清自己的身份,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阮汀灵在和谁说话?      是叶芊芊?   还是长乘门主的千金,玉叶芊芊?      不,都不是这些。能让汐华震怒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乎、他疼惜、他捧在手里暖在心里的这辈子唯一一个和他有过八拜之交的义妹!别说眼前这个小丫头只是区区城主小姐,就算是凌国公主皇后,又如何不敢忤逆?      想是从未见过一向笑语嫣然的人突然拍案而起,怒目而视。乐儿被吓的一个机灵,瞥了瞥嘴巴,结果哇地哭了起来。      梅卿一慌,也不告退,牵着乐儿便开门走了出去。      屋里剑拔弩张之际,只听一个平淡含笑的声音传来。      “哥哥不必动气。”芊芊抬手,拉回汐华指向阮汀灵的手,挽在身边,脸上的笑容清浅非常“阮小姐又没说错什么,上次确实是芊芊口不择言了。”      她的目光中蕴藏着无尽的苦涩,强忍着不去看千影此刻会有什么表情。汐华微怔,看向她,动容道:“有我在,你不必委屈自己。”      有我在,你不必委屈自己。      这句话,若是千影说的,那该有多好?      仅是一瞬间,眼中苦涩尽褪。芊芊无比洒脱地一笑,对着阮汀灵抱拳道:“方才是哥哥唐突,芊芊代他向小姐致歉。上次之事,是我不对。”      何曾有人如汐华这般对阮汀灵喊骂过?!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所到之处百姓敬仰,所见之人无不礼让。如今一个不男不女的人竟敢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按她的脾气,怎么可能靠一句‘代他致歉’就能粉饰太平得了!不过——她看了看千影,压着怒火对叶芊芊道:“本小姐大人有大量,自是不会和你计较!”      芊芊拉着汐华坐下,给他斟茶。阮汀灵恨恨地瞧着,正要和千影说什么,头刚转过去,便对上一双她今生都未曾见过的冰冷的眼。      她一时蒙了,竟是大气都不敢出。      千影不过扫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起身道:“如此惹得小姐不快,看来我们不便再久留了。请小姐代我三人向城主祝贺一句——芊芊、汐华,我们走。”      阮汀灵知他在生气——气她对芊芊出言相讽,气她惹汐华拍案而起。但她又何尝不是气得咬牙切齿,却碍于他在只好自己打碎了牙和血吞!可她不想让他走,她喜欢他,所以无论她多么不服输,都是输了。   见三人俱离开座位向门外走去,阮汀灵急的站起身来,喊道:“苏——”      紧接着咣当一声闷响,三人闻声回头,惊见阮汀灵昏倒在了门口。      与滨城城主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阮汀灵的卧室正厅。大小姐意外昏倒,城主闻讯赶来。他穿着一身雅致华美的江牙海水长袍,走路时衣袂带风,眉目间俱是焦急担忧。身材不胖不瘦,鬓若刀裁,虽已经上了年纪,依旧可看出其年轻时的文质彬彬之态,俊逸墩儒之风。      简单问候几句,城主爱女情切,连忙走进了阮汀灵的卧房。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终于走了出来,脸上忧切之色已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奈和苦恼。      “小女已无大碍,惹几位担忧了。”他抱拳,坐于上位。千影几人回礼,亦一同入座。   城主笑道:“小女前些天出门游玩,与我说在外头认识了几位朋友。道是性情高洁,俱是人中龙凤。老夫今日得见诸位,果然品貌非凡。”      千影道:“城主谬赞。”      城主看向他,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一眼,笑道:“不知苏公子年方几何?”      “晚辈今年二十有三。”      “果然是年轻有为。”城主捋着山羊胡子,点头笑着。他转而看向汐华道:“老夫听闻,汐华公子本是山中客。初次下山,身边只有一古琴,一白马,公子一身白袍,宛如谪仙下凡。为观公子之姿,曾引得万人空巷,商人罢市、农人罢田之盛况。儿时听闻,便一直想要一睹公子风采。没想到如今黄土半截,竟还有幸见上公子一面,着实是吾之大幸!”      他知汐华虽面容俊朗,如美妇人,却不敢生出半点亵渎之心。加上儿时的听闻,他深知汐华的年龄比他不知大上多少,理应当长辈对待。      “古琴白马,一身白衣?”芊芊笑着看向汐华,“怎么哥哥当年竟也是朴素过的吗?”   汐华听得微怔,旋然花开灿烂。他眼睛一瞟,道:“本公子那是形势所逼,深山里哪来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好看衣服?”      他看向城主俏笑:“你倒是比你家那个丫头懂事的多了!怎么,今个见着本公子,可是有半点失望?”      “小女从小被惯坏了,任性之处还望公子见谅。”他笑着落座,“今日得见公子,方知传言不足矣描述公子姿容之万一,怎得谈‘失望’二字!”      “哟,城主大人真会说话!”他掩唇灿笑,凤眸星目美艳不可方物。      城主含笑不语,转而看向芊芊:“叶小姐,小女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芊芊微怔,他才刚刚回府,怎会得知阮汀灵对她‘多有得罪’?想是方才在卧室里阮汀灵对他一顿哭诉埋怨,城主知晓女儿的性情,自知必是女儿理亏,这才如此道歉。      “城主客气了。”她淡淡一笑,“却不知阮小姐是因何忽然昏倒?” ☆、城主寿宴   “本公子瞧那丫头倒是精神的很,”汐华直言不讳,“幸亏当时门是开着的,不然还以为是我们做了什么事呢!”      “汐华公子玩笑话,”城主略有尴尬地笑着,又看向芊芊道,“小女从小就身子孱弱,是以老夫对她更是百般娇宠,才叫她养成了今天这般恃宠而骄的性子。今日昏倒,也并非什么大碍——”他对众人说,“各位不必介怀。”      目光落到千影处,千影与他对视一眼,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在此叨扰了。不然人多事多,难免阮小姐再出什么意外。”      这话意有所指,城主大声一笑只当听不出来。心下却不免暗忖,想必阮汀灵装晕一事,早已被这三位看透。看透却不说透,已然给足了他这位城主的面子。      “三位若这就离开,小女必会伤心难过。未能尽地主之谊,老夫也定会遗憾终生!相见不易,再见实难,小女不懂事,三位万万莫放在心头。不如留到老夫寿宴之际,以八珍玉食,葡萄美酒为三位送别!再者,也可叫小女为礼数不周之处对三位致歉。如此这般,三位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倒叫三人不好拒绝。长者这般盛情相邀,千影和芊芊亦难以反复推辞。三人对视一眼,只听千影道:“城主盛情难却,我们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城主心头大悦,他不经意间望向阮汀灵卧房门外的珠帘,不禁暗忖女儿在房里必定以喜上眉梢。那是他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不论她想要什么,他就算上天下海也必要寻来相赠。      滨城大街上,三名男子,一位女子,一个孩子,正优哉游哉地闲逛。      汐华公子怀里抱着小汤圆乐儿,费尽心思地想要博小美人一笑。无奈小美人被他骂阮汀灵时的那一下吓出了阴影,抿着嘴唇不肯给这位天下第一美男子一丁点的面子。      “乐儿当是天下唯一一个这般不给哥哥面子的姑娘家。”芊芊笑着看向千影,“你说是不是?”      千影轻摇折扇,浅笑不语。身后传来一向不爱说话的乐儿叫梅卿抱的声音,惹得汐华埋怨道:“你也一定是天下唯一一个不愿意让本公子抱的臭丫头!”      千影和芊芊一同回眸笑着看汐华一脸不开心的把乐儿丢进梅卿怀里,乐儿立刻对着梅卿眉开眼笑,转而与汐华相看两生厌地互对着吐舌头。      “简直都是孩子。”千影笑道。      “千影,我们送什么礼物给阮城主好?”汐华大步走来插话。千影瞧瞧他,道:“你有什么想法?”   汐华笑道:“那位城主可是从小就倾慕着本公子芳容,这般的矢志不渝,本公子怎能轻慢!”   “所以——”芊芊道,“哥哥该不会是想……”      汐华飞了她一记媚眼,十指摇晃放在脸颊两侧闪动道:“那自然!”      “这可是大礼,”千影笑道,“听城主的意思,似乎当日排场极大。你若当真如此,想必汐华公子又要名震天下了。”      “什么叫‘又’?”汐华看他,笑的得意洋洋,“本公子的名讳什么时候被埋没过吗?再说……”他的笑容忽然凋零,语气变得无比认真,“我是真的想为他好好弹奏一曲……我不可能一生只为续命而拂琴。”      “哥哥,”芊芊笑着看他,眼中明星闪动,“你还可以弹给我和千影听啊,还有梅卿,还有乐儿,你把我们都忘了吗?待乐儿再大些,我便教她跳舞。到时候你和千影一同抚琴,我和乐儿一同伴琴而舞,岂不妙哉?”      听了这话,千影和汐华俱是一怔。   待乐儿大些……伴琴而舞……      千影垂眸,竟捉摸不透自己的内心究竟是何想法。那样美好的未来被芊芊这样悠然地描绘出来,他竟然也无限向往起来。只是——他看向芊芊,目色微沉——她会一直陪伴他至那样的未来吗?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她随时都会离开?      车如流水,马如龙,街上的一切景象都变成黑白画面,如洪荒大泽一般川流而过。叶芊芊一身亮眼的蓝,成为千影眼中唯一一个悦动的美丽色彩。忽然,他眉头紧蹙,竟是头痛难忍。      “傻丫头。”汐华笑意温柔,用食指轻轻一点芊芊的额头。芊芊笑着躲过,回眸看向千影,惊慌问道:“千影,你怎么了?”      “没事,”他摆了摆手,唇色微微发白,“有些头疼。”      “那快去前面休息一会吧,”芊芊忧心忡忡地扶住他,回眸看向汐华道,“哥哥,咱们去前面的茶楼坐一坐吧。”      一直行至茶楼门口,千影才意识到芊芊一直扶着他的胳膊。他手臂一僵,霎时心乱如麻。从未和女子有过这般亲昵举动的他,就连被阮汀灵碰一下都会无比抗拒的他,竟然行完一路才发现芊芊挽着自己的手臂,这般的自然而然,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芊芊,”他伸出手臂,语气冰冷,“别靠近我。”      恍如触电,叶芊芊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汐华没有听见苏千影说了什么,只是看见芊芊的面色忽然间苍白,连忙上前道:“芊芊?”   芊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走上茶楼台阶的千影,整个人如被冰封一般动也不动。汐华拽了拽他的衣袖,梅卿抱着乐儿一同站在她身边,她才悠悠缓过神来。眨眼间,她褪去所有的惊痛,又是那风华绝代的叶芊芊。      “没什么,我们走吧。”她笑着,如明媚春光。      夜,来得静谧冷清。      盛夏少有的寒风似乎都聚集在了今夜,吹得四合庭院中的芊芊一坛酒饮尽,依然面色苍白,毫无暖意。      月色苍凉,一片清白。芊芊趴在石桌上仰头尽了一碗,便伏案看着千影的房间苦笑起来。      那一夜,是他醉酒,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夜,叫她不要走。   今天,又是他,突如其然,满眼冷漠,告诉她不要靠近他。      真是可笑……   真是可气……   真是可怜!!      她坐起身,双手捂面擦去眼泪,又是一碗烈酒。      凡是认识她的人,谁不曾说她性情快意洒脱!?谁不曾赞她行事光明磊落!?但她自从再见到千影,竟变得这么扭捏矫情,遮遮掩掩。      这不是她!这怎么是她!   可这……偏偏就是她啊……      “千影……千影……”      她的声音很低,略显醉酒之态。多少次想把心中的千言万语道与清风明月,无奈开口却全是他的名字。      她忽然烦躁地拽下头上为数不多的簪子,头发立时纷乱得披散下来。待将首饰放在桌上,她赫然看见了那根翡翠白玉花簪——珠玉台。      芊芊凝视着它,放在手心里来回琢磨,终于在婆娑的泪眼中露出一个笑来。      转眼,已是三日之后,滨城城主大寿。      一大早,城主府便已门庭若市。衣着光鲜华丽的王公贵胄络绎不绝,通报来者名单的门童已经喊破了嗓子。      “芊芊”座位上,蒙了云雾般丝薄面纱的令汐华侧身靠近芊芊,笑眼弯弯道,“咱们要不要换换位子,你挨着千影多好?”      芊芊浅笑,摇头道:“挨着哥哥和乐儿也好。”      “你还在生气不成?”汐华挑眉,“千影那个死样子,若是连你也不理他了可怎么是好?”      “我没有。”芊芊头痛道,“我怎会不理他?我只是想冷静几天罢了。”      汐华向后一靠,拉开些距离打量了她一眼。忽然看见那如墨云鬓上的翡翠珠玉台,不禁会心一笑。    ☆、曲倾天下   礼乐声起,众宾坐毕。门大开,美貌婢女鱼贯而出。金足樽、白月盘、葡萄美酒水晶杯、各色珍馐被一一摆上餐桌。      城主致辞,芊芊有意无意地听着。抬起头瞥向千影,竟出乎意料地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皆交错垂首,心中杂绪横生。      宴会进行了一半,终于开始献礼。一位商贾模样,络腮胡子的蓝袍中年男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摸着鼓鼓的肚子笑道:“为贺城主大寿,鄙人前月亲自从南海带回来一斛极品珍珠。来,给城主呈上来!”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一位随从便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镂空紫木匣子躬身走上前去。城主身边的人接过,毕恭毕敬地呈给城主。匣子打开,城主还未说什么,却看阮汀灵凑过去惊讶笑道:“好漂亮的金珍珠!”      “他竟寻来一斛极品金珍珠!”   “听闻今年金珍珠的产量极少,他果真是下了血本。”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那商人捋着络腮胡子傲慢地笑着,看向城主道:“区区薄礼,何足挂齿。还望城主今后多多关照才是!”      城主却似是并不喜欢。滨城重文,极大的原因是历代城主皆爱阳春白雪,不喜金玉之物。这商人一身铜臭,不懂得投其所好,就算如今送得一斛价值连城的金珍珠又怎能得城主欢喜?   阮汀灵却是对那斛金珍珠爱不释手,捧着紫木匣子道:“为我爹备此厚礼,贾老爷还真是用心良苦。”      “应该应该。”商人摆手谦让,但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见谦虚。   “贾家费心了。”城主点头道。      汐华凑近千影,掩唇笑道:“你瞧那阮汀灵,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千影饮茶:“你看她做什么?”      汐华笑道:“本公子怕你以后若真成了滨城的女婿,也会变得这般流俗。”      千影蹙眉,放下茶盏瞧着他道:“你明知我不会,何必这么说?”      汐华道:“那可未必,那城主从你进门开始就时不时地看你,你别说没有注意。”      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忽听席间又有一人站起身来,是个约近三十,体态清瘦挺拔的男子。   “当年承蒙城主不弃,收在下为幕中之宾。在下才有机会发奋读书,考取功名。此次得以金榜题名,全是承蒙城主之光。在下特求来离荡先生的云鹤留松图以祝城主松鹤延年,福寿安康。”      他脸上带着不卑不亢的笑容,话音刚落,便是震惊四座。      芊芊也不由得坐直,下意识地看向千影。      千影极爱古画,尤其是离荡先生的手笔。离荡先生已在七绝山隐居多年,其画作世上流传不愈二十幅,无不是惊世之作。芊芊曾经奔波数月,几经波折才求得离荡先生为其做出第二十一幅画来送给千影。那是一幅绘着远山升日,金霞漫天,深谷幽潭的绝美画卷,只稍一眼,便可叫仕人罢官隐居,杀人客归入佛门。      但是——芊芊垂眸苦笑,想必他已不记得了。      听闻此人竟求来离荡先生的云鹤留送图,城主连忙坐起身来挥手道:“快、快呈上来!”      身边两位侍从一同展开画卷供宾客观赏,那献画的男子笑容随和,不见半分骄傲之态。   “当年不过是老夫举手之劳罢了。能有今日之成功,老夫不过是推手,更重要的是你确有才华。□□,一遇风云便化龙!老夫相信你今后定会在朝堂大展拳脚,实现抱负!今日之礼,老夫在此谢过!”   城主拱手,笑容满面。那男子弯腰拱手回礼,脸上依旧笑的云淡风轻。      之后,不少珍奇异物皆挨个呈了上来。也有不少名人字画,笔墨纸砚,茶叶古董之类普通礼物,被埋没在礼单之中。眼看着献礼将休,城主正要唤来歌舞女来表演,只见一个惊艳的身姿从席间站起,大红的滚金边宽袍如烈火红花,映得那人无比妖冶。      面纱上露出的一双凤眼含雾,笑意勾魂。张口却是一句:“本公子亦有一礼相赠。”      一句本公子引得众人瞠目结舌,他们一直以为这红衣美人应是身旁那白衣公子的伴侣,或是那蓝裙佳人的姐妹,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公子!      一块面纱怎能掩住其倾世之姿,眼波流转间,便是叫万物蒙尘,只其一人。      城主见汐华站起身来,不由万般惊喜:“公子不必客气!如此实在是折煞老夫了!”      “本公子并未客气什么,”汐华笑道,“不过是想献给城主一首曲子,谈不上什么折煞。”      这一句,引得座下传出几声窃笑。千影和芊芊不禁同时摇头,感叹这些人愚昧无知。      阮汀灵在前笑道:“你也看到了诸位贵宾送了我爹多少奇珍异宝,不过是一首曲子,你怎么还意思开口?”      “灵儿,无礼!”城主回首怒斥,众宾客瞧见城主变脸,俱是安静下来。      “爹——”阮汀灵跳脚,正欲说什么,却见城主一个眼神将她瞪的不敢造次。汐华有意无意地看着手指,笑道:“若是城主嫌弃本公子的礼薄,本公子不弹就是。”      “不不不!”城主上前一步,连忙救急,“能得公子一曲,老夫已是此生无憾!小女粗鄙顽劣,   口无遮拦,公子万万不要放在心上!灵儿,还不向公子道歉!”      阮汀灵不可置信地看着城主,竟是没回过神来。   她爹叫她道歉?   她长这么大,爹爹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数落过她,如今竟然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说她粗鄙顽劣,说她口无遮拦,还叫她道歉?      哪有天理!      可是——今天是爹的生辰,在座的有那么多名门望族,她岂能当面‘抗旨不尊’?      演技如她,抬起眼蕴出一个温婉的笑来,福身道:“是灵儿多嘴了,公子不要怪罪。”      令汐华嫌弃地扫了她一眼,对城主笑道:“你当真生了个装腔作势的好女儿。”      城主脸色一绿,众宾客也躁动起来。不知这戴着面纱的人究竟是谁,竟能用这般大不敬的语气对城主说话。      阮汀灵低头掩唇笑着,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      气氛忽然陷入了僵局,城主忽然清嗓一咳,笑着大声转移话题道:“诸位!老夫还未介绍,这位就是姿容倾世的奏魂师,昔年白衣古琴下山来的汐华公子!”      城主振臂一呼,座下便有人的表情瞬间改色。      汐华公子——听过此名讳的人,有谁不想一睹那倾世之姿!   汐华公子——听过此传说的人,有谁不想一闻那吟魂之琴!   汐华公子——      听过其名讳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他身边的清绝公子,想必他便是那凝香易命格的易容神人,苏千影!   阮汀灵心中一震,没想到汐华公子的名讳一出,坐下宾客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为听汐华一曲,城主特率众宾客移步城主府观星台。此观星台存在以逾百年,整个凌国亦只此一座。因其历史之悠久,其地位之崇高,都与此刻登上它的人相得益彰。   观星台,无虚席。白纱障,重重垂。令汐华怀抱吟魂遥登上高台,以星月为衬,墨蓝飞银的长袍在夜空下曳地而行。      坐下鸦雀无声,只见夜风轻柔撩开重重白纱,将那倾世姿容渲染出几分神秘婆娑。      汐华幽幽落座,玲珑指尖轻轻一划,吟魂遥奏出一串奇异的声响。      有人闻,是闺怨啼哭;有人闻,乃霹雳弓弦;更有人闻,似梦回肠断,心上人音书断绝。      “今日乃城主寿辰,本公子倒是准备了一首好曲子。近些年来多是以命格谱曲,欢笑的悲伤的故事知晓太多,如今便把它们汇在一处,奏给诸位听听。”      他说这些话时,手指已开始轻缓地挑弦。那或幽或悦的乐声载着汐华鸢啼般的介绍传进众人耳朵,已附上了一层魔咒。      垂首,发丝落下。漆黑的眸子在闭目前夕,含着如同身后夜空的,碎星闪动。      一勾,红颜迟暮空凝眸。初遇陌上少年游,是青葱豆蔻。   一抹,渔舟停罢静无波。暖酒御寒江水阔,是零星灯火。   一压,夜来无梦剪烛花。明珠似泪裙上挂,是错为人嫁。   一摇,他乡避雨湿儒袍。美人如花年尚小,是恨君生早。   乱弹,半生颠沛为哪般。他生莫信诺如山,是满口空谈。      山涧泉鸣,飞湍瀑流,扶摇而上,踏陷云空!      忽,群音毕绝,刹然归隐。   再抚琴,竟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座下,千影的心头一空,手中的酒杯意外脱手。台上,汐华却转促弦如电,声声凄切惊心。那令人为之一振的琴音,生生将那玉杯破碎之声掩盖了过去。      吟魂遥二十七弦,多出的那两根,一为前世,二为来生。芊指飞掠二十七弦,奏出跌宕起伏的风云岁月。那指法连贯流畅,变幻莫测,一串音符上穷碧落,忽又直下九天。瞬息间,已将失传近百年的三十六种指法交替数遍。夜风起,白纱层层飞卷,露出汐华闭眸弹琴的绝美画面。      座下传来幽咽啜泣的声音,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叹息。乐儿也在梅卿的怀里失了神,那清澈的眸子里,闪烁出了某种奇异的光芒。      忽然,墨蓝长袍随扬起的手翻飞。一划袭人断肠声,打碎所有苦心经营的幻阁梦宇。      凤眸含着幽怨睁开,但见座下众人皆如大梦初醒,无人能回过神来。      这一夜,令汐华的名讳再次响彻世间。那一曲‘浮生若梦’成为天下善琴者毕生追求的制高点。   这一夜,令汐华奏琴时所穿的墨蓝长袍,亦成为琴之大师登峰造极的标志。   这一夜,那使得星月失色的倾世之姿,再次颠倒众生,成为活着的传说。      掌声雷动,响彻九天。    ☆、初临凉城   观星台一曲,一曲倾天下。   曲毕,座下宾客无不争前恐后地向汐华敬酒,索性芊芊一直拦着,否则汐华公子这一夜传出的除了这倾世之名,恐怕还有那酒后没什么德行的德性。      回去的路上,乐儿一直拉着汐华的手不放,似乎忘了前些天一见到汐华便退避三舍。汐华蹲下身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媚眼笑道:“怎么的小丫头?小小年纪便知道见风使舵了吗?可是你太小了,本少爷没兴趣可怎么办?”      芊芊随手揉了下汐华头顶,笑道:“哥哥,乐儿非被你教坏了不成。”      汐华飞了她一眼,转头捏着乐儿的小下巴:“本少爷的如花似玉绝世无双摆在那里让她学,要是她非学别的,还要怪是本少爷教坏的吗?”      忽然,微快一步的千影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来,看向汐华道:“刚才你变的调子,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      “哦?”汐华停下脚步,眼睛一弯,“我刚才变了上百种调子,你说的是那种?”      千影蹙眉:“你知道。”      汐华的笑意更沉,久久凝望着千影的眸子:“是吗——我忘了。”      气氛忽然变得凝重起来,梅卿上前一步,笑道:“先生,公子,那边有人来了。”      闻声,众人回头,确是看见不远处的树丛中绕出两个人影。看那身材和服饰,依稀是两个中年的商贾。      “你听说了吗,凉城出大乱子了。”红衣商人道。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本来最近有一批布料要从凉城运过来,可谁知现在凉城戒严,我是眼看着订单就要砸在手里了。”黄衣商人道。      “是吗?那你可真是倒霉了。谁知道这什么武林大会,往年都没出什么乱子,偏偏今年就出事了呢!”红衣商人道。      “依我看,那些江湖人着实是无事生非。好好的非要选什么盟主,真是自讨苦吃。”黄衣商人道。      “唉——王兄,话也不可这么说——喲!三位三位!!”   两人从远走近,这才注意到了汐华一行人,忙快步过来打招呼。      “苏公子,汐华公子,叶小姐!”红衣商人大笑道,“方才怎么不多留一会?老夫还没来得及敬三位一杯!今夜能听得汐华公子一曲,实在是三生有幸!这般千载难逢的乐事,岂能就此作罢呢?走走走,去老夫暂住之处,我们再痛饮一番!”      红衣商人说话间便要引三人向前走,三人正失笑,只见那黄衣商人上前一步道:“朱兄,天色已晚,几位还要休息,哪能跟你胡闹?”      朱通摆手笑道:“哪里是胡闹?王兄一起去也成!”      王禄听得,苦笑道:“我劝你,你还要我陪你?几位贵人都劳累了一天了,汐华公子怀里的小小姐也该睡了。”      “这……”朱通略有迟疑地看向几人,汐华笑道:“还未请教二位的名讳呢?”   朱通忙道:“看看,是在下莽撞了!在下朱通,家里卖些香料玩意。”   王禄笑道:“鄙人王禄,做布料生意。”      “方才听闻二位谈及凉城武林大会,敢问可是出了什么变故?”芊芊道。      众人朝前走着,王禄道:“其实详细的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这武林大会上有人失踪了,像是个大人物,不然怎么会惹得凉城全城戒严呢?”      芊芊疑惑:“失踪?”      “是啊!”朱通叹道,“我倒是听说,失踪的好像是万金舫舫主辛垣裴!”   一行人的脚步猛然停住,朱通和王禄疑惑地回过头去,意外见叶芊芊一脸的震惊——      “你说什么!”   ※※※※※※※※※※※※   房间里,灯火通明。芊芊心急如焚,喝干了茶壶又站起身来回踱步。      她一心急,嘴里就得有点东西才能踏实。此刻没了茶水,只好咬着手指:“辛垣叔叔失踪了,我必须得去凉城一趟。”。      千影道:“先别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我知道。”芊芊道,“此去凉城至少要七天时间,我们在路上计议也不迟。”      千影点头,汐华招手道:“妹妹你先坐下,咱们好好商量。”      芊芊着急道:“不行不行,我一坐下心就更慌了。辛垣叔叔一直待我如女儿一样,就像是我的第二个爹爹,他要是真出事了,我怎么能不去帮他!”      汐华失笑道:“好好好,那你就站着吧。不过我们如今也只是听那朱通的一面之词,失踪的也不一定就是你那‘辛垣叔叔’呀!”      说话间,梅卿开门走进来,将手中的两盘糕点各放在芊芊和千影汐华的桌子上。      芊芊咬了一口,不嚼不咽:“最好不是,如果是虚惊一场,那就太好了。”      千影劝道:“若真的是辛垣裴失踪,万金舫上下一定会出动,想必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理。你先放宽心,我们明天就启程。”      这些话说得并不温柔,却也并不冰冷。没有起伏地安慰话语如同细水长流,就这样让芊芊地心安定了下来。      “好。”她点头。      汐华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含糊不清道:“明天就启程,你怎么和城主交代?”      千影淡然道:“我何必非要交代?”      方才宴会散后,阮汀灵曾派丫鬟来找他,约他到上次的花藤下见面,可他并没有去。为什么?他不知道。许是因为与阮汀灵的性子不合,又许是……      他蹙眉,不愿多想。      翌日清晨,城主府的下人洒扫时赫然发现大小姐昏倒在花藤架下。大夫来看,只听得阮汀灵口中喃喃重复着“苏千影”的名字。可整个城主府,与苏千影有关之物,只剩下一封辞别的书信。      马蹄南去,一路扬尘。几人到达凉城时,比预计早了一天。      凉城果然戒严。远远看去,城门口排起了一串长队,像一条缓慢蠕动的长龙,每一个百姓都要经过守城官兵严密的排查方能放行。而这辆奔波而来的宝马雕车,在衣着朴素的百姓中间显得十分扎眼。      一个披着光洁白甲的官兵走了过来,对着驱车的梅卿礼貌地笑道:“敢问几位是从哪里来的?进城有什么事?”      梅卿带着万年不变的笑容道:“我们是乾都人,来凉城找亲戚的。”      “可否让我朝车里看一看?”官兵的语气依旧礼貌。      凉城在‘雅’,就连官兵也如此平易近人,果然名不虚传。      梅卿笑着一点头,对车里道:“先生。”      话音刚落,车帘便被一把折扇挑开。那官兵向里面一望,霎时一脸惊艳之色。   这车应是神仙的华驾,里面坐着的是天上最美的仙人。      苏千影对着官兵礼貌一笑,道:“能进城吗?”      “可以进城。”那官兵连忙点头,想了想,又说了句,“诸位,现在进城易,出城难。若是日后几位想要出城,这车怕是带不出去了。”      “这是为何?”芊芊问道。      官兵一指城门口,道:“小姐,你瞧——城中有人失踪,为了防止人被偷运出城,每一个百姓必须携有城主金批的出城令方能出城,并且只可携带包裹,不可乘车或运货。所以几位的车,进得去,却是出不来的。”      芊芊“哦”了一声,只听千影道:“无妨,我们将车停在城外的驿站便是。”      正在睡觉的令汐华忽然睁开眼睛,道:“那我的衣服可怎么办!谁帮我拿呀!”      官兵道:“若是分成小包裹,几个几个拿进去,还是可以的。”      “你在逗我?”汐华笑得阴恻,“你可知本公子的衣服能包出多少包裹?”      “汐华,”千影苦笑着打断他,道:“你就不要为难官爷了——”他看向官兵道,“谢谢,我们知道了。”      汐华撇着嘴扭头看向芊芊道:“你瞧他!”      乐儿小大人似的拍了拍汐华的手,然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以这样做,惹得芊芊哈哈大笑起来。    ☆、公子扶玊   最后,马车还是驶进了城去。这是一行人第一次来到凉城,芊芊撩开车窗帘往外探,只见四处是白墙青瓦,引河为池,即是在街上也多见荷花。如斯凉城,一眼就让人爱上它的宁静和雅致。只是偶有小茶摊上出现些三五成群的莽汉,一见便知是江湖人士。武林大会这般煞气的事情,着实不该选在此地。      千影道:“城中百姓倒是悠闲,不像是有事发生一样。”      芊芊放下帘子,看着他道:“素闻凉城在雅,凉城百姓也是个个云淡风轻,倒也乐得逍遥。”      千影道;“雅至极,就委实无趣了些。”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桌翻碗碎的乱响,马车忽然停下,传来梅卿勒马的声音。      一个骂骂咧咧地声音响起:“奶奶的,有人失踪关老子屁事!凭啥不让老子出城!你瞧老子这幅德行,哪不像好人了!”      芊芊往外一看,只见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在茶肆破口大骂,面前木桌碎裂,一把斧子深深地劈进了地里,惊了车驾。      瞅他这副德行,哪里都不像是好人。      芊芊不由得和千影相视一笑,汐华听见动静,幽幽睁开眼睛:“什么人在那大吵大嚷的?”      芊芊示意汐华向外看,只见那壮汉身旁的人吼道:“你在那乱嚷什么!越嚷越不叫你出城!出不去的人那么多,你算老几?”      壮汉一把推上那人的肩骂道:“你说老子算老几?老子进月刃阁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娘怀里吃奶呢!你管老子?是不是不想活了!”      “你再说一遍!”那人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刀上的银光闪痛芊芊的眼睛,惹得她下意识地甩下了帘子。      马车中,芊芊轻轻揉着眼睛,千影道:“有事吗?”      “没事。”芊芊摆手,闭目养了半刻,“那是月刃阁的人?听说月刃阁俱是些清高之辈,怎也收这些草莽之人了?”      “兴许是败落了?”汐华笑道,“阁主也是人,谁没个想不开的时候呢?”      谈话间,只听外头传来一个无比悠然温柔的声音。与先前对骂的两人相比,实在是犹如天河婉转,美妙不已——“你们两个真是丢人,怎么半点也不为我这个阁主着想呢?”      这样好听的声音,该是属于一个清俊的少年。待众人看清来者,却俱是唏嘘不已。      那确是个清俊无双的少年,衣冠楚楚,自带一股书卷气息。只是他一双美目毫无神采,已然失明。坐在轮椅上,想必双腿已废。一个穿着紫色长衫的男人立在他身后,面如雕塑般阴冷肃杀,没有一点表情。      这样一个漂亮的人,竟是失明失行,上苍着实不该如此安排!      “月刃阁阁主,沈扶玊——”芊芊叹道,“真是可惜。”   (不是扶玉呀,是玊、“素”音)   那正在吵架的两人一见阁主,本已剑拔弩张,此刻俱匍匐在地,一声不吭。      “可知道错了?”沈扶玊温柔地笑着,目光涣散,没有聚焦。      “属下知罪,请阁主饶恕!”      沈扶玊抬起手指各在两人的方向一顿,笑道:“下回不可以再乱砸东西,不可以再吵架,更不可以动武,知道了吗?”      这话说的就像是哥哥在数落年幼的弟弟一般,全无责备,只有担忧。跪在地上的两个粗汉此刻脸颊俱是一红,忙道:“知道了,属下绝不再犯!”      结尾,是沈扶玊欣慰地一点头,笑道:“乖。”      “这个人——”芊芊失笑,“倒真是可爱啊!”      “本公子也这么觉得,”汐华点头,“不如我们去认识一下?”      两人说话间,只听千影幽幽道:“你们两个不必过去,他来了。”      沈扶玊被身后的紫衣男人推着轮椅,在马车前面停下,笑容温润可亲:“阁中属下不慎冒犯到了各位,在下特来赔罪。还望车中的朋友没被惊扰才好。”      闻声,车中三人相视一笑。汐华卷开帘子道:“不必赔罪,我们没被惊扰!”      “哦?”沈扶玊笑道,“方才我属下的刀光似乎伤了车中小姐的眼睛,小姐可无碍?”      这话一闻,芊芊不禁和千影对视了一眼。      沈扶玊分明眼盲,如何得知芊芊方才被刀光晃到了眼睛?再说芊芊也并未惊呼出声,他又如何知道被伤到的是个小姐?难道他听见了他们在车中的谈话?      “无碍,倒叫公子挂心了。”芊芊出声道,“敢问公子是如何知道我被反光伤了眼睛?”      这话问的毫不避讳,沈扶玊也不在意,笑着解释道:“方才在下听见了刀剑出鞘,接着车帘被甩落的声音。我月刃阁的兵器表面皆光滑如镜,反光比一般兵器要厉害的多。所以在下想着,定是车中有人被这刀光伤了眼睛。那甩帘的声音不粗不重,所以在下觉得应当是位小姐。”      他慢条斯理地说出这番话,已然叫芊芊钦佩。他竟能听到车帘的声音,更因此判断出是一个女子——月刃阁的阁主,果然不简单。      “你这小子,确实厉害。”汐华笑道,“本公子转念一想,我妹妹的眼睛实在宝贵,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找谁说理去?既然你这小子如此厉害,不如给我们安排个住处,今后我妹妹若是身体不适,定当第一个找你算账。你看如何?”      这话说得毫不讲理,地上跪着的两人听见有人对阁主这般无礼,正要争论,只听沈扶玊笑道:“好啊。”      “阁主!”跪着的壮汉忙道,“我们还不知他三人的来历,怎可……”      “这还不简单吗?”沈扶玊转头‘看’他,又‘看’向马车,“在下沈扶玊,还未请教各位的名讳?”      “小子,你可听说过姓苏和姓令的人?”汐华笑问。      沈扶玊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再拱手道:“在下久仰苏先生、令公子二位大名!快,府上请!”      武林大会生变,月刃阁与其他门派一同被困凉城。为生活方便,沈扶玊于凉城洛云山上买下了一个山庄,亦可作为月刃阁在凉城的分部。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进山庄,在正在修葺的大殿门口停了下来。沈扶玊被那雕塑男搀扶着缓慢走下马车,坐到轮椅上,问向身边的人:“通知下去,午饭多加几个菜,以上宾礼制。”      “是。”身边人低头退下。沈扶玊回身对千影一行人笑道:“这位是我的随从,紫融。各位别看他冷冰冰的,可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呢。”      众人看向那个满脸杀气,没有一点表情的人,实在看不出和“善良的好孩子”有什么联系。汐华转头看了看一直面带微笑的梅卿,想着这才是他们的好孩子。      “诸位随我来,我带诸位去休息的房间看一看。”众人在后,沈扶玊被紫融推着轮椅缓缓行在前头,笑道:“这山庄据说是前朝建造的,我朝建国后一直闲置到了现在,我买下时便宜得吓人。诸位房间离我居住的地方不远,若有所需,只当是自己的家,随意告诉下人便是。不过若是有些脏乱的地方,还请见谅。毕竟刚搬来不久,有些地方还没有洒扫完全。”      “沈公子实在客气,”千影道,“是我们给公子添麻烦了。”      “苏先生能来,已是蓬荜生辉。这样说实在是折煞在下了。”沈扶玊笑道,“不知令公子可需要什么香料放在房中?听闻公子每每入睡,总需要香料安眠?”      令汐华笑道:“你倒是心细。不过本公子只是身体虚弱的时候才需要香料调理,如今倒也不必。”      “那就好,”沈扶玊点头道,“叶姑娘,你就住在苏先生和令公子旁边的院子中可好?仅有一墙之隔,并不远的。”      芊芊笑道:“客随主便就是。”      于是,苏千影、令汐华、梅卿三人住在一个院中,叶芊芊与乐儿住在隔壁,位于三人与沈扶玊的院落中间。      午饭布置得十分隆重,沈扶玊一直笑容满面,因此次的偶遇欣喜不已。      众人谈笑间,“不经意”谈论到了凉城戒严一事。      千影问道:“究竟是何人失踪,不知沈公子可有线索?”      沈扶玊摇头道:“这点,扶玊也并不清楚。只是有极大的可能会是万金舫舫主辛垣裴,因为他曾经在武林大会第一天出现过,但至今都没人再见过他。”      芊芊忽然头痛,不禁扶住了额头。       “叶小姐不舒服吗?”沈扶玊问道。      “兴许是被你们的刀光愰的?”汐华笑道,“赔钱赔钱。”      “倒还真是被汐华公子讹上了。”沈扶玊苦笑,又抬起杯来,“来,我再敬三位一杯——敬这次的意外相遇,敬我与三位的缘分非浅。”      四人一同举杯祝酒,再放下时,只听沈扶玊问道:“不知三位此刻来凉城所为何事?”      芊芊不好透露自己和辛垣裴的关系,千影却是联想到了之前偶遇的万辛:“我们来寻一个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给沈扶玊改一个有点意义的名字...可是好喜欢这个名字啊..不想改啊.... ☆、一丈大师   “哦?不知在下可否帮得上忙?”沈扶玊笑道。      千影道:“那倒不必麻烦沈公子了,我们并未约好再次会面,或许他已经离开了。”      沈扶玊虽是看不见,仍能精准无误地从盘中夹菜,送到碗里:“那便有些可惜了……不过,就算先生的朋友已走,好好逛一逛凉城也算是不虚此行。听闻这洛云山的日落很美,扶玊虽说是见不到,先生你们倒可以欣赏一番。”      这话说得让人心生怜悯,可沈扶玊脸上那不卑不亢的温柔笑容,却又让人觉得怜悯于他来说是一种亵渎。千影看着他,心中也生出些许敬佩之意来。      “谢谢沈公子,我们会去的。”千影道。      芊芊饮干一杯酒,问道:“若失踪的人真是辛垣裴,万金舫可派人出来找过了?”      沈扶玊笑道:“那是自然。除了万金舫自己,还有朝廷的一路人马,和万金舫有交情的一干势力都出动了。我还听说,闻虚先生也派了人来。”      一口酒险些呛到,芊芊问:“闻、闻虚先生?”      “是,”沈扶玊点头,“闻虚先生,蠃母山长乘门门主。听说他和辛垣裴是故交,看来传言非虚。”      芊芊低头吃菜,汐华在一旁笑道:“这么多人出来找,竟都找不到,真是怪事了。”      沈扶玊轻轻将酒杯一推,身后的随从立即给他倒酒。他饮了一口笑道:“只望这场风波能赶快平息,我们这些人也好早日回家。”      梅卿在一旁默默喂乐儿吃饭,沈扶玊道:“这是个女孩吧?多大了?”      乐儿听见他们谈到了自己,抬起头来滴溜着大眼睛看向沈扶玊。      “三岁了。”千影道。      沈扶玊又问:“叫什么名字?”      “祝无忧,”千影道,“小名是乐儿。”      “祝无忧……”沈扶玊低下头,“我也祝福她能一生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乐儿盯着沈扶玊,似乎有些疑惑。明明是这样美好的祝愿,乐儿却觉得他心里十分伤心。      “不难过。”      她低声说着,梅卿转过头来看她,她摇了摇头,像在自言自语。      午后,梅卿抱着乐儿去闲逛,千影三人则在街上查探辛垣裴的下落。各路武林人士熙熙攘攘,将凉城大街堵的十分热闹。      芊芊道:“既然爹爹派了人来,我们就先去找他们。长乘门的人有规矩,一旦到了某个地方,落脚处必是此地最大的客栈。我方才问了问路人,他们说此地凉城最大的客栈就在前面,叫萃兰轩。”      “最大客栈?那么多房间,你要怎么找?”汐华问道。      芊芊笑道:“长乘门出来的人每日午膳晚膳需得安排在未、戌两个时辰。现在正是未时,所以我们不必费心去找。他们见到了我,自会主动过来。”      千影问道:“闻虚先生会不会亲自过来?”      芊芊一怔,随即笑道:“最好不会。”      正午的饭点已过,萃兰轩中已然宾客如云,再加上饮酒喧哗者大有人在,搞得萃兰轩乱乱糟糟。      三人刚刚踏进客栈,芊芊便察觉到一个眼神紧盯着自己。凝眉看去,脱口而出道:“五叔!?”      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和尚,看上去四五十岁,蓄了一脸的胡子。他的皮肤黝黑,一条陈年刀疤触目惊心得划过左眼,不知曾经遭遇过多么凶险的劫难。索性左眼竟是睁开的,并没有失明。他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宽松僧袍,里头是整洁的交领灰衣。拳头大的赤珠串成一串戴在脖子上,与他那高大的身材十分相衬。      他本在观察走进门里的三人,忽听得叶芊芊一叫,定睛看去,杀气腾腾的脸上绽开一个极不和谐的灿烂笑容:“大侄女!”      芊芊快步跑到大和尚身边,把着大和尚的两只手臂道:“五叔,怎么是你来啦!就你一个人吗?”      大和尚站起身来示意芊芊跟着:“走,回屋里说。”      一行人上楼,来到大和尚休息的房间里。关上门后,芊芊向他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苏千影、令汐华,想必五叔应当听说过他们。——千影汐华,这位是我爹爹结拜兄弟中行五的叔叔,一丈大师。”      一丈大师,不知道他的人也许只认为他是一个酒肉和尚;可知道他的人,无不惊叹于他那三十二路震魂拳法。长乘门更有记载,他乃是先皇室血脉。若前朝未覆,江湖上会少一个拳法高手,天下则会多一个尊贵王爷。      令汐华意外地“哟”了一声,苏千影拱手道:“晚辈苏千影,久仰前辈大名。”      一丈大师捋着胡子一笑,单手竖掌在胸前道:“你这小儿就是苏千影?近些年来名声不小啊!今日洒家一见,果然是神仙人物。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这些后辈当真是厉害!”      千影浅笑道:“大师谬赞。”      一丈再看向令汐华,目光在他印堂一聚,神色微凛。却是瞬间,他很快掩盖了过去。笑道:“素闻汐华公子姿容倾世,前些日子更传出观星台一曲动天下的美名。不知待洒家找回朋友,可有机会听得汐华公子一曲?”      汐华笑道:“那是自然。”      芊芊瞧着三人打完招呼,便问道:“五叔,这次只有你一个人来了吗?我爹他?”   一丈道:“自是我一个人,本来你爹要亲自过来,让我给拦下了。门里那么多事,哪由得他抽出身来?由洒家亲自出马,他还能不放心?”      芊芊眼中流露出担忧之情,又问道:“可探听到了辛垣叔叔的下落?”      一丈瞧着她的样子,倒了一杯茶推给她道:“还没有——不过你放心,三哥乃是万金舫舫主,又与朝廷牵连颇深,这世上有哪个歹人敢动他分毫!放心,洒家担保,三哥一根毫毛都不会少!”      看着一丈拍胸膛保证,芊芊接过茶杯握在手中:“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一丈忽然笑道:“喲,大侄女,你不会是怕今后没有公公孝敬吧!”      芊芊微怔,瞄了千影一眼,嗔道:“五叔!”      一丈摆了摆厚大粗糙的手,笑道:“罢了罢了,不开你玩笑了。大哥说了,说你此番是‘离家出走’,怎么也不愿意嫁给辛垣久!不过洒家倒是不懂,三哥家大业大,待你又好,你怎么就不愿意呢?”      芊芊苦笑道:“五叔,三叔家大业大,待你也好,不如你替我嫁了吧?”      “瞅瞅这丫头!”一丈看向千影和汐华笑道,“别人家的姑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她这什么都走不通了!”   千影道:“几位前辈皆是开明之人。芊芊的终身大事,想必闻虚先生还是希望她开心就好。”      “那是自然!”一丈笑着看向芊芊,“你爹自然是由着你开心的。这事也怪我们,我们兄弟几个一向感情甚好,当年你娘怀你时,那辛垣久也不过两岁。三哥提了一嘴,你爹便一口应了下来。那时只想着亲上加亲,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两个娃娃愿不愿意……”      芊芊实在不愿在千影面前谈论此事,于是扶额道:“五叔,当务之急还是找到三叔,我的事就不要再谈了。这次三叔出事,辛垣久没过来吗?”      一丈捋着胡子想了想,道:“这我倒不清楚。不过想必在我们之前就该动身了。”      芊芊有意无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不知三叔上次出现时是在哪里?我想过去看一看。”      “凤鸣茶楼。”一丈看向芊芊,“可要五叔随你同去?”      “不必了五叔,”芊芊道,“我们分头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  等榜的时间好漫长……下一更在29号(比心) ☆、初露端倪      长长的青石街道,两旁立着乌瓦白墙的飞檐楼阁,俱是古色古香,毫无张扬之气。凉城的酒肆极少,多的是花房茶馆之类。护城河水穿流,水仙暗香浮动,若是没有这些江湖人士的到访,整个凉城或许如世外桃源,没有一丝喧嚣繁杂。      三人出了萃兰轩,寻去凤鸣楼。万金舫舫主失踪已久,却没有一路人马能查到任何线索。芊芊感到此事非同小可,是以此刻愁眉紧锁,半点也笑不出来。      汐华在前头和千影聊这聊那,似乎很是喜欢凉城。芊芊在两人后面默默跟着,叹息间四处张望,全无兴致。      “好妹妹,”汐华转过头来对她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大和尚不是也说不会有事了吗?来,过来。”   芊芊走到汐华身边,苦笑不说话。千影见她如此,不禁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放心吧,总会有转机的。”      汐华又逗了芊芊几句,终是让芊芊笑了出来。三人行至巍然朱漆的凤鸣楼下,刚要进门,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哎呦,前面三位留步!”      前面三位,说的是哪三位呢?三人在凉城俱无相识,只当喊得不是他们。刚跨出半步,只听后面又喊道:“三位若是再朝前走,小老儿就叫三位大名啦!苏——”      “是谁?”      这下,三人同时回过了身来。千影淡淡一眼扫了过去,只见身后路边出现了一个卖面具的摊铺,一位鹤发白眉的老人孩子般坐在桌子上面,翘着二郎腿摇来摇去地看着三人。      “方才,有这么个摊位吗?”汐华挑眉看向芊芊,芊芊摇头道:“没有注意。”      那老人鹤发童颜,望之不俗。千影心下暗暗惊讶,这武林大会果然引来了不少奇人异士,却不知这老者又是何方神圣,怎会认得出他?      “小老儿的生意难做难做,一般人想买也难买难买。今天三位和小老儿有缘,不如过来买一个面具再走!”老头从那桌子上一跃而下,随手在架子上揪下来一张面具走到苏千影身边,放在他的脸上比划了比划,思忖了半天,忽然将手里的面具扔到了一边,“不对不对,不配不配!寻常面具只能蒙面,哪能如你般蒙心蒙肺!”      他说话颠三倒四,阴阳怪气。也不管三人是何反应,自顾自转身去看其他的面具。千影瞅着他的背影半天刚要说话,那老头似乎未卜先知似的一下转过身来张口道:“你们要去须臾山?”   汐华和芊芊不明所以,千影的心中却是一惊。      天音大师圆寂之前曾告诉过他,若以后汐华大劫难渡,便道须臾山去求须臾仙人助其一臂之力。只是如今汐华活蹦乱跳的,那日之谈也无第三人在场,眼前这老头又是何出此言?      “你说什么呢?”汐华蹙眉道。      老头挨个指着三人道:“你们要去须臾山?长的就是一副去须臾山的脸。千万别忘了到须臾山拜访须臾仙人,若是到了他老人家的地盘又不去拜见他,可有你们好受的了!”      千影上前一步,疑惑道:“老前辈是如何知道的?”      “你问我怎么知道?”老头哈哈大笑道,“我是胡之一,我有什么不知道?”      “什么胡之一?”汐华笑道,“从来没听说过。”      “呸呸呸、谁跟你说小老儿叫胡之一了?”老头朝地上啐了三口,然后背对着三人一捋花白的长须道,“小老儿不是胡之一!”      这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令汐华两眼一翻,不知是不是遇到了疯子。苏千影却知不可怠慢,拱手道:“不知老前辈是何人?如何认得晚辈?”      那老头闻声笑嘻嘻地一下转过身来,指着自己道“我是谁?你早晚会知道我是谁!只是我出现的比安排早,所以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你这老头子,说话怎么疯疯癫癫的?”汐华忍不住,“问你是谁,你说不就是了吗?”      那老头一听这话,不气反笑。他一边指着千影和汐华,一边说:“你说我疯疯癫癫?这世上谁不是疯疯癫癫?厌恶权势的反去求功名、咒骂富人的最想发财——你一副清高的样子却俗事一堆、你一副得意的样子又自身难保!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他说着话,竟是不显半点老态,蹦蹦跳跳的转身跑远:“我是胡之一,我是羿之狐,我是芊芊妹子,我也是须臾仙!你是我,我是她,他是你来我是谁?”      三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可千影却被他评论汐华时所说的那一句“自身难保”给震慑到,下意识担忧地看了汐华一眼,竟是说不出话来。      疯老头转眼间便被拥挤的人群淹没了行踪,三人回过头来,发现那买面具的摊铺也不见了。芊芊眉头一皱,只听汐华阴恻恻道:“今个咱们是不是见了鬼了?”      “应该是个高人。”千影淡淡道,“他可能是想指点我们什么。”      汐华转身朝凤鸣茶楼里走:“最烦那些个装神弄鬼的。”      芊芊看向千影,思忖道:“这老人家仙风道骨,不过我却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样一位人物。”      “大隐隐于市。既是高人,若想不为人知,又有谁能查到?”千影浅笑道,“我们也进去吧。”      “恩。”芊芊点头,虽千影一同跟着汐华踏进了凤鸣茶楼里。此时已是日头西移,将近黄昏。      三人叫来了凤鸣楼的老板,那老板想必近些日子已被不少人“盘问”过,说的答案几乎都倒背如流。但碍于三人的品貌不凡,怕听得不尽兴,是以又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地将那日辛垣裴出现的经过又描述了一遍。瞧着他那拼样,令汐华不免掩唇偷笑。芊芊细细听着,却没听到半点有用处的信息。      “你可有什么遗漏?”千影饮茶,淡淡问道。      “公子,鄙人已经把知道的全、全都说了……那天是什么日子?鄙人身为老板一定是全程都要在场的。”那老板被千影的眼神一扫,只觉得舌头打结,浑身发软。      千影放下茶杯,冷冽的目光直视着他,淡淡道:“你确定?那些及其平常的,难以察觉到的,一般情况下不会注意到的东西,再好好回忆回忆。万金舫舫主在你这里露面后便再无行踪,若是因你的差池疏漏而有了三长两短,倒时别说你,就连你凤鸣楼上下也在劫难逃。”      凤鸣楼的老板近些天听了太多威胁的话,耳朵早就已经麻木了。可如今这听了千万遍的话从苏千影口中说出来,竟全然变了味道。那寒冰一般的眼神犹如淬了毒药的利刃,在他的脉搏上方来回摩擦,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回——回公子的话,鄙人实在是……实在是想不起还有什么漏下了……”      他卑躬屈膝地站在一旁,不停地拭着额头上的冷汗。芊芊凝眉道:“你别这么紧张,放轻松些。好好把那日的经过再想一遍——你是如何见到辛垣裴的?他身边跟着谁?当日到场的还有些什么人?在你去张罗其他事情的时候,可曾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      那人闭上了眼睛,跟着芊芊的引导再次回忆那日的情景。      那天是武林大会开始前,众英雄依礼会面的日子。届时凤鸣楼门口涌入了穿着各色门派服饰的江湖豪杰,实属难得的盛况。他是凤鸣楼的老板,一直寸步不离地监督着楼中的秩序,生怕有一个不注意惹到了哪位好汉,把他苦心经营的凤鸣楼给砸得粉碎。      见到辛垣裴的时候是巳时。那时众宾已经入席,楼前停了一辆软轿,下来了一位威严高大的中年男子。那人气度不凡,自有一股王者霸气。他知其来头不小,便亲自出门迎接。辛垣裴由他跟着,来到台前讲话。说的无谓就是些希望武林大会圆满成功,望众英雄各显其能的场面话。然后他下了台去和众人把酒言欢,场面好不热闹。老板瞧着没什么事,便出去上了趟茅厕。      想到这,老板的眉头一皱,看向叶芊芊道:“鄙人那是内急,便去上了趟茅厕。经过后门的时候看见了两个穿着劲装的人说话,当时也没多想……可是等鄙人如厕完往回走时,那两人还站在那里。里面吃吃喝喝着,也不见那两人想进去凑个热闹……现在一想,似乎从开始到结束,那两个人都没有出现在楼中过……”      “那两个人可有何特征?”芊芊忙问。      老板努力回想着,摇了摇头道:“确无甚特殊之处……哦!”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猛地抬起头来,“那两个人的服饰相同,发饰相同……”      “这话说的和没说一样!”汐华翻了个白眼。      老板连忙摇头道:“不是的,鄙人的意思是那二人除了长相,言谈举止都想从一个模子上刻出来的一样!那时鄙人内急,走的有些匆忙,不小心便撞到了其中一个人,可另一个人离我甚远,竟然像也被撞了似的揉了揉肩膀!当时并没有多想,如今想来,可不就和那个人的动作一模一样吗!”      “竟相似到这种程度不成!?”芊芊道。      “没错!绝对没错!”那老板腾起满腔热血拍了拍胸膛。   芊芊喜出望外地看向千影,却意外地发现千影也在看她。四目相对间电光火石,芊芊忙别过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8月2号(比心) ☆、任性完约   待三人走出凤鸣楼,已是夕阳西下。西方天际铺彻着一片夺目的彩霞,为整个水墨般的凉城镀上了一层旖旎色彩。芊芊头上已经阴云消散,整个人无比轻快。令汐华瞧着喜上眉梢的她无奈一笑道:“还没找到人呢,就开心成这样了?”      “至少有所得了不是?”芊芊笑道,“找到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到的线索,岂不是喜事一件!我得赶紧回去告诉五叔,让他也多加注意有没有这样两个人!”      “双胞胎很多,可长相不同,行为完全相同的人却极少。”千影轻摇折扇,看向芊芊道,“长乘门可有这样的记录?”      “之前没有。我已离家半年,说不定错过了。”芊芊道,“我回去便写信给爹爹。”      千影遥望了一眼城门的方向,视线却被重重亭台楼阁所遮挡。      这个时间街道上市集已散,晚市未起,终于还给了凉城一份难得的清净。三人向着夕阳轻松前行,未来是一片坦途光明。      回到萃兰轩将此事告诉一丈大师后,本就胜券在握的一丈更是笑得胸有成竹,直道让芊芊放心,辛垣裴必会平安无事。      重归洛云山庄已是戌时,墨蓝色的夜幕上闪烁着散碎的星子。三人各自整理容装,受邀与沈扶玊共行晚宴。      还未进门,只听得里面传来言笑之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道:“若是没尝过墨城的千劫霄,谁敢称自己千杯不倒?沐筝,去把我的酒囊取来,看沈弟服不服输!”      三人走到宴厅门口,一名梳着两条油松长辫,戴着遮眼金面的锦衣少女伴着铃铛声迎面走来。三人面面相觑,无不面露惊喜之色。      “你不是我那好弟弟身边的小丫头吗!”令汐华笑道,“怎么你们也在这!?”      沐筝眨着眼睛看向汐华,嘴唇紧抿,脸颊腾的红了。      汐华一愣,笑道:“喲,忘了你这小丫头是不敢说话的。”      沐筝害羞地低下了头,目光不经意间划过落后一步的梅卿,面具下的脸更加红的像火烧了一样。   厅里,万辛见沐筝走到门口便一动不动,调笑道:“丫头,你在用行动来抗议小生的使唤吗?”   小生……      一听见这两个字,三人无不笑了出来。沐筝回过神摇了摇头,然后侧退一步露出三人来。万辛挑眉,目光移到那三人身上,立时起身笑道:“苏兄、令兄、叶妹妹!”      “原来你们认识了?”沈扶玊笑着问道。      “岂止是认识!”万辛一边笑着朝三人走去,一边回头对沈扶玊道,“我们可是一同把酒言欢过的好朋友!是不是,令兄?”      他张开双手抱住令汐华,两人相视一笑,汐华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就叫有缘不是?”   两人皆是心思直爽单纯之人,所以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顿饭,就熟悉的像是多年旧友。      “确实是有缘——苏兄,你们从滨城来吗?”万辛和千影点头打招呼,说第一句话时目光划过芊芊的脸上,就像是在对她说一样。千影点头道:“对,今晨刚到此地。”      万辛正欲再说几句,目光一下被梅卿牵着的乐儿吸引住。他好奇地看向千影道:“你们从哪捡来个小美人?”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万辛不知乐儿身世,一句玩笑话却正中了痛处。乐儿虽小却心里明白,拉着梅卿的手不禁一紧。梅卿脸上的笑容未改分毫,也不着痕迹的握了握乐儿的手。      千影浅笑道:“这是乐儿,我们收养的孩子。”      万辛微怔,没想到自己一语中的。不过随性如他,转眼便一如往常般笑了起来:“看来乾都一别,苏兄也经历不少事情。”      见几人在门口谈了半天,沈扶玊在宴厅中提醒道:“万辛,还不快请几位客人进来?”      万辛才似恍然大悟,连忙招呼道:“哈哈哈,把扶玊给忘了!来来来,大家快进来!”      听得众人入席后,沈扶玊笑道:“本来想请大家认识一下,没想到冥冥之中自由安排,却不知你们是何时相识的?”      “我从封城来的时候路经乾都一处客栈,正巧遇到了他们。你也知道我什么样子,就是喜欢四处结交朋友……”      “所以你一见几位气质不俗,便主动去找人家喝酒吃饭,而且还是派沐筝去的?”沈扶玊笑着打断了万辛,万辛惊喜地笑道:“你怎么知道?”      闻言,沈扶玊手肘支在轮椅的扶手上,故作苦恼地扶额道:“你竟忘了,当年你我二人也是这般结识的吗!”      芊芊和汐华哈哈大笑,苏千影也是满眼笑意。万辛一愣,也抚掌大笑起来。      月影空蒙,夜色如水。万籁俱静的深夜里,芊芊忽然从床上坐起了身子,披上衣服坐到窗前的矮炕上。      点亮烛台,便得一方明亮。白玉般静美的容颜没有一丝笑容,峨眉微蹙,忧上心头。      下午发现线索的短暂喜悦在静谧无人时烟消云散,她趴在案上,重重叹了一口气。枕着手臂向外张望,只见红木圆窗,窗格如牢。   忽然,芊芊的耳朵一动,“呼”的吹灭了蜡烛。瓦片窸窣移动的声音传来,芊芊站起身隐到角落观望。只见一块瓦片被挪走,一束月光倾泻而下。未及,瓦洞大开,一个人影投射到了地面上,像是在四处查看。芊芊屏息静气,不知来的是敌是友。      那人身法轻灵,落地无声。月光照射在他质地上乘的衣袍上,发出泠泠冷光。他四处张望着,无奈整间卧室漆黑一片,他站在光源处,反而什么都看不见。他似乎辨不清方向,转过身来,月光照亮那潇洒俊朗的脸。      芊芊哭笑不得道:“万公子?”      万辛吓得一个激灵,奋力想从黑暗中看出点什么,迟疑道:“叶妹妹?”      芊芊瞧着他那偷偷溜进别人屋子却找不到方向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万公子,你是方才吃多了上房遛弯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我8.2有存稿!竟然没有!我错了! ☆、湖边夜谈   “妹妹果然聪慧,这都被你猜出来了。”他既不觉得做贼心虚,也不觉得羞愧尴尬,站在一方月光下干净的笑着,就像串门一样自然而然,“你能不能过来点,我看不着你。”      闻言,芊芊笑得更是厉害。捂着肚子走到他身边一些,她道:“哪有你这样的人?夜里视物这么差,又没有方向感,还学别人偷黑跳房顶的?”      万辛瞧见她只穿着白丝睡衣,长发没有丝毫束缚的流泻在肩前,月光下的素颜姣美,觉得她清丽绝伦,没有半分亵玩之心。他也不回答芊芊的话,只是笑着问道:“妹妹可还记得当日之约?”      芊芊思忖道:“公子是说……当日临别时那个约定?”      “正是!”万辛点头赞许,然后足尖一点原路窜上房顶。只听得瓦片窸窣低不可闻,万辛在上头俯视着芊芊笑道:“你轻功怎么样?”      芊芊因着他的一系列举动已是哭笑不得,真是碰着了个行事任性的,问也不问就当自己答应了?不过,芊芊笑眼如月,她一向喜欢这么有趣的人。      “我的轻功?”芊芊挑眉,仰视着万辛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随手拿了白天穿的朱红褙子穿上,墨发就那样披散着,开门走到了院子里。院中是一地清辉,芊芊回首望向房顶的万辛,只见万辛负手而立,银丝长袍在月光下玉树临风。      “那就跟上小生吧!”他话音未落,身形一摇便无影无踪。芊芊也是反应极快,眨眼间就跟了上去。      两人如同黑夜中的鬼魅,银红的两道光影在月光树林中穿梭。每当芊芊提气将两人中间的一步距离缩短,万辛便回头一笑转而飞得更快。如此,两道跳跃的光影便总是银的长些,红的短些。      夏日的夜风本是温柔的,可两人的身法愈来愈快,耳边的风声也愈发呼啸锐利起来。本来只是任性约会,随口玩笑,可如今万辛却想认真看看芊芊的轻功到底有多好——毕竟自己已经使出八分功力,但还是不敢对始终落后一步的芊芊掉以轻心。      芊芊亦很久没有碰到过旗鼓相当对手,很久没有这样随心所欲地使用轻功。她看出万辛渐渐对这场追逐上了心,便只不紧不慢的只落后他一步,看看他究竟能快到什么地步。      “妹妹,你可知追小生的姑娘多的是,你这样的还是头一遭!”万辛的笑声随风传进耳朵,芊芊瞧着他脚下丝毫不敢怠慢,不由存着逗逗他的心提了一口气消除了那一步的距离,并肩朝他一眨眼,然后头也不回的超越了他。      万辛一慌,速度放慢了许多。眼见着芊芊愈来愈远,月色中浮现出一抹玩味和赞许的笑容。      “叶妹妹!”他运着真气喊话,“前面遇河停下!”      芊芊飞了不远,树林消失,果然在豁然开朗处遇到一条玉带小河。她落在草地上,许久不见万辛跟上来,倒也不着急,席地而坐观赏起这郊外的月色来。   未几,鹧鸪轻啼,身后传来悠然的脚步声。银丝长袍的潇洒少年踏着月光走出树林,来到坐在草地上的朱衣少女身边。      芊芊回过头来看他,挑眉笑道:“累了?”      “妹妹好俊的功夫,小生自愧不如。”他悠哉坐到她身边,两人隔着礼貌也不疏远的距离。芊芊看了看身边少年含笑远望的眼,忽然问道:“你找到爹爹了吗?”      万辛眸色一凛,但恢复之快叫芊芊以为是错觉。他摇了摇头,如往常一般笑道:“我家那老头子倔得很,像是藏起来了。或许小生答应了继承家业,他才能心甘情愿地回来吧?”      “还不知道公子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是商人,有几处生意。”   “原来是生意?怪不得公子不想继承,那些铜臭的牵绊确实不适合公子。”   “本来是想一生山高水阔,打马天涯……”万辛笑道,“但若是这回老头子能回来,我还是听他的话吧。”   芊芊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望向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小河,心里愈发沉重了起来。      “怎么了?”万辛微微倾身看她,“小生哪里惹妹妹伤心了不成?”      芊芊抬起头笑着看了他一眼:“不关公子的事,只是近来烦心之事太多罢了。”      万辛朝后躺下,枕着手臂道:“这么说妹妹近来不太开心?那小生今夜来找妹妹散心真是太对了。”      “谢谢。”芊芊微微扭过身看着躺下的他笑道,“我好久没像刚才那样专心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能让你开心,哪怕片刻也是小生的荣幸。”万辛的眼中星河灿烂,“敢问妹妹一句,最近在因何事烦心?”      “我也有一个家人失踪了。”芊芊坦然告诉他,“我们此番来凉城就是为了找他。”      “哦?”万辛扬起一抹略显失落地笑来,“你们这些骗子,那还和沈弟说是来找我的?”      芊芊知他并未生气,只是在逗自己,便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万辛顿了一下,继续问:“你的什么家人?怎么会失踪的?”      “是我三叔,”芊芊叹息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失踪的,他做了一件让我们都很惊讶的事情,然后就不见了。”      芊芊扶额,阴郁的忧虑再次袭满心头。      深夜的郊外万籁俱寂,唯有轻柔的风声和小河潺潺之音。万辛不知为什么没有接话,沉默地躺在草地上看着芊芊的背影,一时间四周的氛围变得无比宁静。这样的温暖和安详容易让人丢盔弃甲,卸下城防。并没有回头看一看身旁的聆听者,芊芊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我的五个叔叔对我都特别好,但是他们都很忙,只有三叔来往乾都的次数多些,所以我和他最亲。小时候我母亲就去世了,我没有母亲,却有六个父亲,所以一向不比其他大家闺秀一般文静听话,性子也淘气了些…爹爹每次骂我,三叔总会替我出头。他是一方首领,最注重言行端正,却总是为了我和我爹爹争执,无理也能辩出三分来……有一次我私自下山,结果在半山腰迷了路,爹爹派了好多人深夜搜山才找到了我,把我骂的很厉害。结果三叔一把把我拉到身后,对爹爹说‘走错路怎么了?路摆在那就是让人走错的!当年若不是你走错了路,怎么能遇见芊芊他娘呢?错了也是对的!对的更是对的!’”      她陷入回忆中,声音是难得的低沉又温柔。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三叔生死未卜,我得到的消息却只是凤毛麟角。白天我还沾沾自喜,现在想来,实在是没什么道理开心……”      良久没有回音,芊芊疑惑的转过身去。万辛枕着双手仰望夜空,不知是在沉思什么。满天星斗倒映在他幽黑的眼中,却是满目萧然,不见分毫灿烂。      察觉到芊芊在看他,他的视线从天幕慢慢转移到芊芊的眼睛,坐起了身子,似是想说些什么。芊芊挑眉,却见他忽然展颜一个坏笑。还没待芊芊反应过来,已经被万辛一把横抱起来。眨眼间便听见扑通一声,万辛抱着她跳进了河里。      一声爽阔的笑声回荡在天地中间,芊芊惊魂未定的从河里站起身来,一汪水正泼中万辛俊朗的脸上笑骂道:“你敢扔本小姐!是不是不想活了!”      被浇了个透心凉,万辛万万没想到竟然激起了芊芊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大笑道:“小生这厢无礼了!”      话音刚落,他便撩起一大泼水泼向芊芊。两人玩心大起,竟都像是孩子一样胡闹起来。方才朱衣少女闲坐河边,回眸看向月光中款款走来的银袍少年的唯美画面,与此刻两人在水中肆无忌惮的大笑玩闹对比起来,就像是幻境一般找不到半点存在过的证据。      万辛在河边支了个火堆,两人坐在火边烤衣服。都是内力精纯之人,又正值盛夏,倒也不必担心着凉。只是一个大家公子,一个名门闺秀,此刻如落汤鸡一般不成体统,两人不由相视大笑了一阵。      临近丑时,夜早已不是极黑。天上的星光被渐渐冲淡,乾坤间是一片空濛的清辉。篝火熄灭,飘着几缕垂死挣扎不愿散去的白烟。万辛看着毫无戒备陷入熟睡的芊芊,浪荡公子的笑容生出无人见过的凄凄微凉。      “玉叶芊芊……若我能早些遇见你……你心中的人便不该是他…… ☆、铜锣腐尸   “这人死了多久了?”      “应该有段时日了……你瞅瞅这四周臭的恶心!”      “应当是被冤杀的吧,埋得这么隐蔽都被挖出来了,真是老天爷有眼不让他白死!”   ……      凉城一处极偏僻的小巷里,官兵将一处废弃已久的花圃层层隔离了起来,零星几个百姓与一些江湖人在旁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踮着脚往里看。一棵葱郁的树横倒在一边,新鲜泥土被撅的四飞,看起来是刚刚被人连根拔起。树根处土坑里横躺着一具男尸,满身都是乌黑的泥土,腐烂得已经看不清容貌。      “咦——好恶心!”      汐华嫌恶地捂着鼻子往千影身后躲,芊芊亦是不忍再看,被恶心的阵阵反胃想吐。      一大早派人到月刃阁招三位过来“观赏”死尸的一丈大师大手一挥道:“走,咱们去个清净地方!”      三人远远的绕了一条街,来到凤鸣楼的包间里。随便点了清茶点心后,一丈问道:“你们几个,可知道洒家为何绕这么远带你们来这?”      芊芊四处张望了一下,只听汐华抢先道:“这还用问?因为这是辛垣裴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啊!”   一丈听完大笑,芊芊也拉着汐华的袖子摇了摇头。      一丈道:“各位自是不知这个中缘由。洒家前些天打听了一下,刚才来的地方叫铜锣巷,从前是贫民区,已经荒废了许多年。本以为是极偏僻的处所,没成想铜锣巷尽头的高墙连着这凤鸣楼后院!不过是铜锣巷口和凤鸣楼这条大街相反,身在两条街上,倒叫人以为两处相隔很远似的。”      “那又如何?”汐华懒得思考,贪嘴吃着糕点随口问道。      芊芊吃着糕点笑道:“五叔的意思是,凶手极可能是在凤鸣楼中下的手,事后越墙抛尸。”      千影接道:“方才看那尸体的腐烂程度,应当已经被害半个多月了。时间推移一下,刚好能和舫主失踪的日子重合在一起。”      “不知一丈前辈是如何发现那具尸首的?”千影问道。      一丈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满镂空的黑色锦盒放在桌子上道:“全靠它!”      “这是……”芊芊透过镂空看见盒中隐约扑朔的影子,迟疑道,“冥界的丧王蝶?”      冥界,乃是江湖中为数不多的神秘帮派中最神秘的一个。冥界中人极善毒理暗器,所穿服饰皆为一件玄丝斗篷,冰火难侵、刀枪不入,从头到脚包裹得不漏一丝光线,脸上更要佩戴一副未刻画五官的白色面具来隐藏身份。但冥界虽然神秘,却从未被人冠以“邪派”之名,只因其每每行事手段虽残忍毒辣却光明正大,且只杀该杀之人,从不枉杀无辜。      冥界的丧王蝶,以极隐秘的古法饲养,嗅觉比犬类更加灵敏,由善寻觅极难追踪的气味。外界谣传,仅饲养一只的费用,便有千金之高。      一丈摸了摸络腮胡子笑道:“你爹在我临行前给了我一只,说一定能派上用场!昨夜将三哥的衣物放在这盒中一宿,今晨一打开丧王蝶便飞了出去!你说神也不神?我跟在后头,看它笔直的穿过这凤鸣楼,落在那藏尸之处!不然洒家也怕察觉不到,两地仅有一墙之隔!”      “原来如此……”芊芊忽然抓紧了茶杯,激动道,“这么说来,那个人生前曾和三叔有过接触!”      “没错,”一丈点头道,“这两者必有关联!说不定是死者知道了什么,才被人杀人灭口!”      “却不知那人究竟是谁,死成那个样子真是亲妈都认不出来!”汐华蹙眉道。      “千影……”芊芊看向千影,身体微微前倾,“复原此人的样貌需要多长时间?”      她没有问他可不可以复原,而是直接问需要多少时间。千影摩挲着指尖,浅笑道:“给我笔墨纸砚,你们喝茶就好。”      小二找来文房四宝,关好包间的门。千影闭上眼睛回忆那人的骨骼形貌,落笔行云流水,一盏茶的功夫便画出了一副人像。      “此画……”一丈惊疑道,“能有几分相似?”      芊芊笑道:“五叔,千影出手,这画上是什么样子,那人就一定长成什么样子!”      汐华凤眼一弯,十分骄傲地笑道:“我们千影最厉害了!”      “当真如此神奇!?”一丈由是难以相信,将那人像展到面前仔细观察道,“就、就连脸上的痣也能画出来不成!”      千影浅笑道:“复原面相后在配合此人的命数斟酌一二,也不是难事。”      “贤侄果然不负盛名!”一丈感叹道,“这下有了此人画像,再派手下暗中打探,不日必能查出此人身份!大侄女,你放心吧,三哥绝对不会有事的!”      芊芊点头,千影道:“既然此人或许是在凤鸣楼出事的,不如问一问老板对此人有无印象。”      一丈喝了一大口茶,点头答应道“好,此事稍后由洒家处理就好。几位如今寄宿在月刃阁中,可还称心?”      芊芊笑道:“沈公子为人随和亲切,对我们很是照顾。”      一丈道:“那就好,沈扶玊——洒家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后生……若不是……想必会有更大的作为!”      话音落,屋里陷入了苦涩地沉默。一丈的话里省略了什么,大家都了然于胸。那个温柔含笑的男子,虽有着经天纬地之才,上苍却对他实在薄凉。幸好,生命给了他一个无比强大的灵魂,能让他在面对别人眼中的残缺时依然谈笑风生。那是一个比阳光更加灿烂,比火焰更加热烈的,他心中坚不可摧的王国。      消息在三天之后传来,画像上的人乃神机门弟子于浮屠,此番与同门十四人一同随掌门参加武林大会。      “神机门里一群神棍向来与世无争,能有什么仇家?”      洛云山庄里,汐华看向千影问道。      千影朝麒麟香炉中投放香块,用长香在里面拨弄,淡淡道:“我倒是疑惑,此番神机门派来的加上掌门不过十六人,丢了一个,怎么至今也不见寻人的动静?”      汐华笑道:“本公子最烦这些费脑子的事,把时间用来算计,还不如用来睡觉!”      千影抬眸看他:“最近很困吗?”      汐华掩着嘴巴打了个泪眼婆娑哈气:“无端的全身乏力,好像连弹琴的力气都没有了……千影,本公子是不是要病了?”      千影蹙眉,担忧地走到汐华身边。刚要抬手摸一摸他额头的温度,芊芊忽然从门外跑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小纸条笑道:“爹爹回信来了!”      闻虚先生的飞鸽传书上说,江湖中曾有一种傀偶之术,可使受术者被施术者控制,甚至受施术者调配使用武功。受术者的一举一动皆与施术者完全相同,如同傀儡木偶一般。但施术者在施术期间绝不能超过十丈,不然就会如同傀儡线断一般失去对受术者的控制。      “这样看来,当日凤鸣楼老板看到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便会这傀偶之术。”芊芊道,“会这种邪术的人不多,我们很快就查出来。”      千影点头道:“只怕此人隐藏的太深,无人知道他会这种武功。”      “那就再说,”汐华笑道,“咱们先暗中打听着,不打草惊蛇就好了!”      芊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道:“那我现在就去找五叔。”      “我们一起去。”千影亦站起身来,和汐华一同跟在芊芊身后。芊芊双臂一展,刚刚将门打开,便看到紫融推着沈扶玊迎面走来。      “几位这是要出门?”沈扶玊的眼角一弯,温柔地笑道。      “正要上街。”芊芊笑道。      沈扶玊摇了摇头道:“我本想找大家出去透透风的——既然几位已有安排,那在下就不便打扰了。紫融,我们回去吧。”      紫融面无表情地要将轮椅往回推,芊芊很是愧疚地和千影对视了一眼,只听千影云淡风轻道:“又没有什么事,沈公子与我们一起去吧?”      沈扶玊抬起手示意紫融停下动作,然后笑着抬起头朝着苏千影的方向道:“不知几位想去哪里呢?”      “听说萃兰轩出了几道新菜式,独具凉城特色,我们正想去尝尝鲜。”千影道,“沈公子可有兴趣?”      “好,”沈扶玊笑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夜访道门   到了萃兰轩,芊芊找了一借口与一丈会面。   沈扶玊所有的好心情都写在脸上,一直叫紫融不要把气氛搞得那么紧张,又叫他吃吃这个,尝尝那个。雕塑紫融自始至终没有一点表情,却还是十分听话的将杀气消散了些,也将沈扶玊给他夹的东西悉数吃了。      “听说这个很辣的啊,小二骗人吗?”汐华瞧着紫融几口咽下一整碗的剁椒豆腐,脸上却连半滴汗都没有,不禁半信半疑地挖了一勺送到嘴里。      桌子突然开始剧烈的颤动起来,千影看见面前的茶杯叮当作响,疑惑地看向了“震源”。令美人正双手紧捂着嘴巴全身颤抖地趴在桌子上,模样甚是痛苦。千影浅笑着倒了一杯茶,然后拍了拍他。汐华猛地抬起了身子,面红耳赤地抢过茶杯咕咚咕咚灌了进去,辣地发出急促的“哈哈哈”声。      “你、你、”汐华一面擦汗一面气得指着紫融道,“你还是人吗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哈哈哈哈……”沈扶玊扶着紫融的肩膀乐不可支,道,“我们紫融很能忍的,一般的辣椒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呢!”      “气死本公子了!”汐华又灌了几口茶道,“一世英名都毁在这几口豆腐上了!你们一个两个,谁都不许说出去!”      他点着千影、沈扶玊和紫融恶狠狠地威胁,惹得千影和扶玊都笑了起来。      “怎么不见梅卿与乐儿?”扶玊问道,“他们怎么没一起来?”      千影道:“梅卿不爱热闹,很少和我们一起出来逛街。乐儿一直跟着梅卿,所以也没有出来。”      沈扶玊点了点头,又听汐华笑道:“本公子倒觉得小乐儿最近神态举止愈来愈像梅卿了,真是跟着谁就学谁呢!得空本公子好好调教调教她,要像本公子,才能有前途!”      “哥哥的意思是,要像哥哥,才能更有女人味吗?”芊芊打开门走进来,与沈扶玊点头示意,然后落座笑道。      “臭丫头!”汐华白她。      酒逢知己,一桌人谈笑间评古论今,好不畅快。饮至最后,沈扶玊略一沉吟,斟酌道:“其实有一个问题,在下一直想问一问各位。”      “什么问题?”汐华笑道。      沈扶玊思忖道:“各位可信得过在下?”      “当然了,你有什么话直接说,我们不都是朋友了吗?”汐华笑道。      沈扶玊浅笑,迟疑道:“其实,在下是想问,各位此次来凉城的目的,应当不是为了万辛,而是万金舫舫主辛垣裴一事吧?”      三人的神色皆划过一瞬惊讶,却无人觉得意外。已来到凉城十天,若还没被他看出端倪,那只能说月刃阁的阁主太好当了些。      “没错,”芊芊承认道,“我们隐瞒公子,并不是不信任,只是不希望公子卷进不必要的事端当中。”      沈扶玊亦不追究,浅笑着答应道:“扶玊明白各位的心意,只是扶玊引各位为知己,只盼能多出一份力解朋友之难。”      芊芊爽快地笑道:“若有难处,我们一定会让公子帮忙的。”      沈扶玊朝着芊芊的方向,温暖地笑道:“敢问芊芊姑娘,为何要来查探辛垣前辈的下落?姑娘与前辈是什么关系?”      芊芊抿了一口茶,握着杯子道:“实不相瞒……辛垣叔叔在我爹爹的义弟中行三,是我的三叔。我爹爹就是长乘门主,闻虚先生。”      “闻虚先生……”      沈扶玊与芊芊同时说出这四个字,不禁面露喜色:“果真如此,在下没有猜错。姑娘当真是长乘门主的千金!”      芊芊笑道:“公子如何猜出来的?”      “也没什么……”沈扶玊浅笑,“因为姑娘谈吐不俗,气质出众,在下却从未在长乘门每年一布的千金榜中听过姑娘的名讳。况且姑娘穿梭于江湖之中,并没有刻意隐藏。如此却仍未被排上千金榜,除非长乘门办事不利,不然便是长乘门主不愿姑娘展露锋芒,于是什袭而藏不以示人。”      “而能让长乘门主百般保护的自然只有他的女儿,”汐华俏笑道,“小玊真是聪明呢!”      “其实在下也不能确定,因为芊芊姑娘说自己姓叶……如此看来,想必这也是闻虚先生保护爱女的手段吧?”      “惭愧,”芊芊摆了摆手道,“爹爹是怕我丢他的人罢了。”      沈扶玊润了润嗓子,放下茶杯道:“不知几位查到什么地步了?辛垣前辈可有消息?”   芊芊摇了摇头,然后将近几日得到的情报俱告诉了沈扶玊。扶玊听完,凝眉道:“这样说来,此时神机门的嫌疑最大?当务之急应是找到神机门掌门人盘问清楚才是!”      “我们正有此意。”千影道,“只是还没来得及商量,也怕事出突然引起神机门的戒备,打草惊蛇。”      “神机门若无鬼,还戒备什么?”扶玊浅笑道,“若咱们能引得他们戒备,倒是不打自招了呢!”      “傀偶之术,听起来确实像那些神棍会练的功夫。”汐华支起两根筷子以示‘神棍’之意,两双凤眼在筷子后面看向千影和芊芊。      扶玊考量:“事不宜迟,几位不如今晚便夜访神机门。如若信得过,不如带在下一同前去。月刃阁在旁,也可以对神机门多一份威慑。”      于是,四人决定当夜“拜访”神机门。由紫融带领月刃阁一干人等在外设防,以备不测。      夜,出奇的黑。天空仿佛被刷上了一层浓稠的墨汁,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连风都被隐藏了去。   神机门落脚于凉城东南角一处两进的大宅,偌大的宅门前悬挂着两盏极不和谐的伶仃小灯。灯光在夜色中显得微弱而昏黄,只在冰冷的地上投下碗口大的光影。      “装神弄鬼。”汐华蹙眉,不满的看着大门前这诡异的灯光。知其一向对于鬼神仙佛抱有极端的排斥,千影回头看向他,淡淡提醒:“汐华,不可失礼。”      话音刚落,大门的一扇从内侧被打开,发出令人心颤的吱呀呻吟。一个面容素净,穿着玄色道袍的男子走了出来,对着众人作揖道:“恭候诸位多时了,掌门有请。”      众人面面相觑,跟着那小道走进了宅子。    ☆、神机难测   路两旁每隔三丈便摆上一盏小灯,灯光幽暗,更添几分压抑。安静的四周唯能听到沈扶玊的轮椅吱呀滚动,汐华打了个寒战,拉芊芊离自己近了一些。      不知走了多久,小道士终于带领众人在一幢重檐阁楼前停下,回身恭敬道:“掌门就在里面,请各位自行进去吧。”      他说完,便弯着腰后退数步,然后转身离去。      几人环顾了一眼四周,本该闷热的夏夜不知为何让人觉得阵阵阴寒。      “门已开了,各位请进来吧。”      一个介乎于沉稳与飘渺中间的声音从楼中传了出来。众人上前,才发现乌门只是半掩。汐华才要推门,芊芊伸手将他拦住摇了摇头。      “若贫道想要暗算各位,一路上有诸般机会下手,不会等到现在。”声音再次响起,不愠不怒,倒是有超然之味“何况各位皆乃江湖中举足轻重之人,若在此遭遇不测,我神机门自然难逃干系。”      “倒是芊芊失礼了。”芊芊笑着应道。      几人进门,见一楼只点着几根残烛,一片幽冥。有光源从楼梯口投射下来,几人借着蜡烛的微光上楼,终于见到光明。      二楼的房间不再黑暗,几盏琉璃灯点燃明亮的光线。一个穿着玄色道袍的男子背对众人负手而立,似是在端详墙面上悬挂的“道”字。      “几位可是来询问贫道座下弟子于浮屠亡故一事?”      手中拂尘往空中一划,靠在臂弯。他悠悠转过身来,只见其长鬓飘然,凤目疏眉,颇有些谪仙意味。      “正是。”芊芊拱手道,“小女叶芊芊,深夜来访,还请道长恕小女冒昧。”      “冒昧什么呀?”汐华不以为意地笑道,“他不是早就知道咱们要来了吗?是不是,千……”   他的眼神飘到千影处,想起千影的提醒,不由噤了声。      “令公子所言极是,姑娘并无冒昧。”道长亦不嗔不怪,拂尘一扫直指身旁座椅道,“茶为新添,诸位请坐。”      众人落座,只听芊芊道:“还请道长明示,于浮屠被杀一事,贵帮为何置之不查?”      道长道:“我们也只是在不久前才收到消息,何况死者的服装被换,容貌已毁,直到今日我们才敢确定。”      芊芊疑惑道:“道长何出此言?于浮屠已死半个多月,贵帮怎会不知他失踪?”      道长捋着胡子道:“只因贫道来时匆忙,彼时门中之事繁杂,未曾料理妥帖。所以派遣于浮屠携贫道手令回门中任免临时掌门,是以贫道一直以为于浮屠已经出城,才不敢确认那具尸首。”      “道长知道失踪的是辛垣裴?”芊芊道。      “贫道亦知晓几位今夜到来,”道长回答道,“何况想来如今这凉城,不知道失踪者是辛垣裴的,才是少数。”      芊芊焦心地看向千影,随即道:“这样说来,道长并不知辛垣裴下落?”      道长摇头道:“不知。”      芊芊只觉得嗓子忽然火烧一般的干,也不管手旁的茶有无蹊跷,便大口喝了下去。千影见状,声音毫无起伏道:“道长乃方外之人,理应不插手这些俗事。只是如今牵连到贵帮弟子,难道道长还打算置身事外吗?”      道长打量了一眼千影,道:“然则贫道确实不知。”      “你们不是神——机门吗?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吗?”汐华险些说出神棍两个字,不由捂着胸口心惊肉跳。      道长捋着长须摇头道:“如何神机,亦难堪破天机。若能事事卜测,那贫道坐镇的怕不是神机门,而是神仙界了。”      千影问道:“于浮屠究竟死于谁手,难道道长不想知道?”      道长道:“想或不想,又有何差别?浮屠生前良善,去后自得大道。贫道弥留尘世,何故阻碍故人。”      “道长你!”芊芊压下火气,目色凄凄“如此,不觉得太过凉薄吗?”      道长深深望了芊芊一眼,不再多言。芊芊微怔,只觉得那一眼直入灵魂深处,竟叫她一阵惘然。   一时间无人说话,气氛陷入了僵局。      未及,沈扶玊浅笑着打破沉寂:“既然道长没有线索,我们也不便再叨扰。神机门本就与世无争,如此纠缠是我们不对了。”      闻言,千影、芊芊和汐华一同起身,与道长拜别。芊芊在转身前夕一直凝视着道长,无奈道长却置之不理,转身不送。      “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   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自心不离假,无真何处真……”      众人走到一楼,刚要推门而出,道长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叶芊芊猛然回头,却见二楼灯火已灭,不再欢迎来客。回身,发现千影也同样看向楼梯处,两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回到山庄后,芊芊并没有睡下,而是飞过围墙来到了千影和汐华的院中。      千影正在院中等待,似是知道芊芊一定会来。两人皆觉得神机门掌门想对他们透露些什么,却碍着某些不明的原因而隐瞒了过去。就如,他看向芊芊那意味深长地一眼;就如,临别时那句含义模糊的佛偈。      “神机门信奉道教,就算如今佛教合流,可无端吟诵六祖慧能的佛偈也实在蹊跷。”千影坐在石椅上,静静分析道。      芊芊思量:“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这般真真假假,他究竟想要说什么?会不会当时他有什么难处,不便于我们明说?”      千影点了点头。      芊芊看向千影,眼中闪着激动的光:“不如我们明早再见道长一面如何?”      夜已深沉,明月皎洁,却没有一颗星星。千影与芊芊四目相对,刹那间,他觉得满天星斗都藏在了芊芊的眼里,璀璨迷人。      “好。”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咦~ ☆、力护一丈   翌日,发生了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使得本快要抓住一丝线索的芊芊又重新回到了零点。      神机门帮主惨死,大批凉城官兵将萃兰轩重重包围,势要缉拿一丈归案。      沈扶玊紫融、万辛沐筝、千影、芊芊、汐华、梅卿乐儿一大桌人正在吃饭,下人来报萃兰轩有异,芊芊丢下筷子便飞奔了出去。      “叶妹妹,等等!”万辛大喊一声追到院子,纵身一跃紧随芊芊飞了出去。   “姐姐!”乐儿在梅卿怀里疑惑地叫了一声。   “公、公、公……”沐筝满脸通红地要追上去,梅卿胳膊一挡,笑容不变道:“一起去就是了。”   千影望着万辛追出去的方向眉头紧蹙,汐华用肩头一碰他,俏笑道:“哪里的酸味?”      待众人赶到萃兰轩,看到的画面便是芊芊和万辛挡在一丈身前持剑而立,地上已有数个被打倒在地的官兵。一丈双手被缚,一脸沉重茫然。四周来参加武林大会闻讯赶来的江湖人越聚越多,为妨场面混乱再引事端,一百名凉城护城军身穿银亮铠甲前来维持治安。      “二位莫再妨碍公务!现在束手就擒还可从轻发落,否则同罪论处!”      护城军总司上前一步大喊道。      “我已经说过,绝不会让你们动他!”芊芊怒目而视,周身缠绕着肃杀之气。      “此人杀害神机门帮主,即刻缉拿归案,你二人莫再纠缠!”      “你们有何凭证!”      “仵作验明,死者身中镇魂拳法而亡!你还有何狡辩之理!”      芊芊浑身一震,不敢相信地看向一丈道:“五叔……你……你可有做过?”      一丈凝眉看向她,迟疑道:“我不记得……”      不是我没有,而是我不记得。      万辛闻言亦回过头来,苦笑道:“大师,你别开玩笑啊!”      一丈扶额道:“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可我现在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梦……我与那老道无冤无仇,杀他作甚!”      护城军总司斥道:“听到了吗!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识相的就速速投降,不要再浪……”      “你闭嘴!”万辛打断他道,“你才听没听到!大师说了和那老道无冤无仇!你们究竟查没查清楚就擅自抓人!”      还没等护城军总司说话,芊芊忽然向旁观的人群大喊道:“在场的诸位英雄,一丈大师是何为人,诸位再清楚不过!今日说一丈大师无端杀人,你们信是不信!”      “自然不信!”      那声音疏朗动听,正是月刃阁阁主,沈扶玊。      来参加武林大会之人俱是当世好汉、江湖豪杰,虽不乏有些怕事之辈,却还在少数。此时月刃阁阁主带头,众人皆随之山呼不信,更有几位领袖模样的人走出来为一丈担保。      护城军总司见状冷哼一声,一手拉出藏在身后的十三四岁小道士:“这是人证!说说你昨夜见到了什么!”      众人闻言俱安静了下来。只见那小道士瑟瑟上前,声音不大,却在这异常安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昨夜是我值夜……出门的时候看见一丈走进掌门房间。我那时一直说掌门已经休息了,让他改日再来……可、可他像听不见一般硬闯。我赶紧去找同门帮忙,结果我们赶到的时候……掌门已经……掌门已经被他打死了!”      小道士声泪俱下,扑跪在地上大哭起来。突然,他坐直了身子双眼通红地指向叶芊芊怒吼道:“一伙的!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将掌门害死了!是你们将掌门害死了!”      人群躁动起来,适才为一丈担保的人也满是震惊,无奈身为领袖绝无戏言,此刻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维护一丈。      芊芊心中剧痛,可她已经找不到三叔,决不能再让五叔蒙冤!但那小道士声声泣血,绝非撒谎……这又是为什么!这又是为什么!?      心乱如麻间,只听万辛一声冷笑道:“少在那血口喷人!我问你,你只见到了一丈,可见到了别人?”      小道士站起身咬牙摇头道:“没有,只他一人!”      万辛反问道:“据我所知神机门入夜后怕惊走夜神,点灯不过是摆摆样子!那时月黑风高,又无灯火,你是如何肯定没有别人的!”      他字字铿锵,立场坚定。在场人闻之,确实似有疑点。      那小道士攥紧了拳头,毫不退畏:“就是因为不喜点灯,所以我门中之人夜里视物的能力无人可比!别人不敢说,我神机门中弟子都能保证!”      “好!”万辛笑道,“说神机门的夜视功夫厉害我信,不过你才多大年纪?夜视十步可以,百步呢?千步呢!你凭什么这样肯定当时没有第四人在场!你敢用你的姓氏、用你的族人、用你神机门、用你掌门的亡魂起誓吗!!”      万辛说到后面,几乎是怒吼着逼问,剑尖直指着那小道士,寒光凛凛、杀气逼人!      那小道士吓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哭都忘了:“我……我不……”      “不?”万辛挑眉,忽然松下一切气势得意一笑,转身看向护城军总司抱拳道,“军爷,人证已经没有用处了,还请军爷退兵。”      “放肆!”护城军总司唰地抽出随身大刀怒道,“没想到你竟如此目无王法!来人,把他们给我拿下!”      “谁敢!”芊芊大喝上前一步,直逼地将将冲上来的护城军不敢再动。适才他们亲眼看见那位公子来之前,这位姑娘一人打倒数十名自家兄弟,不费吹灰之力。此刻又有这位公子襄助,只怕擒拿他们更是难上加难。      忽有三个人一同飞身落下,挡在芊芊与万辛中间。一个面带微笑,却无端令人感到阴寒;一个眼罩金面,眼神中俱是肃杀之气;最后一个面如雕塑,冷如杀神——正是梅卿、沐筝、紫融三人!      护城军总司见状,气的浑身发抖:“反了!你们这些刁民!胆敢在天子脚下撒野,全都不想活了!凉城护城军,给我上!”      一声令下,在场的一百护城军俱持刀包围过来。双方剑拔弩张,屠杀一触即发。      一丈浑身如受雷击,神思顿时清明。他恍如初醒一般环视着周遭的一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招惹出了怎样的祸端。正要喝令一声全都住手,忽听一串笑声不合时宜地打破了僵局。      众人闻声俱是一怔,那笑声动听如鸢啼玉碎,让人无限向往。霎时间,场上的杀气消散大半。众人寻向声源,只见早已空无一人的萃兰轩二楼不知何时立了两个身影——一个金衣玉带、流光溢彩,一个白衣折扇、仙人下凡。    ☆、城主有请   人群中认出二人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两人在高处凭栏而立,只见汐华淡淡望着先前呼声最高的一群人,瞥了眼千影笑道:“千影你瞧瞧,好一群道貌岸然的英雄豪杰!方才口口声声护着大和尚,结果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关键时刻还不如这几个孩子!”      他笑眼看向梅卿、沐筝和紫融三人,一张花颜美得惊世骇俗,妖气纵横。      他的话音一落,适才那些出过头的都霎时黑了脸。一个蓄着美髯的青衣男人站在人群中喊道:“阁下是何方神圣!何故如此出言不逊!”      “你这小子,连本公子都不认识?枉活了这些年岁!”汐华挑眉一嗔,直叫底下没认出他的人大为惊叹。那青衣男人乃是青衣门副帮主,今年已过不惑之年,怎能由这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地年轻人唤作“小子”?!当真是荒唐至极,无礼至极!      青衣门副帮主的脸色果然变得比衣服还青,怒道:“你这后生,怎能如此目无长幼尊卑!哪有教养!”      这话一出,不认得汐华的人只觉骂得畅快;认得汐华的人,却不免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汐华柳眉一蹙,抿唇阴笑正要还嘴,只见千影横扇在自己胸前。转头看他,千影正目视着那楼下众人,含威不露:“在场各位,可有认识我们的人?”      认识二人的毕竟是多数,此番千影一问,俱嘈杂答应起来。千影适才便看见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此刻瞧着那人衣着与身边随行之人,想必已达成了当年的心愿。      “药王院院主,可还记得在下?”他的声音清冷通透,直达人心。那位身穿碧色绫衫的中年男人在看到千影的一刻便已欣喜不已,此刻听见千影提名,立刻上前作揖道:“公子于鄙人恩同再造,鄙人朝思暮想,只盼能报公子大恩!”      药王院院主,早年曾被同门陷害,毁容痴傻。后经千影凝香易容,恢复了神思容貌,这才重返药王院痛报血仇,并登上了院主之位。      青衣门副帮主见状,惊诧道:“欧兄,你这是做什么!”      药王院院主看了他一眼,同情地摇了摇头。千影摇着折扇,淡淡道:“如此,便麻烦你将我们的身份告诉他吧。”      “是。”药王院院主直起身来,对着青衣门副帮主及在场的数百人道:“这位是鄙人的恩公!玉手塑千面,凝香易命格的易容大师——苏千影!”      青衣门副帮主只觉脑子轰的一声,愣怔怔地看向令汐华:“这位、该不会是……”      药王院院主叹了一口气,继续高声道:“这位,便是世传姿容倾世,一曲动天下的奏魂师汐华公子!”      他把手落在已然三魂丢了七魄的青衣门副帮主的肩上,不忍道:“如此,你才是那目无长幼尊卑,没有教养的后生。”      汐华骄傲地笑着看向千影,满眼的赞许赞许和赞许,满意满意和满意。千影不以为意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对众人说道:“此案疑点重重,不应如此草率抓人。在下与汐华愿为一丈大师的清白担保,除非铁证如山,否则绝不许大师入狱!诸位,有谁愿意与在下一道!”      一呼,便得百应。      青衣门副帮主何许人也,既能登上副帮主之位,便绝非心胸狭隘之类。他镇定下来,一甩前襟拱手道:“望汐华公子恕鄙人方才无礼之罪,鄙人愿携青衣门上下为一丈大师担保!”      汐华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道:“孺子可教——”      “你、你们!”护城军总司怒极气结。萃兰轩上下已围观了近百号人,更夹杂着一些凉城百姓,若用武力拿人只怕引得一场腥风血雨。更何况这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旦出事,随之而来的连锁反应亦不能不在考量之内。但此时和平拿人绝对是天方夜谭,他该怎么办?      就在护城军总司左右为难之际,只见一道柔白的光自人群外飞来,亭亭立在他的面前。一百护城军看清那人手中所示令牌,顿时全部下跪。护城军总司回过神来,只见面前戴着面纱的白衣女子笑眼盈盈地看着自己,威胁道:“总司,再不跪下尘儿可要去城主那儿告状了!”      那威胁声甜的发糯,却叫护城军总司立刻跪下拜道:“参见城主!”      一百护城军紧随其后,山呼道:“参见城主!”      轻尘也不叫他们起身,幽幽然环顾了一圈,笑盈盈的目光落在沈扶玊怀里。      此刻千影和汐华在楼上,芊芊、万辛、梅卿、沐筝和紫融五人皆在与护城军僵持,那么乐儿是谁在看着呢?      当然是温柔善良平易近人的月刃阁阁主,沈扶玊公子。      “瞧瞧你们这些臭男人,办的这是什么事呀!”      轻尘笑着嗔怪地用手指一推半跪着的护城军总司肩膀,只听咔的一声,总司紧咬着牙关,冷汗如瀑。轻尘走向乐儿,声音带着责备道:“这还有小孩子呢,你们就要打打杀杀的,真是不雅!不雅!”      “哎哟哟,多可爱的小姑娘啊!生的像个珍珠汤圆似的——”轻尘走过去正要捏乐儿的脸,只见沈扶玊身子一转护住乐儿,叮嘱道:“姑娘小心力气。”      适才轻尘朝护城军总司的胳膊上轻轻点的那一下,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女儿家娇嗔玩笑的动作,可在场的皆是武功超群的老江湖,除非那些新入门的弟子,有些道行的都能看出这白衣少女那一下已弄断了护城军总司的胳膊。      “这小娘子,好霸道的内功。”万辛笑着在芊芊耳侧道,“你能打得过她吗?”      芊芊横了他一眼,不予理会。      轻尘见状,掩唇俏笑道:“公子好坏,尘儿怎么是那么没轻没重的人呢——小妹妹,你相不相信姐姐呀?”      乐儿眨巴着眼睛看着轻尘,看了许久,忽然咧嘴一笑:“恩!”      “还是小妹妹懂事呢!”轻尘笑着两手揉了揉乐儿的汤圆脸蛋,这次沈扶玊没有躲避,似乎叫她很是开心。      逗完乐儿,轻尘似是才想起正事,刚举起令牌想要说些什么,目光顺势往上落到了千影和汐华身上,又幽幽把令牌放了下去:“好漂亮的哥哥和姐姐!”      只见汐华本含着笑的眉眼忽然冷了,掐腰道:“小丫头,管谁叫姐姐呢!”      这一吵,认得汐华的人不禁苦笑——汐华公子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真是半点都没少,明明自己半点功夫都不懂,偏偏对着多么厉害的人都敢叫号——只要是他不愿意,便是宁折不弯,绝不屈于人下。      那轻尘似是没有生气,面纱上露出的一双眼忽然睁的大大的,惊讶道:“难道是汐华公子?”      令汐华这才笑了起来:“有点见识。”      轻尘忽然身形一晃,眨眼间便飞到了千影与汐华立足的楼上。她也不顾什么男女之防,拉起汐华的双手解释道:“尘儿还纳闷呢,临走的时候城主姐姐说最美的姐姐就是汐华公子,千万不能认错了!”轻尘似是十分懊恼,“可尘儿还是错了,尘儿实在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公子会原谅尘儿吗?”      她一跺脚,竟是泪眼婆娑地巴望着汐华,一番赞美又说的天花乱坠,煞是得汐华欢心。汐华被握住的手一转,反去握住轻尘的,又怜惜的用手帕给她擦着眼泪安慰道:“好了好了小可怜,哥哥原谅你了。哎呦,多懂事的孩子啊!”      场下已有人忍俊不禁,却碍于怕招惹麻烦没人敢笑出声音。轻尘这才想起来还有大事要办,连忙又拿出令牌:“奉城主口谕:请一丈大师、苏先生、汐华公子、叶姑娘与万公子入城主府,共赴晚宴!”      说完,她放下令牌转身笑道:“还请两位漂亮哥哥休息一番,我们晚上再见。”      “凉城城主——”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今日事情越闹愈大,众人都以为结局会是护城军总司迫于压力当场放人,没想到竟能引得凉城城主亲自出面——究竟是一丈的面子大,还是……楼上那两位公子的面子大呢? ☆、空谷幽兰   先祖皇帝打下江山之后,将乾都之外的地域划分出十二城池以赐功臣。十二位功臣中有一位女将,不仅仙姿佚貌,有天下第一美人之誉,更武功超群,在男儿中也鲜有能胜者。这位女将伴先帝征战天下,得先帝一片痴心。但美人总有固执,越美的人便越有她的固执。她想要的男人身边只能有她一个女人,如若那人做不到便誓死不从。先帝知她高傲,却无奈已有发妻,论情论义断不能休。无奈只好赐她一块离乾都最近的封地,聊以慰藉,以示圆满。      这块封地便是凉城,凉城城主,亦世代包揽天下第一美人之誉。      此次夜宴,若无神机门血案相衬,单就天下一美男子与天下第一美人同席这一点,便是史无前例的传奇之宴。      入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圆形的鎏金三重宝塔喷泉,喷泉中水流温柔,冲涌着几朵雪白的睡莲,幽香四溢。绕过喷泉,偏见到正中铺彻着青色金边长毯的白玉大殿。长毯两边各设三个坐席,每个坐席皆设波斯绣垫,配以一双金丝团花软枕。桌上佳肴已经备齐,水晶杯亦盛满美酒,只待客人入席。殿前,主位处垂下了半透明的蓝色轻纱,让人无法看清那端坐在幕后之人的容颜。      “诸位贵宾初来凉城,有何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尘儿,带客人们入座吧。”仙乐般的声音自轻纱幔帐之后婉转传出,不禁让人思索这声音的主人该是怎样的风采佳人。      轻尘引五人入座,随后进轻纱中伺候城主。一丈、芊芊、万辛一列;千影、汐华同列。梅卿与沐筝各侍立在千影、万辛身后,并未入席。      “小女乃凉城城主谷幽兰,久仰诸位大名。今次能请得诸位贵宾大驾光临,实乃小女与凉城之幸。”幽兰的声音带着浅笑,听起来更加清美动人。      一行人应城主之邀,皆是盛装华服。席间唯有汐华打扮的格外贵气逼人,光彩耀目。他似是非常好奇天下一美人生得怎样的仙姿花颜,结果一进门来只看到了垂下的纱幕,霎时间阴云盖顶,失望至极。此刻听见她的声音,汐华心中又似久旱逢甘霖一般,再度升起了强烈的好奇。      “天下第一美人,怎么只躲在后头?不知道本公子要来吗?”      这话问的纨绔无礼,可说出这话的是他汐华大公子,却又显得合情合理。      幽兰听完不怒反笑,悦声答道:“正因知道汐华公子将临,故小女心中羞涩,不敢会面。”      汐华听了,不禁凤眼一弯笑容满面:“是怕见到本公子会害羞不成?妹妹喜欢本公子吗?”      幕后传出噗嗤一声轻笑,却是忍俊不禁的轻尘。      坐下的一丈几人本都是愁云惨淡之态,听了两人这番对话,竟也不觉想笑起来。      只听幽兰道:“公子的姿容既能倾世,想来没有女子不喜欢的。”      汐华抿嘴瞧着那幕上的人影笑道:“这么说来,妹妹是天下第一美人,岂不是也有很多人喜欢了?”      幽兰一笑,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她在幕后举杯道:“小女见过一丈大师、苏先生、令公子、万公子、芊芊姑娘。今日小女听闻诸位在城中舍身以护一丈大师的义举,甚是钦佩。这第一杯酒,小女敬诸位的深情厚谊!”      众人举杯饮尽,只听那动听的声音又道:“这第二杯,敬诸位的义薄云天,英雄豪情。”   话音落,众人随幽兰又饮尽一杯。      芊芊放下酒杯,思量道:“城主盛情,芊芊先行谢过。今日之事对贵城护城军多有得罪,愿城主念在事发突然,能够谅解。”      “姑娘客气了,”幽兰道,“官兵与护城军未定罪,先拿人,是小女管教不利才是。只是……恕小女冒昧一问,一丈大师,你何故在官兵上门时,既不反抗,也不为自己辩护呢?”      闻言,众人皆看向一丈大师。一丈自始至终眉头紧锁,不置一词。此刻听城主发闻,大手紧握着水晶杯,似是要将其捏碎一般:“洒家当时浑浑噩噩,脑子不清不楚……况且、洒家甚至不知自己是否无辜,如何辩护!”      “敢问大师,此话怎讲?”      一丈闭眸,左眼刀疤闭合成完整的一条狰狞岁月。他艰难地回忆道:“昨夜洒家如往常一般洗漱歇息,很快便睡着了。睡着之后,洒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      他的表情甚是痛苦,杀气纵横的脸因不堪回首的记忆变得扭曲。      那梦中是山河破碎,烽火连天;那梦中是家破人亡,故国覆灭;那梦中是血亲屠戮,天崩地裂!   这叫他,这叫他这个亡国余孽,怎样说得出口!      他从没有在心中激起这样浓烈的恨意,故国已经腐败不堪,亡国是顺应天意,他从未觉得怨恨和不甘。可是昨夜的梦却如霹雳雷电,惊醒了他满心激愤!在那梦中,他横刀立马斩尽仇敌、力挽狂澜击退犯军!在那梦中,他拼尽所学,让毕生修炼的三十六套镇魂拳法做到招招狠厉,拳拳夺命!      只是后来……      眼前的敌人们忽然变成了那神机门帮主的脸……      还来不及他迟疑,那脸又变成了敌人们破空劈来的金戈,他只能奋勇御敌!      然后,今晨一早醒来,他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为何多了许多的伤口和打斗的痕迹。迷蒙中自行上药包扎后,一队官兵涌进屋来,指控他杀了神机门帮主,要将他缉拿归案!      这叫他该怎么解释?      在座之人皆担忧地看向他,不知他究竟梦见了什么。但是,一直到他找到一个含糊的描述开口之前,殿中没有一人打断他的思绪。      一丈呼出一口浊气,沉重道:“洒家昨夜在梦中与人打斗,醒来时却浑身是伤,那神机门帮主的脸亦是似梦非梦,洒家实在难以决断!是以……是以……”      “这样说来,神机门帮主的死,确实和大师有牵连了?”城主问道。      一丈垂首,以示默认。      芊芊见状心急,只怕是谷幽兰绕着弯想让一丈认罪,届时他们就算想帮也只怕无力回天。正要出口挽回,只听对面千影的声音淡然传来:“据前辈所说,更像是中了摄魂一类的邪术。谷城主如何认为?”      幕后的人影似是在点头:“确实如此。只是修习摄魂之术的,据小女所知只有冥界——冥界从不参与武林大会,此次进入凉城的,也没有冥界打扮的人。”      “现在这世道,偷师的还少吗?”万辛出声笑道,“只要知道大师是被冤枉的,剩下的总会查出个水落石出。”      “小女从未觉得大师有何罪责,”幽兰轻笑,声音悦耳,“既然小女派尘儿去为几位解围,便是信任各位,信任一丈大师的磊落为人。此番出事,小女亦与诸位一样,都觉得大师是遭人陷害。”      “洒家多谢诸位与城主的信任。”一丈动容,一口饮尽杯中美酒,“此番若能逃过此劫,洒家定不会忘记诸位今日挺身相救之恩!”      他的眼神停驻在千影身上,千影浅浅点头回礼并未多言,只听幽兰道:“大师言重了。大师在江湖中乃是资深望重之人,小女不过略尽绵力,何足挂齿。”      一丈表情沉重地垂下头去,冗长的叹息,似乎是想要吐尽所有的晦气。芊芊凝眉,亦是愁肠百结。她抬起头来看向幕后的幽兰:“城主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傀偶之术?”      “傀偶之术?”幽兰迟疑道,“小女倒是听说过,此术可以控制人的行动——”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扬起声调道:“尝闻傀偶之术与摄魂术异曲同工,叶姑娘的意思是一丈大师是被懂得傀偶之术者陷害?”      闻言,一丈惊异地看向芊芊,眼中闪动着欣慰和惊喜。芊芊斟酌道:“前几日,我们确实听闻凉城中有人深谙傀偶之术,只是至今不知所为何人。身怀异术,又诸般隐藏——难免不是包藏祸心之辈。”      “哦?”幽兰似乎很是好奇,“来参加武林大会者举不胜数,有一两个能人异士不足为奇。不知姑娘怎么单单注意到了这等人呢?”      在座之人神色各异,却俱是看向了芊芊。      她会怎么回答?      说她是长乘门主之女,此次来凉城就是为追查辛垣裴失踪一事吗?这里是凉城城主府,耳目众多,一旦说出口又怎能瞒住?此时凉城中鱼龙混杂,若让别人知道了她便是长乘门主的女儿,少不得有把柄在长乘门中的歹人要趁机作乱。辛垣裴失踪,神机门帮主惨死,事情已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再来几个滋事者,她只怕实在是分身乏术,应付不起。      心思百转,芊芊不着痕迹地淡淡一笑,正要回应,只听身旁一直不曾开口的万辛道:“是小生告诉叶妹妹的。”      芊芊惊疑地看向万辛,对上了他一向风流佻达的笑脸。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啦《《: 18号(也就是今天)到25号(也就是下周四)没有榜单停更,而且开学啦要租房子会很忙~靴靴大家支瓷~ ☆、共商大计   幽兰笑道:“愿闻其详。”      万辛冲芊芊一眨眼,然后饮尽杯中佳酿,道:“不瞒各位,小生来到凉城,实是为了万金舫舫主辛垣裴失踪一案。”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一丈大师深深看了万辛一眼,嘴巴张了张,却是终究没能开口。      只听幽兰笑道:“听万公子的口音,是乾都人?”      万辛道:“小生乃封城人士,只是家近乾都,风俗民情皆受影响。”      “原来如此……”幽兰应道,“万金舫总舵,也在封城?”      芊芊疑惑地紧盯着万辛,相处甚久,她确实从未询问过他的来历,只是知道他来凉城寻找离家的父亲而已。      寻找……父亲?!   芊芊心头一紧。   不对,他姓万,不姓辛垣,怎么会是辛垣乆?   难道是假名?      察觉到芊芊异样的目光,万辛挑眉不以为意地对她一笑,继续回答着幽兰:“城主英明,却是猜错了。小生隶属东倾盟,与万金舫无关。”      东倾盟,近年间江湖中势力扩展最惹人注目的商会。万金舫一向与其来往密切,两方互为唇齿,怪不得此次会派万辛出来查案。      芊芊提到嗓子眼的心缓缓归位,松了一口气:“原来万公子是东倾盟的人。”      “不然,妹妹以为呢?”万辛调笑着看向芊芊,然后起身对着千影汐华一拱手道:“之前隐瞒乃时势所逼,绝非小生本意,还望诸位哥哥不要见怪。”      千影点头,汐华大人有大量地笑着摆了摆手。      万辛落座,继续对幽兰说:“据辛垣舫主寄住的客栈老板说,舫主在当天出门便再没回去,所以舫主当日最后出现过的地方便是凤鸣楼。前日凤鸣楼后街发现的男尸,小生观察后发现其四肢腕部均有环状青色尸斑。这些青斑极易被人认作生前被捆绑过的伤痕,但去除皮肉后,青环入骨,却是曾中傀偶之术的标志。      后来小生请凤鸣楼掌柜前去认尸,掌柜表示此人确实曾在舫主失踪当日出现在凤鸣楼过,且形迹可疑,还有一名同党。所以小生怀疑,精通傀儡之术者就是这个同党,是他利用死者之后杀人灭口——一丈大师,你看一看自己的手腕和脚腕,是否有类似被绳索勒出的痕迹。”      众人看向一丈,只见一丈微怔,撸起左手袖管,然后又迅速撸起右边的袖子和两只裤子,面露恼怒之色:“哪来的小人,敢在洒家头上动土!!”      “城主,”万辛笑道,“大师确实是中了傀偶之术,所作行为皆是被小人控制,是以此事还待从长计议。”      幕后之人似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柔声询问道:“一丈大师居住处不安全,歹人很可能会再次行凶。大师可愿暂居在小女的城主府中?城主府虽非铜墙铁壁,但可担保大师性命无虞。”      一丈大师思忖了一会,与芊芊对视了一眼后道:“好,城主信任洒家,洒家自然也不疑城主。”      “那在座几位呢?听说几位暂住在月刃阁洛云山庄,洛云山庄离城中心较远,若觉得不方便,与大师一同在府上住下如何?”      “多谢城主邀请,”千影道,“只是行李都在洛云山中,再搬挪实在兴师动众。况且小孩子已经熟悉了洛云山庄的环境,还是不换比较好。”      “那好吧,”幽兰的语气依旧温柔动听,“小女不会强求,依先生之意就是。”      千影道:“谢城主体谅。”      幽兰斟酌道:“这件事情,幽兰有一计相赠,成与不成,却不得而知。”      众人皆望向帘幕,只见轻尘从幕后走了出来,将一个信封放在了千影手中。      “先生能做到吗?”      千影点头:“三天时间。”      “当真可行?”幽兰轻笑道,“小女本以为是痴人说梦罢了,先生的一双妙手,果然神通广大。”      千影笑着看向了汐华道:“城主过奖,此计最重要的还是汐华的妙手。”      “你们在说什么呀?”汐华一头雾水地看着千影,千影将信收入囊中,看向在座各位道:“我们回去再议。”      谈话告一段落,终于开始用膳。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因夜深答应暂住在城主府中一夜。转身离去的瞬间,只听那幕后之人动听的声音再次响起:“汐华公子,请留步。”      晚宴结束后,除汐华外,众人皆汇聚在房中。千影拿出信放在桌子上,一丈看后惊讶道:“此事当真可行?!于浮屠死了那么多天,尸体都臭了,怎么可能寻到他的什么记忆!”      “苏兄,此计当真可行吗?”万辛看着千影。千影点头,道:“此计的第一步,是看到此人的记忆。这一点,只需让汐华学一首曲子,我们手中的索魂鼎与落梦香自可办到。第二步易出于浮屠的容颜也不是难事,只是这鬼神之说,却不知凶手会不会相信。”      “你们放心吧,”芊芊笑道,“千影说可以就一定可以的,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只是,这索魂鼎和落梦香,究竟怎么用?”      千影看向芊芊道:“这件事便要拜托于你了。”      “于我?”芊芊指着自己。      千影点头:“锁魂落梦,我也只是听家师说过一次,至于用法确实不知。所以需要你修书一封寄予令尊问明用处。令尊回信之日,汐华的曲子想必也已学成。”      “好,那我这就写,明天一早便叫门人快马送出去。”芊芊答应下来。万辛看着两人,道:“苏先生,尝闻您妙手塑前千面,一点瑕疵也没有。今个小生可算是有眼福了。”      千影摇头饮茶,一丈拍案道:“好!这下洒家倒要瞧瞧是哪家小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千影道:“此事不宜声张,不必再让旁人知晓。”      三人面面相觑,皆知千影所指,不由凝眉应下。      众人于第二天清早离开城主府。      早晨集合的时候,大家都看出了令汐华神色的异于往常。      平时,汐华公子总是顾盼神飞,张扬跋扈。但如今他回来之后,那眼神既沉思黯然,却又惊艳喧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足以震撼灵魂深处的事物。      马车上,芊芊正和千影下棋。万辛在旁和沐筝聊天,不知说了些什么,将不善言谈的女孩逗得面具下一张脸如遮霞云。沐筝慌张地摆了摆手,然后撩开帘子逃出去和梅卿一起驾车。汐华透过车窗的纱幕神色游离,不知在看些什么。      “哥哥,你怎么了?”芊芊落子,然后回过头疑惑地问向汐华。   千影眼观棋局变换,平淡问道:“昨天谷城主叫你,有什么事吗?”   听见谷城主三个字,汐华的眼中划过一抹精光,猛地握住了千影的手感叹道:“天下第一美人,当真是天下第一美人!”   “哦?”万辛也来了兴致,笑着靠近问道,“哥哥看见天下第一美人了?!”      汐华掩唇笑道:“她昨夜将我留下后,请我到了那纱幕之后聊天——本公子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能和本公子不相上下的美人!”他转头两只手夹住芊芊的脸蛋道:“哥哥不是说妹妹不美,只是你们两个不一样,不能拿来一起比的!”      “我也没说什么呀!”芊芊的脸被挤得欲哭无泪。      “你们聊了什么?”万辛兴致勃勃地盯着汐华。汐华媚眼一扫,道:“什么都聊了——爱吃的爱喝的爱玩的……一直聊到天亮!可本公子却觉得只聊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有好多事可以说呢!她当真年轻,才二十二岁,只比芊芊大三岁!当年本公子二十二岁的时候……”汐华点着万辛的鼻子轻轻一推,笑道,“你小子的爹估计还没出生呢!”      “那小生岂不是要叫你爷爷!?”万辛故作惊诧地笑道,“汐华爷爷?!”      “去去去!”汐华嫌弃地向外轰他,千影问:“她将你留下,只是聊天吗?”      汐华点了点头,身子向后一靠,美人斑斓羽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惬意扇着:“没什么特别的,本公子先前也以为她有什么要事呢。天下第一美人也是人,也是女人,自然也想结交一下本公子——不过,她倒是个心系天下的女子,可恨不是男儿身……”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芊芊轻蹙眉头,端得神情落寞起来,“凉城城主祖上就是巾帼英雄,骨子里自然流淌着风云豪情。不过……就算是再有胸怀抱负的女子,也终会因为遇见一个人,而庆幸自己是女儿身。”      千影凝望着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汐华见怪不怪地扫了两人一眼,眯眼笑道:“她遇见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本公子?”      一瞬间,芊芊和万辛如被针扎一般凛然看向他,就连千影也奇怪地看着他。      汐华坐直身子:“怎么了!?”      千影轻笑道:“汐华,你这是动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来晚了 ☆、索魂幻象   汐华看着三人,明白了让他们如此惊讶的缘由。哭笑不得间又不禁觉得奇怪,就算他令汐华喜欢上一个人,难道就这么不可置信吗?      “本公子只是随口说说的!瞧你们这样子,像看见了什么怪物似的,真让本公子伤心!”      三人松了一口气,转头继续下棋望天。      少顷,千影看向他问道:“昨夜我们商讨之事,谷城主告诉你了吗?”      “告诉我了呀,”汐华笑道,“本来想告诉她,死人的事儿本公子可不会弹。可是后来本公子转念一想啊,你都说了行了,那兴许就真的行呢。所以也就没说什么。”      汐华凑近了千影道:“你该不会是觉得本公子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当真是什么曲子都会弹吧?本公子可得先把话给你撂这儿,给死人弹琴本公子可是一点都不会啊。”      千影被他逗得笑了出来,道:“知道你不会,我教你就是了。”      “你会?!”汐华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怪事,“那你自己怎么不弹?”      千影摇头,淡淡道:“比琴艺,谁能比得过你?况且想要弹好这首曲子去要耗费的精力太大,唯有你能胜任。”      “知道本公子多重要了吧?”汐华哼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轻摇着斑斓羽扇。寂静无言,一路不算颠簸摇晃,美人就这样睡着了。      回到洛云山庄,千影将默出的曲谱交给汐华时,大公子随便扫了一眼,然后瞪大了眼睛生气道:“就这首曲子,你竟然觉得本公子三天也学不会?半个时辰本公子就能倒着给你弹出来!”      千影坐在椅子上道:“这是我师父教我的第一首曲子,我练了半年才算得上熟练,至今也未能参透精髓。不过若是你,我相信半个月就够了。”      “你在骗小孩子!”汐华闻言,又拿起了桌上的琴谱,边看边说,“你的琴艺也很厉害,怎么可能学了那么长时间?骗……我的天……”      汐华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沉默了下去。难得一见的严肃神情出现在大公子的脸上,让那张平凡的琴谱变得有些发光。他眉头紧锁,眼神复杂,还没有看完琴谱,他突然站起身招呼也不打就朝屋里走去。      千影瞧着他的背影,浅笑着啜了一口清茶。      汐华把自己关在房中,吟魂遥的琴声昼夜不歇。那张用最简单的音符组合谱写出的乐章,在吟魂遥的演奏下,传递出了一种蛊惑人心的神秘魔力。仅仅是不能连贯的片段,竟能叫人偶然听来,从中生出大喜大悲,大梦难醒之感。      第三天,饥饿把大公子逼出了房间。囫囵一顿,又转头继续回去弹琴。      扶玊担忧地询问众人原因,众人只道是谷城主赠了汐华一本古琴谱的抄本,汐华视如至宝,这才没日没夜的研究。      十天后,一首完整的曲子从房中传了出来。      明明每一个片段单拿出来都可叫人心神激荡的曲子,连接成完整的一首时,竟然平铺直叙,单调如白纸一张。      汐华笑着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这首曲子的精髓,难怪千影猜不透。      一颗心无情无爱,又怎能将这般五味极致至索然的曲子参透呢?      “你还没告诉本公子这首曲子的名字。”   “这首曲子没有名字。”   “那本公子便送它一个名字如何?”   “什么名字?”   “《素乱》。”      千影没有问汐华原因,汐华也没有解释原因。十日未眠的奏魂师大吃了一顿后蒙头大睡,第二天众人才以看望一丈为名重回城主府中。      密室里,千影将在于浮屠衣物中储藏了十日的落梦香放置进了索魂鼎中。浓烟从古兽口中升起,巨大的烟瘴笼盖住了全部的空间。众人视线完全被屏障之际,只听《素乱》之音响起。      吸附了于浮屠精神力的落梦香所升腾气的磅礴烟雾充斥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烟雾越来越来越浓,遮蔽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轻尘抓住了沐筝的衣袖,沐筝轻拍她的手以示安心。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被烟雾所碍丝毫看不见彼此。      汐华也已看不见琴弦,甚至看不见自己的双手。然而他早年以身祭琴,早已与吟魂遥神思合一,心中有眼,抚琴如常。      浓白的烟雾在吟魂遥面前就仿如是于浮屠的化身。汐华聚神奏琴,终于,琴音一颤,烟雾在琴声中变得光怪陆离,时浓时淡,渐渐纠缠出了于浮屠死前的光景。众人大骇,不禁靠近了身边的同伴。只见身边的情景早已不是先前的房间,分明是凉城一处长街。索魂鼎与落梦香不就是上古的神物,竟能将场景变化至如此清晰而真实!      “各位不必惊慌,”千影道,“我们依然在先前的房间之中,眼前不过是落梦香凝成的幻象。”      “阿弥陀佛——”一丈合掌道,“世上真有如此神通之事,若非亲眼所见,洒家实难相信!”      芊芊凝眉,忽然道:“于浮屠!”      簪发玄袍的神机门一派远远走来。为首的神机门帮主神态超然,倒比之千影所见祥和甚许。身后十六弟子呈四行四列随行,其中第一人鬓若刀裁,眉宇间藏有几分墩儒之风,正是与千影先前所画画像无二之人,于浮屠。      且见一行人走进酒楼之中,点了些米饭素菜。道长将拂尘放下,对于浮屠道:“明日便是凤鸣楼大会之日,门中之事尚未安排得当,恐生杂乱。你明日一早便携我手令,回门中代我处理吧。”      于浮屠拱手道:“掌门放心,浮屠明白。”      道长点头,示意弟子们吃饭。一行人又与偶遇的其他门派诸人打了招呼,便回了落脚之所。道长将书信交给于浮屠,并叮嘱他明日一早起程,不必来报。于浮屠领命,回房中歇息。      一切都中规中矩,无他事端。第二日鸡鸣破晓之时,房门吱呀打开,于浮屠背着包袱上马离开。   令汐华依旧席地而坐,闭眸弹琴,众人围里在左右,关注着事态的发展。眼看着于浮屠策马出城,轻尘疑道:“就这么走了不成?”      万辛朝前一指道:“快看,前面有人!”   策马而行不到城外五里,一个人挡住了于浮屠的去路。      轻尘道:“这人面生,未曾见过。”   千影道:“易容。”      众人望了千影一眼,紧接着凝眉去观察那人。      他似是突然出现,引得于浮屠猛然勒缰,骏马扬蹄长嘶。于浮屠打量了此人一眼,见其长髯张飞,杀气凛凛,恐来者不善。他抱拳道:“敢问是哪位壮士?为何挡住小道去路?”      那人也不说话,全身散发着肃杀之气。于浮屠皱眉,不觉按住了腰间长剑。      却在电光火石刹那之间,那人突然出现在于浮屠身后,一把捂住了于浮屠的口鼻,拖其飞离马背。于浮屠拼命挣扎无果,两息之间便昏死过去。      芊芊与千影对视一眼:“这人是谁?”      千影摇头,一旁轻尘叹道:“此人身法了得,又掩去面貌,想必有些来头。不妨先看看他的武功是何路数。”      于浮屠再次醒来,是在一处破庙之中。他亦被戴上了一块易容面具,容貌大改。可怕的是他双目虽睁,却毫无半点神采。他的身体绷直,猛然起身,竟诡异如诈尸一般。他面无表情地突然转过身来,一双涣散的眼直对着轻尘。轻尘毛骨悚然地拉紧了沐筝的胳膊,只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轻尘“啊”地一声尖叫,吓得众人皆朝她身后看去。      且见先前长髯之人从轻尘身后的佛像背后走了出来,明知是幻象,众人还是不免心惊一番。长须汉走向于浮屠,落雨般猛击其周身大穴。然而行过一遍之后,于浮屠之形容并无甚改变。   这时,长须汉迈出了左脚。      于浮屠也迈出了左脚。   蒙面人朝前行三步而止,于浮屠亦然。      众人恍然大悟,更听一丈大师一拳猛砸向身后墙壁,惹得周围情景波动。芊芊伸手轻拍一丈的肩膀安抚,再回头间,于浮屠与蒙面人已然纵身飞回城中,出现在凤鸣楼后院。    ☆、鬼影寻踪   且不知楼前如何,两人只坦然站在后院之中,似是看马的小厮。不多时辰之后,凤鸣楼老板急匆匆跑出来,不小心撞到了长须汉身上。长须汉往后退了一步,不远处的于浮屠也后退了一步。忽然,长须汉飞身上房,只留了于浮屠一人立于门前。眼看着日头西斜,人烟零落,江湖帮派已散去过半。长须汉手指一动,只见于浮屠上前一步,抢过店小二手中酒水,再塞去一两纹银,转身僵硬地走进了客栈之中。      相传傀偶之术,可以眼易眼,以心易心。说的便是施术者可操控受事者的心智,更可见受事者所见之物。      长须汉坐在楼顶,手指微动。于浮屠在隐蔽处将药粉洒进酒水之中,然后将酒水放在了辛垣裴桌上。彼时辛垣裴与同桌之人相谈甚欢,并未注意。之后于浮屠找到辛垣裴所乘马车,车夫正在前面打盹,他撩开车帘,将另一种药粉吹进了车中。      芊芊握拳道:“竟然用双合散!难怪三……辛垣前辈察觉不出!”      轻尘挑眉:“什么是双合散?”      千影解释道:“双合散乃是离宁散与晦安散的合称,离宁散无色无味,潜伏在人的身体之中两个时辰。一旦此人在两个时辰之内吸入晦安散,两相作用,就会无知无觉中陷入沉睡。”      “江湖上竟然有这种东西!”万辛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待小生知此人是谁,必当为万金舫主报仇雪恨!”      一丈见状,上前一步握住万辛手臂道:“你且冷静,一定没事的。”      那长须汉又等了片刻,终于见辛垣裴出门。灯影疏落,街上无人。马车悠哉行进在,车夫突然之间双目圆瞪,口鼻被捂,整个人刹那间腾空而起被人砍昏扔在了巷口。那车夫腾空之前马鞭脱手而飞,却在下落的一瞬间又被人接住,且那人端坐于车前赶车,正是于浮屠。一系列动作发生在瞬息之间,竟然毫无声息。芊芊惊愕间捂住了嘴巴,害怕自己惊叫出声。她脸色煞白,禁不住轻轻颤抖。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回过头,正对上千影安慰的笑容。      待众人正欲看辛垣裴被带往何处时,却见马车辗转了几弯,来到了凤鸣楼后墙之后,铜锣巷尽头。      长须汉出现,手指微动。便听轻尘一声惊呼,且见于浮屠浑身骨裂之声骤响,端坐于车前的身躯七口流血。他的眼睛突然有了光芒,竟是在垂死一刻才挣脱了傀偶之术。他的神情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接着身体一歪栽到地上,再没了呼吸。      四周情景在于浮屠断气的刹那间消散,变成先前的浓白烟雾。自始至终,长须汉除去傀偶之术再无出手其他武功,甚至连杀掉于浮屠,都是令其自断经脉。      众人难免大觉遗憾可惜,梅卿开窗,烟雾渐渐淡去。汐华睁开眼睛揉了揉双手,然后说:“万辛,你干什么呢?”      大家看向万辛,正见其眉头紧蹙,似是在思索些什么。芊芊在一旁问道:“万公子,你可是看出些什么了?”      万辛置若罔闻,轻尘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他回过神来道:“没有……”      众人又看了万辛半响,只听他道:“苏兄,接下来怎么做?”      千影道:“如今须寻一位与于浮屠身形相仿之人,我为他易容。”      一丈道:“此人还需会些功夫才好,如若败露,我们又来不及援助,他还可自保。”      轻尘笑道:“这个简单,我们城主府里人多,你们挑就是了。”      正点头,万辛忽然上前一步道:“我去吧。”      “你?”众人惊疑,万辛点头道:“我与于浮屠身材差不多,方才见那人功夫不差,若使用城主府的人一旦出事只怕难以抵挡。再说我知晓此事根底,容易招架。就让我去吧。”      千影沉思了片刻,点头道:“也好。”      千影的计划,便是找一人易容成于浮屠的模样扮作鬼怪滋乱,以使得歹人按耐不住前来一探究竟,便可瓮中捉鳖。而这闹鬼的谣言如何最快速广泛的散播出去,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交给长乘门驻滨城的手下。此刻芊芊身份依然隐藏,是以与长乘门联络之事便交给了一丈。      一丈道:“那洒家这便将此事吩咐下去。”      他说完就转身出了门,万辛嚷着同去,移步跟上。      千影道:“我们先回山庄,五日之后再行计划。”      见一切打点妥当,汐华抱着吟魂遥站起身道:“那本公子呢?本公子忙了这么多天,没有奖励吗?”      千影还未说话,只听轻尘在一旁掩唇笑道:“此事尘儿还得去回禀城主,不如公子代尘儿去如何?”      千影与芊芊相视一笑,汐华红了脸,紧紧抱着古琴,跺了几脚便出了门。千影与芊芊俱笑出了声,轻尘也忍着笑弯腰一拜道:“汐华公子一留下厨房又要加不少的菜肴,尘儿这就要去安排,不送二位了。”      芊芊笑道:“知道知道,你去忙吧,我与千影这便走了。”      三人道别,千影、芊芊、梅卿三人一同乘马车回到洛云山庄。      这五日,凉城中已然谣言四起。道是于浮屠枉死,地狱不收、怨气难消,成了孤魂野鬼,成日间在铜锣巷间作怪。打更人与不少百姓夜间出行时路过铜锣巷都听到了呜咽的阴森哭声,更有甚者见到一袭白衣凌空飞过,瘆人至极。凉城城主已下令在铜锣巷附近加强巡逻,更责百姓不得以怪力乱神。可坊间谣言愈演愈烈,闹鬼之事日渐严峻,一时间人心惶惶。      万辛换上一身白袍,闭眸端坐。千影将制好的面具细细粘在万辛的脸上,一盏茶后,万辛睁开眼睛,已然是于浮屠的样貌。不过那张脸毫无血色,苍白可怖,看起来十分吓人。      千影道:“这已是你埋伏的第二天,不知那杀手今日会不会来。”      万辛道:“近来有不少江湖人以捉鬼之名搅局,城主昨日将铜锣巷前后两条街封锁不得百姓擅入,今夜无人,他定会过来。”      千影上前半步,将手放在他的肩头叮咛道:“本想让一丈与轻尘藏在凤鸣楼暗中助你,可恐怕此计失败反而打草惊蛇,故今夜只你一人涉险,切记万事小心。”      万辛点头,露齿一笑:“苏兄放心。”      夜色深浓,残月当空。      子时已过,更夫远远敲了一趟铜锣赶紧离开。铜锣巷里,曾掩盖于浮屠尸身之上的那棵枯木伸展着干瘦的枝桠,如一双双漆黑的手骨,带着怨怒伸向斩破夜风,发出呜咽的哭声。      执勤巡逻的官兵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两股战栗。其中一位为了掩饰恐惧,朝地上唾了一口,道:“换班了,快走!”      此时距换班还有半个时辰,可此刻有人带头,再无人按奈得住。      月光惨淡,风忽大作,街上酒旗发出猎猎响声。忽有一道白影迅速闪过又消失,一位官兵瞧见当即一声尖叫,提刀便跑:“有鬼、有鬼啊!!”      声嘶力竭地叫喊声划破夜空,巡逻的官兵们俱大惊失色,落荒而逃。那道白影如示威一般再次闪过,隐隐传来如泣如诉的声音:   还——我——命——来——      铜锣巷中毫无人气,无边黑夜笼罩着令人窒息的阴森和恐惧。白影飘然落在树梢,长发凄然垂落,只露出半张惨白的面目,静默隐在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漫出一道颓瘦的孤影。“于浮屠”凝神屏息,动也不动。那孤影停步少顷,突然飞身杀来。“于浮屠”一纵,眨眼间只留一道残影,定身于那人之后。那人之速度亦在上乘,即刻转身横臂出拳。“于浮屠”口也不张,却发出了凄楚的哭声。他来回闪身躲避,如真魂一般神出鬼没。      暗夜深巷之中,未见一白影四处跳跃闪躲,身形之快竟现出残影,令来者晕头转向,难以招架。   万辛闪躲之中看明此人眉眼,双目圆睁,俱无神采。他心下不安,闪身折枯枝为剑御气划破其衣衫,再引那人出拳。果然,腕有青环,乃是傀偶之术!      白影跃上巷边屋顶,身形如有无形之索牵引着头颅一般倾斜着飞退。那人立刻追杀上房,“于浮屠”犹在哀嚎,苍凉悲怆之声萦绕着莹白月光,吸进浓浓黑暗。      他只闪不战,引得敌人连连出招。无人的街上传出鬼哭鬼笑,夹杂着劲拳厉掌破空之声。      你使这妖法令我惨死——害我碧落黄泉无处归依——如今又来驱我魂魄——我必不会饶你——      “于浮屠”足尖一点,飞至半空。他周身劲风骤起,长发飞卷,露出一张早已在世上消失了的苍白容颜。嘴角突然扬起诡异的弧度,“于浮屠”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在夜空中消失。      敌人身形一顿,前后左右探看间,突然如断线木偶,垂直瘫倒在了房顶。      白影突然出现在街口一处阴暗的角落,冰冷的双手深巷角落中藏匿之人。那人霍然回头,格开“于浮屠”双手,一掌直劈面门。“于浮屠”侧身而闪,瞬息间,那人夺此空当飞身而出便走。“于浮屠”提步将他缠住,四拳四脚眨眼间已过数招。长须汉的武功果然不容小觑,两人在月下恶斗,短时间竟不分输赢。      “于浮屠”本就死气沉沉的眉眼间愈发阴沉冰寒,他猛然发力,顿足而飞,在半空中一折,踢向长须汉胸口。长须汉双臂格在胸前受此一击,倒退数米。却还未回身,眨眼之间,“于浮屠”又出现在长须汉身后化手为刀砍其脖颈,长须汉身子一震,扑通倒在了地上。      “于浮屠”,一夜恶战以疲惫不已,此刻终于肩膀颓了下去,长舒一口浊气。      他俯身,伸手去揭那长须汉面具。手刚伸至半空中,突然间浑身一凛。只见长须汉猛然睁开双眼,未即“于浮屠”反应,转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万辛独立在夜风之中,看向长须汉消失的方向。无尽黑暗将他的目光吞噬,夜风吹起他的白色衣袍,他眼中神情复杂。      不是轻敌的懊悔,却似震惊之痛心。    ☆、暂开云雾   他颓然回到城主府时,正值丑时。天黑依旧,城主府客房灯火明亮。沐筝迎出来为万辛准备洗漱,见万辛神色黯然,犹豫道:“出事了吗?”      万辛摇头,闭目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此事已失败告终,万辛道愧对众人,大家只叹可惜,却也无法。眼看希望落空,芊芊愁眉不展,拉了千影和汐华陪她去喝酒。万辛心中郁郁,也去找了扶玊排遣。      自那夜之后,凉城中再未发生什么大事。傀偶之术再没出现,每当线索快连上时又被切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暗处掌控,让一切变得越加云谲波诡。      凉城戒严已久,闹得人心躁动。此次武林大会不少帮派都是帮主亲自前来赴会,此时被困多日不知城外是何现况,难免不担心帮中有心怀叵测之人趁机移天换日。无奈多次上书城主求出城令未果,闹得怨声四起,几欲联合冲杀破城。一时间凉城中分出三派阵营,一派苦心孤诣,筹谋出城;一派自诩清高,静观其变;另一派游走于其他两派之间,既不表态,也不参与。      暗流涌动中,几位后起之秀脱颖而出,其中由以月刃阁阁主沈扶玊为首。武林人士皆知月刃阁大名,见沈扶玊失明失行却能够从容于乱局之中运筹帷幄,安定人心,俱是心悦诚服。再加上沈扶玊为人冰魂雪魄,雅人深致,一时间人心所向,成为呼声最高的武林盟主候选之人。      一晃便到了七月中旬,夏末秋初。      因为迟迟找不到辛垣裴的下落,使得芊芊近半月来茶饭不思,香消玉减。她本就是偏瘦之人,此刻更是清减到了弱不胜衣的地步。让众人看在眼里、忧在心头,却也只能言语安慰无济于事。万辛对辛垣裴失踪一案极为上心,甚至比芊芊更加急迫地想要查明真相。可他却从没有问过芊芊为什么如此担心辛垣裴,两人只是相互协作,不经意间愈发熟悉,不分你我。看见两人的改变,千影一直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无奈汐华一直如临大敌似的吹耳旁风,让他心中莫名焦灼。      他甚至不明白这种感情是什么,他对叶芊芊并没有儿女之情,却为何总是这般无端地患得患失?      汐华他最近一直格外贪睡,千影察觉有异找来大夫。在汐华的强烈抗拒之下,众人之得答应和汐华一起被大夫号脉,这才哄得美人不得不乖乖听话。      “叶姑娘,你与万公子皆是忧思成疾,导致食欲不振。我这里有一个方子,你按时服用,再多出去散心放松一番就好。”   “苏先生,你亦是思多伤脾,郁结在心。我这里有一个方子,你按时服用,再多出去散心放松一番就好。”   “梅小公子,常怀喜悦虽好,强颜……”——“乱说话,小心会死哦。”梅卿笑道。   “咳咳……沐姑娘,你亦是心事太多,要常与人倾诉。我这里有一个方子,你按时服用,再多出去散心放松一番就好。”   “令姑……公子,你……”      “行了行了本公子知道了!”令汐华不耐烦地摆手道,“你那个方子不用给我了,我出去散心放松一番就好。”      大夫一怔,似有什么堵在了嗓子眼里。令汐华只当他是被自己弄得语塞,不由好笑。大夫转头深深看了千影一眼,起身一揖道:“各位皆是长久以来,忧思过重,只要修身养性,慢慢调理并无什么大事。在下这就告辞了。”      千影看向汐华,见他心不在焉地聊天,然后长身而起道:“大夫,我送你。”      待两人走出房间,行至拐角处时,大夫忽然转过身来对着千影深鞠一躬道:“苏先生,在下无能!”      “大夫何出此言?”      大夫直起身来,愁眉紧锁,不敢直视千影的眼睛:“令公子他的身体……令公子明明风华正茂、生龙活虎,可是脉搏却……脉搏却有风烛残年之态……已是日薄西山、朝不保夕!”      苏千影如被针扎般浑身一震,猛然握紧手中折扇。      大夫对上千影怀疑的目光,沉声道:“在下以毕生行医之信担保,绝无半字虚言!”      苏千影凝神看他,满眼震惊。他愣怔怔地松开手,站住身子,一张脸近乎惨白,毫无血色。      “没有……医治的办法吗?”      大夫长作一揖:“恕在下才疏学浅……并不知……医治之法……”      “那么,你能保证,他最多能安然无恙的撑多少时候——我说的是‘安然无恙’……”      “回先生的话,在下刚才开了一个方子,你让令公子按时服用,再多出去散心放松……可保至秋末冬初。”      “好。”      苏千影只觉浑身僵硬,呵气成冰。他手中紧紧握着那张处方,看着大夫拜别离去,许久都不能动弹。   良久,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才极力压制住心中的情绪,一如往常一般转身迎了过去。      “怎么出来了?”      千影看向从房里出来的芊芊、梅卿、万辛和沐筝,站在了原地问道。      芊芊笑道:“汐华哥哥说他困了,就把我们都撵出来了。”      “这样啊……”   千影语气平淡,目光却不经意比之以往更冷,更寒。      沈扶玊知道自己的几位客人全都犯了喜欢瞎想,需要散心放松的毛病之后,特意安排到洛云山庄外围游玩。      万辛已经两天没有回来,说是要暂住于城主府中陪一丈解闷,是以此次出游并没有他和沐筝。      马车行驶在盘桓的山路上,沈扶玊静静听着山林中飞鸟鸣唱,轻松地笑道:“还好没到秋天,这些鸟儿还在。听说洛云山上有悬泉飞瀑,很是壮观。虽然如今不是盛夏,水量不多,但听到那飞流直下的水声,想必还是会让人觉得心中畅快。”      汐华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千影总是用特别可怕的表情让他喝药,明明没有什么大事,偏偏就是一滴都不能落下。又哭又闹又撒娇,曾经好用的办法现在全都不行了!是以今日出行,他因为可以逃过一天不用喝药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原来凉城的天这么蓝,原来凉城的山这么美,原来一直觉得硬的马车座椅其实这么松软,原来……      他浑身一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东西是什么时候被千影拿上马车的?      丧心病狂!丧尽天良!      “惨无人道……”      他欲哭无泪的看着马车角落的药壶和小火炉,忽然整个人都不好了。      “令公子,什么惨无人道?”沈扶玊一脸无害地笑着问他。令汐华挑眉,见千影同样“无害”地笑着看向自己,不由做贼心虚地咽了咽口水:“没,没什么……”      芊芊猜到原委,笑道:“哥哥你就听千影的话吧,谁叫你最近总是疲惫贪睡,一定是该调理了。”      “你们都欺负人,”汐华生气的坐到沈扶玊身边,“本公子不和你们好了!”      沈扶玊的胳膊被汐华孩子似的拉住,不由被逗得大笑起来。      笑声,风声,鸟鸣声一同回响在山谷之间,红尘琐事在这一刻被抛在身后,所有人都展出了久违的轻松笑脸。    ☆、临溪而渔   到达平坦的山麓地带,马车临溪停在一棵树下。乐儿蹲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梅卿和紫融抓鱼,梅卿每抓一条乐儿便无比激动地鼓掌,紫融每抓一条乐儿便心急如焚地拍着大石头,示意梅卿再快一点。      沈扶玊听觉鱼篓渐满,笑着嘱咐道:“紫融,你和梅卿别抓的太多了,总不要以杀生取乐的好。”      紫融听了沈扶玊的话,立刻跳出了溪水中不再抓鱼。他将手放在清冽的溪水中洗了洗,然后转身走进树林附近拾柴。乐儿眨着眼睛回头看向沈抚玊,似是听懂了他的话。正要拍着石头叫梅卿回来,整个人忽然腾空而起,腰上多了一只白皙健硕的手臂。      梅卿抱着小汤圆乐儿走回休息的地方,见四人正在聊天。      芊芊道:“沈公子,你当上阁主之前也一直在月刃阁里吗?”      沈抚玊摇头,温柔地笑着:“不是的。其实……我从前和月刃阁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哦?”汐华躺在草地上,一手支着脑袋看他,“那是怎么当上阁主的呀?因为长得好看吗?”   沈扶玊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可能也是一部分原因。”      听他这么说,众人都笑了起来。芊芊故作认真地对沈扶玊劝道:“沈公子,你别被汐华哥哥带坏了!”      沈扶玊轻轻笑着:“其实大家叫我扶玊就好,我们可以以兄弟相称吗?”      “当然了!哥哥们都是大好人,”汐华挎着千影的肩膀,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对扶玊说,“别看千影冷冰冰的,倒是不喜欢别人叫他先生呢!”      千影淡淡看着他:“我怎么不喜欢了?”      汐华疑惑道:“那本公子以后叫你先生?”      “先生!”乐儿忽然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      千影无奈:“乐儿——”      汐华坏笑:“你看,这就是不喜欢!”      众人谈笑着,只听不远处传来噼啪的火爆声。转身,紫融已经架好了火堆。      “烤鱼!”乐儿笑道。      “对,”扶玊准确无误地摸了摸乐儿的脸蛋,“我们要去吃烤鱼。”      溪水中的鱼都不大,一根树枝可以串上三条。火势旺盛,不一会便传出了令人垂涎三尺的焦香。众人在依山傍水之间,一顿平凡不过的烤鱼吃出了不凡的闲情野趣。      吃完烤鱼,扑了火堆,梅卿领着屁颠颠的乐儿到溪边去玩水。此时正是夏末,虽然天气转凉,但水温仍暖。乐儿认真的挽起衣袖将手放到水里,潺潺溪流从她的指尖流过,三岁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某种神奇的力量,惊喜地笑着看向梅卿。此时两人的姿势相同,一大一小,场面煞是可爱有趣。梅卿那刻在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顽皮,忽然扬起水来泼了乐儿一脸。乐儿吓了一跳,一个屁墩坐到了地上。梅卿趁她没缓过神来,哗的又是一下。乐儿湿淋淋得赶紧站起来跑到芊芊后面,拉着芊芊的手告状:“泼我!”      芊芊装作十分生气的样子站起身来带着乐儿回去“报仇”,梅卿以为她会去找千影或者汐华,没想到竟然芊芊,微怔间只觉霎时浑身一凉,身旁响起两个女孩开怀的笑声。      “你们感情真好,”沈扶玊听着那些笑声,感叹道,“一点也没有主仆的样子,倒像是一家人似的。”      千影望着溪边的战局,芊芊被梅卿反击的浑身是水,不禁浅笑:“梅卿从小在我身边长大,说是主仆,也许更像是兄弟吧。”      “从小吗?”沈扶玊问道,“你们相遇是多大的时候?”      千影看着笑容愈发清新明快的梅卿,陷入了回忆:“那时候我初涉江湖不久,大概是十二岁。梅卿的家乡爆发饥荒,数万难民逃至乾都,梅卿的父亲为了梅卿能多吃到粮食,结果在路上饿死……我救了奄奄一息的梅卿,便一直留他跟在身边。他那时不过五岁——如今,已经十六了。”      “然后我们家千影十三岁那年就遇到了如花似玉的本公子。”汐华美人不问自答道。      “原来你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呀。”沈扶玊似乎觉得很神奇,他略显可惜地笑着,“我是四年前才遇到紫融的,不过我和你们的故事不太一样,不是我救了他,而是他在我命在旦夕的时候出手救了我。”      汐华凑近了问道:“危在旦夕?小扶玊,你遇到什么事了?”      沈扶玊微微垂首,脸上带着往昔如烟,不再挂心的笑容:“其实,我是鹤城人……六年前,家中突遭巨变。我被仇人追杀,东躲西藏地躲了两年,结果被仇家在一家庙里找到。还好当夜突降大雨,紫融进庙中躲雨,我这才死里逃生。虽然失去了眼睛,又落下了难以久站的腿疾……但现在想来,若没有那场雨,紫融就不会进来,我就不会活下来,今天也不会和大家一同山高水阔,把酒言欢。倒也不算太大的损失吧?”      他浅浅笑着,说出那样险象环生的往事。清俊的容颜洋溢着洒脱的笑容,让人看着心里温暖又难受。汐华忽然呀了一声,吃惊地看向千影:“四年前……我们不就在滨城大铭吗?”      千影点头,神情凛然。汐华坐直了身子,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扶玊:“我们曾经离得那样近,怎么就没有相遇呢!你经历着那样的生死一线,我们却在不远的地方游山玩水……我的天哪,太可怕了!”      沈扶玊笑着,慢慢抬起头来——那是一个远望的姿态:“所以说,我们有缘分啊。况且这些都过去了,汐华你也不用在意……更何况,生命原本就是建立在苦难之上。越是强大的生命和灵魂,就越要经历刀山火海,荆榛满路。或许会寸步难行,进退无途,但只要一步一步地咬牙的扛过来了,就一定会等到柳暗花明的一天。”      他眉目含笑,字字温柔如风,却又铿锵有力:“生活曾把我困在折磨和不公中,逼迫我不断为了自由和光明去抗争。苏兄、令兄,我赢了——终究是我赢了。”      未时,日央。回到洛云山庄,汐华大嚷着累回屋睡下,扶玊也被紫融推着回去处理阁中事物。      千影在房中凝视着天音大师圆寂前交予他的曦凉玉玦,思忖着如何起身去须臾山。芊芊追查辛垣裴下落无果,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虽然并不着急,但是——汐华等不起了。   可是,要他和汐华上路,把芊芊自己留在这里,他又……着实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千影为难之际,门外徘徊着一个有些犹豫和试探的人影。      芊芊正绞着手指考虑要不要进去,只听千影问道:“谁?”      她吓了一跳,不禁立正站好:“是、是我。”      “芊芊吗?进来吧。”      芊芊进门,神情颇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在休息吗?”      千影摇头,示意她坐到对面,然后给她的茶杯填满茶水。这样简单的动作,并没有格外的关心和照拂,却让芊芊心里酸涩难耐。她落座,并没有说话。      许久没和他这样单独相处,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千影将玉玦放回桌上的盒子里,芊芊转头看着,问道:“这是什么?”      “曦凉玉玦——天音大师圆寂前留下的信物。”千影淡淡说着,抬眼望她“能助汐华一臂之力的信物。”      “汐华哥哥……”芊芊凝眉,“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汐华哥哥究竟怎么了?”      千影看着她,知她冰雪聪明看出端倪,清冷的眼附上薄薄冰霜:“本就没有打算瞒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汐华他的身体堪忧……若我没有猜错,应当便是天音大师之前所说的命劫已到。”    作者有话要说:  沈扶玊我爱你(比心) ☆、雾霭沉沉   芊芊的目光瞬间凝住:“命劫?那个命劫……怎么这么快……”   她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将手边的茶水一口饮尽,又倒了一杯。      “上次大夫看过,说汐华虽然面貌是弱冠之年,但身体已年逾古稀,最多只能撑到秋末冬初。”      芊芊深吸了一口凉气,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却难免声音发颤:“那我们……怎么办?”      千影的目光落在那块静静躺在墨蓝色绒锦盒中的玉玦上:“天音大师生前曾经嘱托我,若此生死大劫难凭你我之力安然度过,便持此玉玦去找须臾仙人,他定能助汐华一臂之力。”      “须臾仙人?”      芊芊凝眉,似乎觉得很是耳熟。她思忖了一会,忽然想起初入凉城时在凤鸣楼外遇到的那个疯癫老头,似乎提起过须臾山和须臾仙人……      当真被他说中了!他究竟是什么人?      千影静静端起茶盏喝茶,心中来回思量。芊芊却没有想那么多,张口便道:“那就快带汐华哥哥上山吧!”      千影挑眉看她,压下心中不明升起的焦灼和担心,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你呢?”      芊芊愣住。      不敢想象要再次和千影分别,她将眼神转到曦凉玉玦上,故意不去看他。      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这里有五叔,万辛,还有扶玊……我留下。”      话说完,她只觉心中绞痛,几欲窒息。      千影默默将茶盏放到桌子上,发出咯噔的轻响。正欲说话,他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泪中带笑的声音。一个模糊的身影伏在他身边,满眼的悲伤和欣喜。      那个声音说:“我不走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怅然若失,他扶住额头,竟怎么都想不起那人是谁。      “千影,你怎么了?”      芊芊刚想伸出手拉他,耳边却忽然响起那句将人拒之千里的“叶芊芊,别靠近我。”她恍如触电一般将手缩了回来,紧紧握成拳头,微微颤抖。      “没事。”      不知芊芊心中所想,千影摇头轻叹了一口气,道:“一丈前辈此刻不方便行动,不过既然有万辛……也罢、他和扶玊定能护你周全。”      若他没有猜错,如果万辛真的是那个人,一定会拼死保护芊芊……   可是将芊芊托付给万辛,他心中怎么会如此不甘?      千影闭上眼睛不再多想。      芊芊疑惑地看着千影的表情,心中动容,难道他对自己是有一丝不舍的吗!      “万辛上次回来说要搬到城主府去,你随他……一道吗?”      芊芊微怔,摇了摇头:“不。”      她向外张望了一眼,忽然压低声音道:“万辛上次和我说,他查到了一点线索。只是之前我们查到的线索全都被中途切断,他怀疑我们身边有鬼,所以这次,他搬进城主府,只是为了能够搬出洛云山庄。”      千影凝眉。      想来万辛此举是要避开内鬼的监视,留下芊芊是为了安定人心,不让内鬼起疑。但如果洛云山庄里真有内鬼,芊芊的安危谁来保证?      似是看出千影的担忧,芊芊暖暖的笑着:“你放心,凭我的武功,没有个几斤几两的人伤不了我。你们走了以后,我会尽量不离扶玊太远,有他在身边,量贼人即使察觉到了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      千影看着他,目光不觉柔和了许多:“此去须臾山不知要去多久……芊芊,你一旦找到辛垣裴,别忘了与我们汇合。”      芊芊心中酸涩,险些哭了出来。她展颜笑道:“我知道。”      两人四目相对,互望了许久,谁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一瞬间,屋中的时光仿佛倒流回了经年之前,那段名为两情相悦的时光里。      本想等汐华醒来之后和他商量动身的时间,可汐华这一觉,竟然生生睡到了第二天。      万辛在早餐时和众人告别,理由是一丈大师实在孤单寂寞,撕拉硬拽非要他这个人见人爱的大公子留下陪他。况且那凉城城主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也开口相邀,他只好本着并不想一睹芳容、并不想殷勤讨好、并不想逮到机会惹得第一美人芳心暗许然后让他当上门女婿的正直态度,勉为其难的住了进去。      在场的除了芊芊和千影知道内情,其他人无不笑骂他一句道貌岸然。      沈扶玊有些不舍道:“我们相见的机会本就不多,你要时常回来看一看我。”      万辛微怔,眼中滑过一抹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忙笑道:“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呢?可惜你不是女子,不然嫁了小生,不就能时时见到了?”      沈扶玊笑道:“浑话。”      万辛转头,满眼夸张的不舍看向芊芊:“好妹妹,你当真不和小生一起去玩玩?”      芊芊掩唇一笑,配合他道:“你去讨天下第一美人的欢心,带着我做什么?”      万辛连忙凑近,笑的满是认真,却不知是不是在演戏:“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的,若妹妹答应了小生,小生眼中这辈子都没有别人的!”      芊芊只当他在玩笑,横眉嗔了他一眼,学沈扶玊的话道:“浑话。”      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唯有千影深深看着万辛,平静的表情下心绪沉闷。      汐华笑道:“弟弟,你那墨城的千劫霄可还剩了?”      万辛点头道:“还剩下两个酒囊,哥哥想要?”      汐华欣喜地点头正要说话,千影忽然冷冷道:“你在喝药。”      你在喝药,忌酒。      汐华咬唇幽怨地看着他:“我只是先存起来!”      万辛见状,只知汐华身体需要调养不能饮酒,但又看他实在想喝,不由笑道:“那小生便把酒放在叶妹妹那,等哥哥身体好了,找叶妹妹要可好?”      见千影垂眸不语,汐华忙笑道:“妥妥妥!还是弟弟对我最好!”      他这话倒像是小孩子一般故意气千影,千影不以为意,知道内情的芊芊却不免开口道:“千影是为你好。”      汐华挑眉横了她一眼,大有“你们俩是一丘之貉”的意思。      芊芊扶额摇头,实在为这个弟弟一样的哥哥头疼。      沈扶玊对万辛叮咛道:“城主府不比我这里自在,官家人处处是规矩,你别任性冲撞了人家。城主地位显赫,不比你我都是朋友,你要是跟人家满口浑话可就不好了。”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知何故,万辛却心中波涛翻滚,脸上笑容尽失,眼眶出人意料变得微红。众人疑虑他怎会有这么过激的反应时,不明状况的沈扶玊忽然被万辛紧紧攥住了双手。      扶玊一愣,不明所以。万辛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声音微微颤抖:“沈弟,无论我身在何处,我们永远都是兄弟……永远都是兄弟,对不对?”      扶玊看不见万辛欲哭地神情,却能听出语气中的激动。他安然笑着,一手抽出来轻轻拍着他的手背道:“那是自然,你怎么了?”      万辛看着他,欲言又止。风流明媚的少年霎时被愁苦的乌云笼罩,他深吸一口气,将通红眼眶中的泪水生生憋了回去,长叹一笑:“没什么……不过是舍不得你。”      千影与芊芊俱是对万辛出格的反应大为疑惑,只听汐华笑道:“你们两个这么难舍难分,那还走什么呀?”      万辛松开手,坐回原位苦笑道:“只是忽然想起了和扶玊初识的时光……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便不必再为今后的分离相聚徒增伤怀了。”      如果没有失明,如果能够看见,扶玊此刻必当为万辛那满是阴郁落寞的神情大为动容。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他的世界一片漆黑死寂,半点光亮都没有。      乐儿感觉到气氛的压抑,无忧无虑的笑脸也渐渐凋零了下来。      芊芊忽然笑道:“你看你们真是的,又不是生离死别,弄得这么伤心做什么!”      闻言,万辛抬起头来,恢复了以往的佻达笑容:“叶妹妹说的对,是小生的错了!又不是生离死别,我在这瞎想什么呢?”      他长身而起,端起酒杯笑道:“这杯,就当小生赔罪了!”      众人举杯响应,与万辛一同仰头引尽。汐华以茶代酒,嘴里全没滋味。      万辛落座后,千影开口道:“其实,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各位。”      汐华好奇地看向千影,似是在想千影有什么事他怎么会不知道。      千影关切地看着汐华,神情中略带歉疚:“本想昨夜与你商量,无奈你一觉睡到现在,所以我现在才说。”      “和本公子有关系?”汐华公子的眼睛更是发光。      千影与芊芊对视了一眼,看向众人道:“此次出行,本是为了寻找我师叔的下落,只是忽然发生辛垣前辈失踪一案,这才耽搁了。前日我收到消息,说师叔将在戍城逗留半月,若失去这次机会,便不知下次再收到师叔消息将是何年何月……所以我想和汐华先行戍城,和师叔会面之后再与诸位汇合。”      他这样说,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戍城与须臾山方向相反,即便被有心人听见,也不会妨碍到他们。这是他与芊芊商量之后定下的,所以真相只有两人知道。      扶玊惊讶道:“原来苏兄还有要事在身?”      千影道,对。      只听汐华更是意外道:“你师叔?这事不是不着急吗?咱们走了,芊芊怎么办?”      千影望了芊芊一眼,道:“芊芊留下。”      “那怎么行呢?”汐华有些生气,“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自己留在这?这一帮大男人,欺负了她怎么办!”      芊芊噗嗤笑道:“哥哥你不也是男人吗?”      汐华一愣,更是气恼:“本公子是你哥哥!”      “好好好——”芊芊摆手笑道,“哥哥你不用这么着急的,我和千影已经商量好了。万辛和扶玊都会照顾我,我不会有事的。”      万辛听见千影打算和汐华离开,也十分意外。他担忧地看了芊芊一眼,又见芊芊示意他安心,这才没有说话。      扶玊思忖道:“若真是要事,还是不要耽搁的好。令兄你放心,有我月刃阁在,芊芊姑娘一定不会有事的。”      “本公子自是放心的。”汐华凝眉,依旧不太高兴,“可是、可是——人家是为了你啊!”      他着急地看着芊芊,他是怕要和千影分开她会伤心,她怎么就不懂他这个好哥哥的用心良苦呢?      芊芊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霎时间心中涌出无限的温暖和苦涩。她浅笑道:“没事的哥哥,你们快去快回不就好了?若是我先找到了三叔,就赶到戍城去找你们。放心吧!”      汐华这才气鼓鼓的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乐儿拉了拉他的衣袖道:“不要。”      不要生气,小乐儿惜字如金。      汐华斜眼瞅了瞅,正对上一双干净闪亮如水晶宝石一般的大眼睛,一时间什么怒气都没有了。他笑着捏住乐儿的糯米汤圆脸蛋道:“鬼灵精,本公子才没有生气!”      芊芊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和千影对视了一眼。      忽然,汐华的一句话让芊芊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他笑语嫣然,不明内情地问:“带着小汤圆吗?”      带着乐儿吗……      若是去须臾山助汐华历劫,而凉城里面危机四伏,为芊芊无后顾无忧,乐儿是一定要带走的。   可是他此刻名目上是去戍城找师叔,又表明会面后就会立刻回来,带着乐儿,在众人眼里难免不是累赘……      脑海中正在转瞬间千回百转,只听梅卿在一旁笑道:“公子这话问的,乐儿离开我会着急的,当然要带了。”      若是月泪有什么消息,一定会经由梅卿通知给千影。可梅卿什么消息都没有接到,此刻听千影如此交代,便知这是权宜之计。      芊芊面不改色地松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起程呢?”沈扶玊浅笑着问道。      “一会去城主府与一丈大师辞别,再向城主讨出城令。”千影道,“然后收拾细软,明日出城。”      汐华公子又被吓到:“明天就走!这么着急吗!”      千影淡淡扫了他一眼:“事不宜迟。”      那一眼意味深长,示意汐华不要再问。汐华虽是满心疑惑,却也只好憋在心里。    ☆、美人心意   千影和汐华出城后的第二天,城主府中,谷幽兰正在哄一个人喝药。      清冷公子坐在旁边,手中拿着一本书,眼中带着浅笑。      被哄的人一肚子恼火,却无奈面前美人柔声哄劝,只能隐忍不发,咬牙听话。      “其实没有那么苦的,对不对?”谷幽兰坐在那人身边,天下第一的美丽容颜扬起温柔爽朗的笑意,“还有三口就喝完了,喝完幽兰给你做栗子羹好不好?”      能让高高在上的凉城城主这样放下身段甘愿洗手作羹汤的人,还能有谁?      汐华果然坐起了身子,两眼放光道:“当真?”      “我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的。”一双杏眼美如秋水,楚楚动人地看着汐华。千影瞧着,忽然觉得那眼神甚是熟悉。      那是看着心爱之人,却无法表达心意的,含情亦含悲的眼神。      千影一行人没有离开凉城。      那一日乔装成他们人模样离开凉城的,只是谷幽兰的手下。谷幽兰的手下中正好有一人的孩子今年三岁,便由这个孩子伴做乐儿,孩子的哥哥扮作梅卿。千影分给他们四张面具,又在行动上稍稍调教了几处,只要没有交谈,一定看不出任何的破绽。他们前往戍城,脸上的面具十五日后便会自行腐坏,倒时千影一行人将如同人间蒸发,再无踪迹可寻。      汐华对于欺骗大家的行为表示满满的不理解,千影便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发生在六年前鹤城的,一桩隐秘不为人知的灭门惨案。      凌国先皇凌峰与前丞相穆秋寒是总角之交,两人一同长大,情同兄弟。凌峰非皇室嫡子,加上性情孤傲,不懂殷勤谄媚,并不得太祖皇帝宠爱。无奈他才华出众,虽然一直默默无闻,却一直被太子仇视。一次外出围猎,凌峰中了太子的埋伏滚下山涧,恰被外出拾柴的穆秋寒所救。两人相处一段时日,大感志同道合、相见恨晚,便由此结为兄弟。先皇后云染与穆秋寒两人青梅竹马,无奈穆秋寒一直视其为妹妹,并无儿女私情。凌峰在养伤期间与云染相识,那时他正是血气方钢的少年,情意初萌便根深蒂固。他知云染与穆秋寒的关系,亦知穆秋寒对她只当做妹妹,便放手追求。      伤痊愈之后,凌峰回到皇宫,临走前告诉云染一定要等他。凌峰本就有领袖之风,只是一直碍于身份地位屡次受太子打压才不显于世。此番大难,他幡然醒悟,决定与太子一争高低。      英姿勃发,惊才绝艳。凌峰在朝中步步为营,大放异彩,终于取代了太子的位置。三年之后,太祖皇帝垂老,命太子监国。一年后,太祖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时年,科举贡士参加殿试,寒门出身的穆秋寒金榜题名,成为新科状元。凌峰迎娶云染为后,钟典仙歌、万人朝贺。      然则就在六年前,不知是谁在皇上身边吹了耳旁风,道是年逾五十的穆秋寒与皇后这些年一直在书信传情,凌峰此时身染重病,更何况一向桀骜,绝不容许有人半分忤逆。他派去的宫人在皇后宫中搜出大批书信,其中言辞缱绻暧昧,已是证据确凿。可叹皇后竟是在看到那堆书信时脸色煞白,半分辩解也无。      凌峰亦以年过半百,一身龙袍威严霸气地驾临皇后宫中,大有问罪之意。云染一身皇后宫装,跪在凌峰身前,没有半分惧色。凌峰责问她是否知罪,云染只是惨然一笑,端出国母的骄傲漠然看着他——“你不信我也就罢了,他这些年与你同甘共苦、荣辱与共,你如何狠得下心,不问一句便定下了我们的罪行!”      凌峰闻言大怒,这些年他处理国事心力交瘁,身体早已呈油尽灯枯之态。此番大事,他竟也无心分辨,皇后如此铿锵有力的反问在他耳中已然成了为穆秋寒开脱之行。他深夜召来穆秋寒,端坐于龙椅之上,居高临下道:“朕只问你一句,你究竟置朕于何地!”      穆秋寒亦是一身寒梅傲骨,他跪的是天子尊位,却不是面前的凌峰。这位生死与共这么多年的他心中的兄弟,终究抵不住谗臣的一句挑拨吗?      “皇上,是非曲直,你心中自有论断。若信,臣无需再说;若不信,臣又何必多言!”      “好!”凌峰面色煞白,拍案而起,“朕的好兄弟!朕的好皇后!如此情深意重,朕便赐你们共赴黄泉!”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这宗皇室丑闻,最终被天威压下,秘而不发。凌峰暗中派人以大逆之罪将穆秋寒满门抄斩,如此冷酷无情,却在凌峰自己眼中觉得保全了穆秋寒的名声,已是皇恩浩荡。不过,在这次灭门中,穆秋寒十二岁的儿子穆彦清却因外出而逃过了一死,从此亡命天涯。      千影向汐华讲到这里的时候,举杯喝茶,不再继续。当时谷幽兰正在旁边闲闲的看书,听千影不再继续,不由抬起头来:“先生怎么不再说了?”      千影看向汐华道:“下面的故事,你知道了吗?”      汐华神情惊愕,却似乎不敢确定,一双凤眸满是探寻之色:“你且先告诉本公子,那被凌峰派去暗杀的人是谁?”      千影边放下茶盏,云淡风轻的说出三个重如千斤的字来——   “万金舫。”      谷幽兰将书合上,略显惊讶地看向千影。汐华倒吸了一口冷气继,继续着千影的故事:“然后,他藏头匿尾的躲了两年……最后……在一处破庙被万金舫的人发现。命悬一线之际,恰被能人所救,却还是不免失了一对眼睛,又落下了腿疾。万金舫见其伤残,已不成气候,便放弃了追杀。再然后,他改名换姓,穆彦清这三个字,便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里。”      他改名换姓,取名为沈扶玊!      那个在灭门惨案中幸免于难的穆彦清,就是如今的月刃阁阁主——沈扶玊!      “先皇病故,算来他的仇家也就只剩当年的刽子手,万金舫了。”   谷幽兰事不关己地浅笑着,幽幽给汐华倒茶。汐华却似一点都不觉得城主之尊给他倒茶是如何的屈尊,一记媚眼便欣然接受了。      “他这些年来韬光养晦,终于按耐不住了。”   千影的语气平淡如水,可眼里,却藏着无尽的悲凉酸辛。      汐华柳眉一蹙,捂着心口叹道:“难怪……难怪万辛辞别当日,对沈扶玊的反应那样过激……想必他已经查到了端倪,只是不能相信罢了。沈扶玊……那么好的孩子……”      那个清风明月般,温柔如水的,那么好的孩子啊——!      “你我一走,不日他就会有下一步行动。”千影凝眉道,“我们在此间静观其变吧。”      “可是——”谷幽兰那好听的声音传来,“苏先生是如何得知这段宫中秘闻的呢?”      千影道:“我曾经去过冷宫,见到了先皇后。她不愿以垂老的面容死去,想要留下最后的美丽,让先皇知道他犯下了多大的错误……骄傲如她,竟是十足的怨恨,也十足的深爱着先皇。”      “情深如此,也实在可敬了。”谷幽兰轻叹着,放眼望向满园鲜花,“可有些感情,偏偏就是错的。就像这些花,很少有人去欣赏。任凭开的多么热烈美艳,终究也是生错了地方。”      她说这话时,眸中流露出了无数凄凉和伤感。汐华抬眼看她,怔怔出神。      如果那一刻,他拉住了她的手,让她和他一起走,故事会不会名为生死契阔?   如果那一刻,他说出心里的话,说他似乎放不下,结局会不会书成与子白头?      可他只是看着她,凤眸星目满载愁光,第一次想着,莫如当初不相识。      时回如今,谷幽兰哄完汐华喝药便离开做栗子羹。汐华公子向来不知愁滋味的脸上渐渐失了笑容,望着她离去的小径发呆。      “既然真心喜欢,又何必两相折磨?”      千影淡淡问着。      汐华轻咳了两声,眼中竟然溢出泪来。      不是平素里故作姿态的撒娇,而是真的,真的流出了泪来。      他察觉失态,不由随手一抹眼泪,一如往常般嗔怪地扬起笑脸:“太苦了!这药实在是太苦了!”      他念叨着太苦了,抬头仰望苍穹,没再流下一滴眼泪。      既然真心喜欢,何必相互折磨?      难道要他放弃续命,就这么如常人一般活着,会老,会死,只为了陪她短短人生百年吗?      不可以的,他不能这样做。      因为思念比遗憾更加悠长,就算不能和她平凡的在一起,他至少可以永远的思念着她。因为他只有今生,没有来世——待她轮回再世为人,他却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这怎么可以呢?      他要一直活着,这样就永远不会忘记她。      她若轮回,他便伴她护她;她若死去,他便祭她拜她;哪怕所有人遗忘了这世间曾有一个人名为谷幽兰,也总有一个人一直记得她。      他不能死——他只有这么一次活着的机会,他绝对不能死。    ☆、惊魂夜变   夜,沉睡中的芊芊忽然从床上惊醒,握紧了身旁的宝剑。      一个时轻时重的奇怪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逼人杀气,直面而来!      芊芊起身躲在暗处。      若不是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对沈抚玊有了防备,今天沈扶玊给她倒的那杯茶,必已让她不省人事。幸好她佯装喝下后,立刻用内力将迷药逼出了体外。      可是,这个深夜来杀她的人是谁?   沈扶玊若想要她的命,何不直接在酒食中下毒来的干脆?      心思百转间,她暗暗隐住鼻息,一手握住了剑柄。      房门被一脚破开,清冷的月光为门前之人镀上一层冰冷的清辉。芊芊的脸色瞬间苍白,紧盯着那面无表情,浑身杀气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方才的疑问这一刻得到了答案,沈扶玊是想要一箭双雕,让他二人自相残杀!      门前,万辛持剑走来,俊朗容颜不见半分平素的佻达之态。      傀偶之术!      芊芊忽然想起这个销声匿迹许久的邪术,不禁浑身一震。很快,她强使自己恢复冷静,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专注于万辛的动作。      如果是傀偶之术,那施术人一定就在附近!      她看着万辛走到床边,自己则静静朝门口移动。      才走到门口处,她忽然佯装不察地大喊了一声:“万辛,你这是干什么!”      万辛猛然回头,宝剑衔着透骨杀气直刺而来!芊芊向后一闪,退至空旷的院中横剑一挡,只听“铛”的一声兵刃相接,直将芊芊震得虎口发麻。      剑未出鞘,武器上便败落下风。芊芊只防不攻,手下留情;可万辛此时却是心神俱失,招招夺命。一时间,芊芊额头冒出细汗,叹是一场苦战!      万辛手腕连转向芊芊攻去,剑招霸道,气贯长空。芊芊急迫地想要找出施术之人,忽然月光被剑身反射直刺双眼,不禁一眨。      高手相争,生死只在一线!便是这眨眼的一瞬间,万辛的宝剑以直取芊芊咽喉!芊芊心中凛然,立时身体侧闪,皓腕带剑挽出一道剑墙。只听得宝剑相击响起无数金戈之声,芊芊在剑墙的庇佑下终于接近万辛身侧。夜寂如死,两人打斗的声音无比清晰。沈扶玊果然有鬼,不然如何到现在都不来相助芊芊!      两人瞬息之间已经连过百招,芊芊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寒。那个笑容如风的男子,真的要治他们于死地吗!      只见万辛飞身而起,剑气如虹直刺芊芊面门。芊芊一时失察,猛然回身却是为时已晚。只听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一行血珠飞溅而出——左臂重伤!      芊芊霎时间面色惨白,不顾查看伤势,运力于剑连挡万辛杀招。      叮!   叮!   嘭!      不知几招过后,芊芊终于找到破绽,剑鞘载着精纯内力猛击万辛胸口。这一下将万辛震退数十步之远,但唯恐伤及万辛,不过只用了芊芊四成功力。终于得空,芊芊疾扫周围地形——施展傀偶之术时,施术者为保与受术者心意相通,决不能相隔太远。所以那人此刻必在附近!      却是丝毫不给芊芊喘息的机会,万辛飞身而起,剑化针芒密雨一般急促落下。芊芊手挽无数剑花叮当挡去,每剑相击一下便是蚀骨的剧痛。她紧咬牙关,冷汗如雨,调动内力于丹田中运行数个周天紧接着勃然爆发——刹那间,芊芊衣衫如鼓,周围草木俱无风自动!她将内力逼至剑身,宛如缠绕着一条青色游龙。      风吟,剑啸,星月失辉!      芊芊全力迎战,终于不再处于下风。两人势均力敌,一时间难解难分。      忽然,芊芊飞身而起。万辛步步紧逼,与她打至屋顶。      夜月笼罩下,正展开一场生死较量!      战况焦灼,芊芊心急如焚。   只稍一眼,只稍一眼就好!   站在高处,只稍一眼,她定能找到施术之人的所在!      忽然计上心来,芊芊反手一扬,厉气化风掀起房顶瓦片卷向万辛。方才已经确定院中无人,那人一定就在院外!      瞬息间,瓦片已经尽数被万辛击成粉末。剑芒披着寒光冲破漫天齑粉,与此同时,芊芊终于看到了院外廊下一个漆黑的人影!      芊芊无心恋战,足尖一点疾飞向那人影所在之处。她与万辛比过轻功,自知在他之上。只是她却没算到此刻左臂重伤,失血过多,内力早就大不如曾经。      冷汗如瀑,足下发软。芊芊正欲再提气发力,忽觉肋下一阵剧痛传来,伸手一摸——竟是冰冷的剑锋!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又是一阵撕心剧痛,万辛迅速收剑,一股血雨染红皎洁的月色。   空中,一抹倩影如枯叶一般飘然下坠。      生之微末,你可有什么遗憾吗?   那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面容,也一样深爱着你吗?   那心头一直压抑不敢释放的爱恋和怨恨,在这一瞬间,你后悔没有倾诉于他吗?      如果能重来……      芊芊伸出手,想要抓住虚空中那出现在眼前的身影……      如果能重来……   就算有这么多的心酸和难过……   还是想要遇见的吧?      嘭。      掉落,尘土轻扬。      她终于力竭,昏死在了冰冷的地上。      那夜风中的人忽然一抖,宝剑脱手,没入地里。      似是终于从久远的沉睡中醒来,万辛懵懵懂懂,四处张望着,不明所以。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女子,刹那间面如死灰。      他疯了一般地冲了过去,扑跪在那女子的身边,却见大片鲜血染红了她心爱的蓝衣,在苍白的月光下显得那样令人绝望和窒息——   “芊芊……”   他抱着她轻轻摇晃,不断念着她的名字。      “不可能——不会的……芊芊?芊芊?”      俊朗的脸上满是死一般的悲痛,此生不曾有过的绝望铺天盖地地袭来。拼尽全力的打斗让他浑身酸痛,却不及此刻心神俱碎的万分之一!他横抱起叶芊芊,口中喃喃念叨着些什么,正要带芊芊离开,黑暗中的人影忽然出现在了面前。      他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人,想起伴做于浮屠那日长须汉如此刻无二的死水般的眼神,想起他身后那个时刻笑容温存的人,突然胸口一闷,喉中涌出一股腥甜。      全都变了。      他怀抱着芊芊,声音沙哑:“紫融,那夜你我胜负已分,你知我杀你易如反掌。”      紫融一言不发,一双眼满是肃杀之气。      他放下芊芊,拿起芊芊手中一直紧握的剑,代她出鞘。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一场怎样的生死搏杀。      破晓之前,城主府大门被撞开,一个血人抱着另一个血人疯了般跑了进来。      谷幽兰披衣而起,惊愕间立刻安排救治。苏千影、令汐华、一丈大师三人闻讯赶来,大惊失色。   从来云淡风轻的清冷公子霎时间面白如死,汐华急得大哭,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丈愁眉紧锁,盛怒之下一拳击碎了院中石几。      谷幽兰安排妥当后,朝三人走来道:“三位先冷静一下,听我说。”      她面沉如水,极是阴郁忧虑:“大夫说万公子伤了心脉,断了几处肋骨,但……相较叶姑娘的伤势还算较好……”      “芊芊怎么样?”千影焦急地问道。      谷幽兰凝眉道:“叶姑娘的伤势实在凶险……一剑擦过心脏,微妙的避过了要害。只是伤她之人内力雄厚,那一剑用了十成的劲道,虽剑身没有伤及心脏,但剑气却使五脏受到了重创。再加上失血过多……”      不愿再继续听下去,千影冷声打断道:“这可是你凉城中最好的大夫?”      幽兰知他何意,黯然点头。      “梅卿,备车!”      “苏先生,只怕叶姑娘受不得路途颠簸。”幽兰不禁开口。      “是啊苏贤侄!芊芊她此刻……怕是经不起折腾的!”一丈亦开口劝道。      千影看向他二人,眼中是来自九幽之下的无限寒意:“月刃阁马上就会派人追到这里,我不能让她等死。”      “梅卿,备车!”      “是,先生。”      “谷城主,乐儿便托付给你照顾了。”      “好,先生放心。”      城主府每隔一个时辰便发出一辆马车,一批向西直奔戍城,一批向南前往洛城,,一批北上赶往乾都,最后一批扬尘东去,是夙城方向。      须臾山乃夙、凉二城边境,云山雾罩,乃钟灵毓秀之地。然则须臾仙的名讳却是千影第一次得知,就连芊芊也未曾听过。但,他若是天音能临危所托之人,必有大能。      芊芊的性命、汐华的劫数、千影这次所有的赌注全都压在须臾一行了。胜,便皆大欢喜;若败……      他甚至没有权利去推卸责任……!      千影坐在车中凝神静思,心绪却不知比平淡的表情紊乱了多少。这一行人中,芊芊和万辛重伤、他和汐华没有武功,若有危险,只能靠一丈大师、梅卿、沐筝、护送他们的轻尘,还有不久前被城主先派出城,在驿站等候他们的四个高手。      千影想着,沈扶玊应该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一丈大师应当是他唯一的忌惮。      他撩开车帘,梅卿闻声回头,却看见千影一双眼目寒秋霜,正眺望前路。远处,平原将尽,不知其后是高山峻岭亦或峡谷深渊。    ☆、生死茫茫   傍晚,马车在溪边停下。      汐华神情郁郁地趴在芊芊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怜的丫头,等醒过来哥哥就把好看的衣服都送她。”   千影凝神,不知在思索什么。汐华瞥了他一眼,然后笑道:“放心吧!碧落丹那种神药,一粒就能起死回生。你一股脑的喂了芊芊一瓶,别说是护住心脉,就算是活死人肉白骨也行了。别担心了。”      千影看向汐华,脸色微寒:“你说的我知道……我怎么会……”      汐华坐起身来,哂笑着用斑斓羽扇点千影的肩道:“嘴硬的家伙,你一整张脸都写着担心担心,本公子还能瞎说不成?”      千影沉默,既不辩解也不反驳。汐华摇了摇头,又问道:“我们还有多久能到须臾山啊?”      “倘若顺利……就只剩两日了。”      一轮残月沉睡在穹顶的正中间,白云在夜幕的渲染下变成了深灰,朦胧笼罩着大千世界。      一个带着金色面具的的少女坐在小山的崖边,两条腿就这样悬在空中,似乎并不害怕。      她有意无意地晃动着右脚,脚腕上绑着的金玲每晃动一次,便奏响一回。清脆的铃声回荡在空旷的山间,少女静静地看着脚尖,不知那金色面具下是怎样的神情。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沐筝回头看去,望见了永远笑着的少年。      “你怎么还不睡呢?”   梅卿长身而立,青袍被夜风轻轻吹起。   沐筝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在担心万公子,怕他醒来后太过自责,是不是?”   少年的声音温柔善良,沁人心脾。   沐筝看着他,点了点头。   梅卿的笑容变得清朗:“你放心吧,一切都会过去的。万公子绝不是性情软弱之人,一定能挺过这次难关。”   沐筝凝神看了他一会,然后站起身来从崖边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袖。   梅卿的眼底也染上了笑,他看了看那只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目光最后落在面前少女的眼里。      “度过这次难关,摘下面具让我看看可好?”   沐筝的身体轻轻一震,拉着袖子的手缓缓松开,良久也没有回应。      少年的笑容渐渐变浅,却依然没有消失。他抬起头看向夜空中的朦胧残月,脸上附着一层如霜的月华——“我只是担心,如果有一天你摘下了面具,人海茫茫,明明擦肩而过,我却认不出你。”      沐筝抬起头怔怔的看着他,咬住了嘴唇。      未及,她的脸上升起一层红晕。      天空似有流星滑落,伴着那郑重的一点头,便在心中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那个印记关于爱慕,关于永远,关于沐筝的梅卿。      突然,一声巨响从小山旁传来。      两人闻声回头,只见护送他们的四个高手已经和不知何时出现的一路人打了起来。一丈大师纵身从马车中飞出,镇魂拳劲气一冲直将横空掠来的暗器逼飞了回去。沐筝、梅卿立刻飞身赶去相助,只见暗里又走出了一个人影,踏着满地月光,手执银钩铁扇。      汐华闻声惊醒,千影本就没睡,早已观察起周遭局势。追来的一共有二十几人,看样子俱非等闲之辈。有些来头的便是刚刚从暗中走出的这位——      “哎呦,这不是那个谁吗!”      汐华公子困意朦胧的睡眼豁然睁大,指着月色中正与一丈大师纠缠的身影,一时间想不起那人的名字来。      轻尘守着马车里的几位,并没参战。她笑盈盈地回过头来:“两位公子认识那个人?”      “玉面书生,苏幕遮。”      苏千影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人,淡淡回应。      “对对对,什么东西都学你的那个人!”汐华点头,“这家伙,没想到竟然入了月刃阁——沈扶玊竟然派了他来追我们!”      玉面书生苏幕遮,常用一面银钩铁扇,以一夜间杀光一位江北巨贾满门而闻名江湖。不过他的真正身世,却只有千影和汐华知晓。      那是千影十三岁,初和汐华搬到一处的时候。      那一天,屋外雪积三尺、地冻天寒。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倒在自家门外,被救过来时面容尽毁,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想是年幼便遭遇重创,造成了逃避性的失忆。千影欲为他恢复原貌,便看到了他的过去。      他原名西门拓,是大富之子,其家在商场的死对头未除心腹大患,不惜下重金将其全家屠灭。刀光剑影间他被家仆死命救出,可容貌却被家仆出于保护之心尽数毁去了。苏千影那时年少,心地柔软,不忍少年背负家族血海深仇艰辛生活,亦恐其被仇家追杀,便给他易容成了另一副模样。那张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难得的福相。只要他一直心存善念,不入歧途,必能幸福终老。   千影给他捏造了一个身份,说他无名无姓,是被恶人欺侮至此。更给他以自己的姓氏取名,身世藏于幕后、真容遮于将来,便是苏幕遮三字。      苏幕遮一直敬佩千影,时时跟在他身侧摹其行动仿其举止,大有想活成第二个苏千影之势。苏千影也一直由他,悉心开解,授其诗书礼仪,望他能如此这般安稳度日。      千影送梅卿去学武时,苏幕遮自己在倩影心中的位置在梅卿之下,便请求同去。可待五年后梅卿学成归来,苏幕遮却不知去向。同年,传出江北巨贾惨遭灭门的消息。那时候千影便知道,该来的,终究没法逃避。      时至今日,已有六年。故人重逢,竟是死敌。      苏幕遮眉眼已受心境所影响,当年的福相如今满是煞气。他的一举一动隐约仍有千影的影子,只是那份冷,将两人生生断成不同的个体。      苏千影的冷,如天山池水,万年雪莲。   苏幕遮的冷,是尸骨堆砌,阴寒遍体。      千影凝眉,怪不得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原来是被沈扶玊收入麾下藏了起来。   “你已经尽力,却还是帮不了他。”汐华在旁边劝慰道,“不要自责才好。”      千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关注着前方的战局。      梅卿从远处赶来,与沐筝一同来到一丈大师身前。待看清对方,梅卿与苏幕遮俱是一怔。      冷面书生冲梅卿诡异地一笑:“说好的只有两个伤的三个全的,真没想到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你在这,那苏千影定当也在了?”      他忽然转头看向马车的方向,笔直的落在苏千影身上。夜色太深,看不清他用着怎样的眼神。      千影示意汐华莫动,然后走出了马车。一身白衣在月色下清冷无双,他披霜带雪一般,神情中似是叹息和悲悯:“你还是没有踏上正途。”      苏幕遮听见曾经敬如神明一般的人这样说自己,死去已久的东西似乎猛然活过来,狠狠抽痛了一下。不过只是瞬间,他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冷笑道:“真没想到,你还是这般悲天悯人,自命不凡!”      千影看着他:“你何苦非要折磨自己?”      “你说我折磨自己?”      苏幕遮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不知沾染过多少鲜血的扇子抵着自己的心口,惨笑道:“折磨我的不是自己,是你!苏千影,枉我曾经那般信任于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轻尘浅浅笑着——他们之间果然有故事。      千影轻叹道:“瞒着你,便是怕你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苏幕遮几乎是喊着反问道:“你还敢说是为我好?可我还是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了!因为你的为我好,我像一个傻子一样活了五年!因为你的为我好,我不共戴天的仇人逍遥快活了五年!一切都是因为你的为我好,若我没有恢复记忆,你便打算让他们一辈子得不到应有的报应吗!便打算让我的父母族人就这样含恨九泉,死不瞑目吗!”      “幕遮,你怎么还是不懂……”千影悲哀地摇头,“你终究还是孩子啊!”      一声大笑响彻山间,不是爽阔之音,却是十足阴狠。      苏幕遮刷的展开手中折扇,九根扇骨齐伸利刃,尖峰处各旋出一朵钢铁花苞:“虚情假意!” ☆、生死茫茫2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锐响,西门拓手中折扇甩出九朵钢花暗器直向千影刺去。梅卿飞身护主,瞬间打落暗器,长剑一转便攻向西门拓。西门拓早年以千影为尊,习武之时总愿拼招式花哨漂亮已取他欢心。是以他的身法以轻盈为本,清丽为上,可他知家门大仇后走上歧途再难回头,一招一式间慢慢染上狠辣煞气,凶毒无比。梅卿修习之功法重在心境平和,如阳春白雪,招招曲中求直、柔中带刚。两人一狠一柔,银剑铁扇相击火光四溅,沐筝见状持剑相助,三人飞天入地,竟也是不分上下。      “尘丫头,你不去搭把手吗?”汐华推了推坐在车驾前的轻尘。轻尘笑道:“我要是走了,你受了伤城主会打死我的!”      汐华脸颊飞红,竟是再不说话了。      另一方,西门拓带来的手下已经在四名高手与一丈大师的夹击下死伤大半,可剩下的那些俱是强中之强,双方陷入了僵持战中不分伯仲。      突然,一丈一声暴喝,全身内力瞬时迸发震出气浪轰飞五人。他飞身到梅卿沐筝处吼道:“你们先走!此处交给洒家!”      两人一怔,不愿撤离。西门拓一扇当空劈下道:“休想!”      一丈猛推开两人,堪堪躲过一扇,迎向西门拓对二人喊道:“快走!洒家虽上了些年岁,倒还未将这些小辈放在眼里!”      话音刚落,西门拓见他们要撤,突然飞身而起猛扇一扇,真气化形竟是一道惨蓝弧光直逼马车而去。一丈拳如盘龙,周身佛光暴起,一道金色气波直面迎向那道蓝光,只听天空一声轰然巨响,两人俱被震退数十米之远!      一丈气喘渐粗,倒不算败落下风。西门拓半跪姿态,胸口一痛,嘴角流出一丝血来。      他猛地抬起头来,目露凶光。一丈大师左腿画圆后迈,下盘压低,出拳迎敌。      夜风骤起,林木萧萧,月光愈发惨淡灰暗。梅卿与沐筝相视一眼,正要撤离,忽听林间传来错落悠闲的马蹄声。两人横剑,闻声看去,只见一匹银甲白马从黑暗中带着清辉悠然踏出,如散步一般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西门拓,你好烂的功夫呀!”      一声娇笑从马上传来,似有魔力一般,让身处刀光剑影中的人纷纷驻足望来。只见那银甲白马幽幽踏出黑林,显露出侧坐在马上的婀娜人影。夸张却精致闪耀的耳环项链、繁复美丽□□着纤细腰肢的蓝衣长裙——看她的穿着,应是来自鹤城苗域一带。似乎是不愿辜负那份异域的貌美,灰云在这一刻散去,向那女人身畔投下皎洁月光。      没人知道,沐筝那张金色面具下的脸,煞如冰雕。      那踏马而来的女子笑得妖艳而危险,全无乾都女子的含蓄之态。一双长而媚的眼慢慢扫向千影、梅卿、沐筝、一丈,还有原处停下打斗看来的人,最后才落到眉头紧蹙的西门拓身上。      骏马在对双方中间停下,不知是她确实不明白个中凶险,还是实在太过狂妄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她轻轻一跃跳下马背,爱抚着白马笑道:“马儿马儿,你先到林中去玩,姐姐一会就去找你——”   白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打了一个响鼻,然后真的掉头走回了林里。      她回眸一笑,竟是百媚丛生。      “奴家久闻一丈大师威名,竟然能把我这不成才的弟弟教训成这样,真是厉害的紧呢!”      她微微福身对着一丈大师一拜,一丈目光如炬,看来并不受用。      西门拓冷哼一声,怒道:“你来做什么!”      “哦?”那女子依然笑着,戴着六只银镯子的手抬起来指向自己又指向他,“你傻呀!我若不来,你能活着回去吗?”      令汐华已经忍不住好奇心走到了千影身边,一双凤眼眨着好奇地看向那女子:“千影,这丫头是什么人呀?”      还没等千影回答,那女子似是听见了一般回过头来,一见汐华,“呀”地叫了出来。      如今的气氛本就安静的出奇,汐华被她冷不防地一“呀”吓了一跳,惊悚地看了过去。只见那女子带着惊喜的笑容朝汐华走了过来,梅卿和沐筝正要挡住,只见一道蓝色魅影一闪而过,轮到汐华“呀!”了一声。      众人看去,却见那女子已经拉住了汐华的手,一双眼睛贴的汐华极近正上下打量着他。汐华公子从未被女子这般靠近过,正要反抗,却惊见那女子有着美丽的金色眼睛,不由也出神的打量了起来。      这片山间,方才还上演着血肉横飞的生死之战,此刻全被两个相互打量地人抢了风头。      轻尘似是看戏一般,大有汐华没事她就不必出手的意思。      “这位哥哥怎么美成这般模样!倒还让奴家怎么活呀!”她将汐华的手抬起来仔细端详,“好漂亮的一双手啊,这是弹琴的手啊!”      她忽然两手捧住了汐华的脸,一双金色的眸子里满是惊叹的光:“好哥哥,你方才问什么来着?”      汐华公子被她摸的一愣,又被她夸的一愣,一愣一愣间愣愣回答道:“问你是谁来着——”      “哎呦!”那女子又突然叫了一声,两只手从汐华脸上转移到了自己的脸上,满面羞红地娇笑道:“好好听的声音啊!当真是让人心都酥了!——我叫流霜,哥哥叫什么呀!”      汐华正欲回答,只听不远处西门拓毫不耐烦地斥道:“单流霜!你到底在干什么!”      单流霜无辜地回过头去:“打招呼呀!”      西门拓满脸怒色却隐忍不发:“少在那浪费时间,别忘了阁主还在等我们回去复命!”      单流霜不以为意地瞥了他一眼,金色眼瞳转而霎是可惜地看了一眼汐华。她飞向原处,再转身间,娇艳的笑容染上一丝戾气,被她眼神扫过的人无不感到一股透骨杀意。只听那依旧带着笑却全无方才半分亲柔的声音在夜空中冷冷传开——      “不打招呼就杀,你们这些臭男人就是失礼。”      “大言不惭!”一丈怒喝一声,出拳袭来。巨拳如雨一般砸下,那单流霜的身法比西门拓轻盈百倍,夜空中只见蓝影迅速闪躲,竟是一拳也没被打到。      单流霜娇笑一声,气息丝毫不乱:“小心您老人家闪了腰呀!”      一丈纵横江湖多年,却从未有这般失手的时候!惊愕间只见西门拓见他二人纠缠起来,闪身便攻向了梅卿与沐筝。他正欲飞身去挡,惊见西门拓飞向半空的身子忽然将方向一转,竟然持扇向一块大石劈了过去!      一丈心中大骇,回眸见单流霜正捂嘴大笑,身后传来西门拓怒骂之声:“贱人,你怎么连我也毒!”      “你傻呀!是你不跟我一起走的,我哪有机会给你解药呀!况且这毒随风散,我知道它往哪飘呀?”   单流霜哈哈大笑,声音竟无比悦耳动听。      众人听见,惊知那单流霜已在不知觉间下了迷幻之毒,难怪一丈大师竟然打她不中!还好那单流霜没有朝他们这走,不然……      一群人想着,不自觉的越打离单流霜越远。      “千影,你们快走!芊芊和阿乆耽搁不得!”      一丈提气大吼,又是拳气劲发轰向西门拓。他心急之下喊出了辛垣乆的真名却浑然不觉,千影深深看了他一眼,正欲和汐华回车,忽听见梅卿失声问道:“你说什么!”      回头,梅卿正一脸意外惊讶地看着沐筝,沐筝的坚毅之色透过面具:“你走、我不!”      少年脸上的笑霎时僵硬。      他脸色苍白地看着沐筝,两人用各自的执着对视着,终于,沐筝忽然展颜一笑:“放心,会给你看的!”      面具下的她的容貌,她答应过,会给他看的。      梅卿的心瞬间如被电击一般绞痛不堪,但脸上的笑却慢慢变得柔和。      若时光可以回溯,他一定会选择不走。因为人生苦短,离别却太长。只怪当时年少,一语成谶。此地一为别,他和她无数次在人海中相遇,他却始终认不出她。      “好。”   他说。      单流霜见沐筝飞来身前,不禁扑哧一笑:“小妹妹,你是太小瞧姐姐了吗?”      身后传来骏马嘶鸣,车架滚滚远去的声音。      似是有人,揭开了尘封已久的秘密。单流霜带笑的神情渐渐变冷,最终凝固、如铁——:“你是……” ☆、须臾仙山   两辆马车马不停蹄地奔跑至天明,以往被千影暴遣天物般派去拉车的两匹坤东骁煞终于展现出了身为神驹的惊人脚程。一行人确认无人追赶后终于开始休息。      梅卿自始至终没有给过轻尘好脸色,这位向来跟在城主大人身边对别人呼来喝去的女子终于忍受不住,生气道:“你这小子,是在气我刚才为什么不代沐筝留下吗?”      梅卿毫无笑意,嘴角却还是扬着的。      “你这人什么都不懂!”轻尘气得不行,面纱上一双眼要喷出火来,“你可知道那个什么流霜是谁?那是苗域毒荒的长老!幸亏有一个沐筝,不然咱们全都完了!”      话音一落,众人皆不明就里的看向她。轻尘一向笑语嫣然,背后有城主撑腰自是什么都不怕。可此刻和这些臭男人山穷水恶的乱跑,天高城主远的也没人帮她,忽然就像顶梁柱没了一样哭了出来。      眼泪噼啪滚落下来,打湿了白丝的面纱。汐华噤声拉了拉梅卿的袖子,梅卿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极不情愿的站起身对轻尘作了一揖:“我错了,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轻尘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沐筝的身份?”      梅卿摇了摇头。      轻尘又环视了千影和汐华一眼,见他们都不知道,破涕为笑道:“一群傻男人。苗域的毒荒是一片长满毒花怪草,蛇虫密布的诡异所在。毒荒中人以毒为尊,不过因为江湖帮派中,比如冥界,都不乏善毒者。所以毒荒真正能独霸苗域近百年的原因,便是靠着虬炎这一血脉的神力。虬炎一脉生来金瞳,拥有一种诡异的瞳术,可以控制人的心智和行动。不知汐华公子方才看到没有?”      汐华点了点头:“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其他的本公子没感到有什么不同啊!”      轻尘道:“那是她还算是个堂堂正正的,不屑于偷袭!人家接着说——这虬炎一脉,到如今已是子息单薄,更有些人虽然生来金瞳却没有任何瞳力。整个苗域放眼放去,也不过两个大长老道行高些。不过——任那些人瞳术再高深,却非天下无敌,有一种人生来便有统治他们的能力……”      她看向梅卿,一字一顿的认真说着:“虬炎古皇族、血脉之力。”      梅卿身子一晃,此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原来,这就是她不愿摘下面具的原因……   虬炎古皇族……   拥有血脉之力的金瞳……      她是怕他害怕吗?怕他觉得她是怪物,再也不理她?      笑话……无论那面具下是什么样子,他怎么会那样对她?      梅卿的笑容渐显苍凉,无比苦涩。      千影神色担忧地看向轻尘:“沐筝可会有危险?”      轻尘笑着一摊手道:“这我哪里知道?我又不知道沐筝的武功深浅……若是拼天赋她自然能赢,只怕是单拼武功内力,不是那单流霜的对手。”      梅卿豁然起身,冷冷瞥了她一眼,拿着干粮走向万辛的车。轻尘憋着嘴瞪他:“人家本来就不知道嘛!”      千影又淡淡问道:“单流霜若是用毒呢?”      轻尘转过头笑盈盈道:“先生放心,虬炎古皇族生来百毒不侵,这方面倒不必担心。”      “你这小丫头知道的还挺多呢!”汐华笑眼看她道。轻尘自豪地冲他一眨眼睛:“尘儿这些只是小见识罢了,城主还让尘儿和汐华公子多学学呢!”      须臾仙山,苍茫八千里。      连绵起伏的群山高耸入云,远远看去犹如一条翻腾在云海之中的青色巨龙。山中气象风光旖旎,变化万千,汇聚大自然之神工鬼斧,钟灵毓秀。      八千里浩浩仙山,地处滨、凉边界,恍若与世隔绝。      两辆青蓬马车驶进了巍峨山门。      “到了。”      千影撩开车帘,只见一块玉璧般的巨石在山门旁拔地而起,直冲霄汉,上面刻着泼墨一般苍劲有力的须臾二字。      “可是这么多的山,咱们去哪里找呀?”正在御车的轻尘笑盈盈看向他。千影手中紧握着曦凉玉玦道:“先去驿站吧。”      汐华很是担心地看着芊芊,见她睡容平静,不禁怜爱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山脚下的驿站里,一个白发老头正趴在桌子上酣睡。听见马车的动静,他一下惊坐起来,口中喃喃道:“怎么才来!慢死了慢死了!现在年轻人做事真是慢死了!”      他身材精瘦,白发白须,一双眼却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可不就是当日千影三人在凤鸣楼前看到的   那个疯老头吗!      马车停下,轻尘轻轻一跃跳下马车,走到那老头身边笑道:“老人家,你可知这仙山之中须臾仙人的所在吗?”      “漂亮小姑娘!”那老头本半闭着眼睛看似昏然,此刻突然双目圆瞪笑看向轻尘,“哪来的一身皇气?你是宫里人不成!”      轻尘本就被他的一激灵吓了一跳,听他这么说,顿感此人非同小可。她惊讶得笑道:“老人家,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是那疯老头吗?”      千影和汐华已经走下马车,看到那老人,汐华意外地与千影说。      千影看向那老头,忽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老人身前就是一拜。老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了一跳,一步窜到了桌子上:“你这家伙做什么!小老儿上非天帝下非人皇,你这样是想折小老儿的寿吗!”      “千影见过前辈,求前辈指点迷津。”千影道。      老头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看他:“你们想找须臾仙?那车里面有两个半死的人?我面前也有一个半死的人!”      他说话时指向了须臾山,指向了马车,最后指向了汐华。汐华怒道:“你才半死呢!老不死的!”      “哎呦骂人!”老头气地起身站到了桌子上,“后生都反了!敢骂老头子了!”      千影无奈看向汐华:“汐华,不可无礼。”      汐华抄着手别过脸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公子还是懂得顾全大局。      “前辈,我们要去找须臾仙人,恳请前辈指路!”      老头似是很满意千影的态度,抬手一指道:“进山西行!”      “多谢前辈,晚辈告辞!”      千影不再多留,拜别便走。汐华跟在千影后面,本想回过头对那老头做一个大大的鬼脸,却发现那个老头已经不见了。      就像上次一样,突然地,连着整个驿站,全都不见了……      忽的一股山风吹来,汐华公子打了个寒颤。      山中,无西路。      两辆马车被困在山中不知该往哪里走,千影撩开车帘,见前方只有一条山路,却是蜿蜒向东,完全相反。      “本公子就说那是个疯老头,你还说我!”汐华生气地在千影身旁嘟嘟囔囔,千影摇头道:“不会的,前辈定有他的道理。”      话音刚落,山间忽然传来一声龙啸。整个须臾山犹如一条巨龙苏醒,在翻腾的云海中懒懒转了一个身——地动山摇,林木变换,那条向东的山路竟生生变了方向!      众人心惊,却身在山中不知发生了何事。      千影大松了一口气,折扇一指:“走。”      他们都以为会见到一座气势磅礴的仙人殿堂,依山而建,云雾缭绕。大概还有无数弟子在殿中诵经练剑,晨钟暮鼓。然后穿着白袍,仙风道骨的须臾仙自远处飘然而至,一个仙法便将芊芊和辛垣乆治好。      可待马车行至山顶,他们只看到了一间竹楼。      一间……正在升着袅袅炊烟的竹楼。      不过确实有一个仙风道骨还穿着白衣的老人在迎接他们——竟是不久前才在山脚下遇到的那位老人!      汐华哎呦了一声,登时凤眸含怒走到了那老人身前:“你这死老头到底是谁!干嘛一而再再而三的逗我们!”      那老人却忽然不疯不怒,不笑不骂,幽幽然半闭着眼睛捋着花白胡须道:“老仙名须臾,须臾一老仙。”      “汐华!”千影凝眉,不开心地看他,“救人要紧”。令汐华一怔,知道自己惹千影生气了,又听须臾仙这样说,不禁察觉到事情不对。      可他是汐华大美人,如果全天下都觉得他错了,那就是天下人都错了!所以他是不会低头的。      汐华冲着须臾仙吐了吐舌头,哼地一声走回了千影身边。      千影上前道:“老前辈,车中有人重伤,还请前辈相救。”      须臾仙对汐华这一动作极是不满,但他本着大小是个仙人总得绷着点的念头才强忍着没有伸舌头吐回去。他很是“老成持重”地转了个身,又很是“漫不经心”地说:“带他们进来吧。”      竹楼中,芊芊与辛垣乆并躺在榻上。须臾仙摸了摸辛垣乆地脉搏,又上蹿下跳地查看芊芊,然后两眼一瞪惊讶道:“你们给这丫头吃了多少碧落丹啊!”      千影微怔,竟忽然羞于回答。汐华见状哈哈笑了起来:“有人实在担心我妹妹,就把一整瓶都喂出去了。”      “一整瓶?!”须臾仙捋着胡子跳脚道,“你可知本仙要用多少时日才能练出一颗来?!这么宝贝的丹药你们竟然给这小丫头吃了一瓶!” ☆、心结难解   须臾仙痛心疾首地来回踱步,轻尘上前一步俏声笑道:“原来碧落丹是老人家炼的?老人家真了不起呢!”      须臾仙忽然停下脚步,一派正经仙家的模样站好:“那是自然!”      “老前辈,”千影道,“事出紧急,碧落丹本就是救人于旦夕间的神药,况且芊芊有性命之忧,如此也是物尽其用了。”      须臾仙一哼,雪白胡须朝两边飞道:“看看你们几个!长得就是一副有钱没地方花的脸。这丫头吃了这么多碧落丹,就算阎王也拉不走了!”      他看了汐华一眼,突然满脸都是嫌弃,又变得疯疯癫癫道:“真烦真烦!你们一来就有这么多事让老仙做!老仙干什么要听你们的?不管了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      他手舞足蹈地要朝屋外跑,千影上前一步拦住他,手中持着曦凉玉玦道:“请老前辈恕我们不请自来之罪,若非走投无路,晚辈绝不敢叨扰前辈。只是故人临终前曾嘱托,若遇大难可凭此曦凉玉玦来须臾山寻老前辈。老前辈仁善,必能助晚辈一臂之力!”      须臾仙安静下来,瞥了一眼千影手中的曦凉玉玦,眼睛忽然瞪大了。他一把抢过玉玦,喃喃道:“这玉玦怎么在你身上?天音老头走了?可惜可惜,老仙我一生都在想办法让那老家伙破戒,这下倒底是他赢了……”      千影注视着须臾仙,再次抱拳道:“还望老前辈念及故人,出手相救。”      须臾仙放下玉玦,目光转向苏千影,似是看见了什么宝贝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了很久,他哼了一声走回屋去:“老家伙,临死还要麻烦人!”      众人大喜,刚要道谢就被须臾仙轰出了屋子。      卧室的竹门自合,众人担忧地在外头等着,一直到暮色四合,白色青烟从竹墙的空隙中幽幽升腾出来。      竹门打开,白烟喷涌散出。      众人皆无比惊疑地走了进去,汐华更是使劲用袖子扇着白烟。待走近榻边,只见须臾仙在白烟里盘膝坐于空中,宛若有一把无形的椅子支撑着他。他白须飘然,面容庄严,终于有了几丝仙气。   他慢慢睁开眼睛,张口打了个懒散的哈气。然后在空中放下那两条盘起的腿,站在地上看了一眼众人,伸了个大懒腰。      “这须臾山灵秀之气对他们的伤极其有益……老仙先去睡一觉,等老仙醒了,他们也就醒了……”      须臾仙打了个打哈气,不由分说便甩着衣袖,踏着白烟走了出去。几人围上前去,确实见两人的气色好了许多。      千影似是也放下心来,眉眼间的郁郁之色消散殆尽。      芊芊平静的躺在竹榻上,浓白的山气懒懒蔓延在一身白裙的她的身边。苍白的面容终于浮上了一丝红润,唇上也有了正常的血色。      “既然几位已经没事了,那尘儿就先回去了。”轻尘笑道。      汐华看向她惊讶道:“回去?这么快?”      轻尘笑着点了点头,盈盈笑眼满是不舍道:“城主让我安全送几位到须臾山,人家还在那担心着呢,我得赶紧回去复命呀!”      汐华斑斓羽扇掩唇笑不再说话。千影瞧他那娇羞的样子心中万般无奈,叹了口气对轻尘道:“既然如此,姑娘路上当心。碰见一丈大师和沐筝姑娘,叫他们尽快与我们汇合。”      轻尘彬彬有礼地一点头道:“尘儿自是知道的,先生放心。”      说完,她转过身横嗔了梅卿一眼,然后笑道:“我这就走了,小公子!你消消气吧,可别吃饭做梦都念叨着尘儿,这可不像样子呢!”      梅卿冷冷瞧她一眼,转身去照看辛垣乆。轻尘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身对着千影和汐华挥挥手,然后便走出了竹屋。      梅卿也极想离开,从没有一刻,他开始期望离开千影的身边。      他担心她的安危,就算轻尘说她的功力不如那个妖女,他不爱听,但他心里却一样这样担心着。   若是她安,再过两日应当就能与他们相聚。      但……   他怎么能不在她身边!      他的一副笑脸没有半点笑意和温度,一双眼里全是阴郁的乌云。      终于,他忍耐不住,转过身看向千影。      千影也看向了他。      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无需多说,十一年来朝夕相伴的默契早已将一切告诉了对方。千影点头道:“你去吧。”      “谢先生!”梅卿抱拳。      千影轻叹了一口气,毕竟是放不下心:“将随行带着的伤药都拿着,不必给我们留了。找到人以后尽快回来,如果赶不及,那也要捎一封信。”      梅卿深深低着头,道:“梅卿明白。”      汐华眨了眨眼睛看着两个人,似是也明白了什么。想了想,他拽着梅卿走到包袱旁边,两只漂亮的手来回摆弄着,从包袱里挑出一件翠烟罗锦带长裙来。他将那件裙子递给梅卿笑道:“这件裙子是本公子买给芊芊的,如今便把他送给你了。小梅卿,你一定要带着穿着这件裙子的漂漂亮亮的小沐筝回来,知道了吗?”      梅卿拿着那件长裙,看着汐华,笑意渐染。      “放心吧,公子。”      辛垣乆在两日后从昏睡中醒来,可他两眼无神,无论千影和汐华问他什么,他都恍若未闻。      汐华很担心的在他身边看着,只盼这位平日里顾盼神飞的公子哥能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慷慨豪迈。可是辛垣乆只是躺在那里,除了刚醒来时叫了一句“芊芊”,当告诉他芊芊就在隔壁之后,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再不为所动。      他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兄弟变成了他的杀父仇人,他坐上琴心有指腹婚约的女子竟然被他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但他竟一眼也不敢去看她……      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不能找到父亲,不能守护兄弟,不能保护爱人。      他甚至不知道沈扶玊有过那样一段血淋淋的过去,不知道他的兄弟原来一直活在仇恨和孤独里——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开解他安慰他,他从来没尽到过一个兄弟的责任。      后来,他明知沈扶玊有鬼,却还是为了不让他起疑心而让芊芊留在他身边,结果自己伤她的时候,身边一个能来帮她的人都没有。      原来……事情发展到现在,全都是他的错啊……      既然这样,上天惩他罚他就好了!为什么要伤害他身边的人!      当曾经温暖你的一切荡然无存,还有什么存在下去的理由吗?   当想要百般珍惜的宝物被你亲手毁灭,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信心吗?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      辛垣乆就这样躺着,肋骨的断裂让他难以移动,所以他就这样躺着——      活着,却已经死去。      第三天,轻尘飞鸽传书,道一丈大师已经被她送回城主府疗伤,没有见到沐筝。   第五天,梅卿传信来,说他要找到沐筝的下落才能回来。   第八天,音讯全无。   第十天的下午,须臾仙在一声冗长的哈欠中醒了过来。与此同时,芊芊发出了一个低不可闻的声音。      不是要水,不是喊痛,不是问这是哪里、我死了吗。      芊芊说:“千影……千影……”      千影正在一旁看书,听到声音,忙站起身走到了她身边。      “芊芊?”   他唤她的名字,她疲惫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水晶一般的眼睛轻轻一眨,一颗珍珠般的泪便掉了下来。      她还以为她是死了的,她还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还以为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永远都没有机会亲口告诉他了。   她以为她就这么变成他生命中一个最普通的,来过又走了,没有什么感情的,认识了几个月的朋友了。   她还以为……   她还以为她……      她伸出手想要起身,千影扶她坐起身,她忽然趴在他怀里哇的就哭了。      从出生以来,从爱上他以来,从被他忘记以来,她从来都没哭的这样像个孩子。      千影也慌了,他以为芊芊只是害怕,或者伤口太痛了所以才哭成这样。他觉得他应该让芊芊坐好,然后给她倒一杯水,告诉她冷静一些。      可是他不知为什么做出了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顺势在床边坐下,轻轻把芊芊拥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没事了……没事了……”      她抓着他的衣襟哭的厉害,眼泪将他的白衣打湿了大片,有轻微洁癖的他却一点都没有觉得不适。      她再也不离开他了,她再一次这样想。   他再也不让她离开他了,他忽然这样想。      竹门吱嘎打开,花蝴蝶汐华不知从哪找到了一袋栗子,如获至宝般想要给千影炫耀。   然后他便看到了这一幕。 ☆、初迎山雪   芊芊红着眼睛看向汐华:“哥哥……”      “小丫头你终于醒了!”汐华笑着坐了过去,将手里的油纸袋塞给她,“是不是饿坏了?吃不吃栗子呀?”      芊芊摇了摇头,然后想起了贯穿胸口的那一剑:“万辛呢?”      “还叫什么万辛啊!”汐华一边扒栗子一边说,“人家就是辛垣久,你还不知道呢吧?”      “辛垣乆……”芊芊低声重复了一遍,似是在意料之中。有过这样的怀疑,变成真相之后就不会惊讶了。   “他在那屋躺着呢,我刚才去问他要不要吃栗子,他没理我。”汐华噘着嘴,把扒好的栗子肉送给芊芊,“你等着,哥哥给你倒水去啊。”   千影看着汐华走到桌边倒水,回过头问芊芊:“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被谁伤成这样的?”      芊芊眼神微凛,一只手不禁抚摸着胸口的剑伤。她沉默了一会,然后把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夜化成了八个再简单不过的字来:“傀偶之术,不怪辛垣。”      茶壶落到桌子上的声音一颤,汐华捧着茶杯站在那里:“是小久将你伤了?”      芊芊黯然点头。      “怪不得他醒来后就如此消沉,你伤及性命,他定然自责。”千影凝眉道。      汐华走来将茶杯递给芊芊,芊芊饮尽后咳嗽了两声,作势想要站起身来,却牵动伤口惹出一身冷汗。千影扶她坐好,劝道:“你没醒,我们并不知道辛垣久的心结。如今知道了,你就好生在这里将养着,我和汐华会去劝他,你放心。”      芊芊脸色苍白,深深看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辛垣乆是她指腹为婚的丈夫,他是怎么想的呢?      两位病人终于都醒了过来。      为了能够加快康复,飘渺的白色气泽依然日日缠绕着须臾山顶的竹屋。芊芊能够下地走动的那日,在千影的掺扶下来到了辛垣乆休息的房间里。她一身白衣,把着门边站在那,在须臾山的灵秀之气中更显清丽脱俗。辛垣乆看见他,如冰封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难得一见的表情。他坐起身,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千影和汐华相视一眼,转身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芊芊有些艰难地坐到他的床边握住他的双手,病容破出一丝温柔的笑来,柔声道:“原来你就是辛垣乆,真是个骗子。”      辛垣乆一张风流佻达的脸此刻无比憔悴清瘦,朗星一般的眸中终于染上了几许从前的风采。他似是想要将自己融进芊芊的目光里,注视了她许久许久,然后黯然一笑。      “你不怪我?”他的声音沙哑苦涩,却依旧不失好听。      芊芊摇了摇头:“骗我是因你晓得我出走的原因,怕我们做不成朋友,所以我不怪你;伤我是因你中了傀偶之术,迫不得已,我又哪有道理怪你?”      辛垣乆看着她,朗星般的眸子闪动着:“芊芊……你总是这么的好……”      芊芊轻笑道:“我说的是事实而已……再说,我隐瞒了自己姓玉,你不是也没拆穿我吗?”      听到这话,辛垣乆才淡淡笑了出来。      芊芊转头望向白烟笼翠的竹窗外:“一丈大师自是无碍,却不知道梅卿和沐筝两人怎么样了。没想到,你我昏迷之时竟发生了这般凶险之事。”      辛垣乆垂眸道:“是……没想到,扶玊他当真想要……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   这四个字说的他心中绞痛。重情重义如他,事到如今才明白,原来至亲兄弟的倒戈一击更令人痛不欲生。      “他知道……你是辛垣叔叔的儿子吗?”芊芊问道。      辛垣乆苦笑道:“我在江湖中,一直都用万辛的名字。他只知我是东倾盟的人,东倾盟主是第一公子顾远白,我二人是旧交,故一直没有被拆穿。”      芊芊叹道:“原来如此。你我一样,不愿袒露身份,并非待人不诚,不过是将显赫身世,当做自由干脆的负累罢了。”      辛垣乆垂眸:“却偏偏……仇敌怎会是他……”      “谁都不愿是他,可既已成事实,也实是造化弄人,无可奈何。”芊芊回眸望他,“这般结局,想来也非他所愿吧。这种事若落在我身上……或许也会做出他这般的选择。只可惜你们……辛垣,你不要太过伤怀。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找到辛垣叔叔……”说到这里,芊芊忽然鼻子一酸,生生将“无论生死”四个字咽进了肚子里。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偷偷擦去眼泪,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辛垣乆笑道:“一切都会好的。”      阳光透过翠色竹窗轻柔的洒在她的身畔,白烟缓缓从地面升腾而起与她的白裙溶溶相接。她看着他,憔悴的病容绽放出了珠玉般灿然的笑来。辛垣乆微怔,神情动容。多年之后记忆之中,今日的画面竟依旧鲜活如初。      须臾仙不过再几人初来乍到时端了两日仙人姿态,早已按耐不住骨子里的疯癫随性,没多久便原形毕露。没日夜的上蹿下跳:锄锄药园,晒晒宝贝,气气汐华,着实逍遥自在。辛垣乆一心养伤,只待痊愈后下山寻父。正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五人在须臾山中,倏忽间便迎来了初雪。      “已经两个月了,还是没有梅卿的消息。”      千影立在檐下,看着楼外斜风细雪。他今天穿了一件绣着精蓝缠枝滚边的雪色比甲,无比清俊优雅。      “梅卿行事最是严谨,你不是一向最放心他吗?”芊芊笑道。      “虽然放心,也很难安心。”千影叹息道,“还有……初雪了……”      大夫曾说过,汐华之性命,最多可保至秋末冬初。如今还好有须臾仙医治照料,千影总有一种感觉,觉得只要熬过这个冬天,一切就都会过去了。      “千影,”芊芊忽然眼弯如月,瞧他笑道,“山中幽静,落雪缤纷,弹一首曲子可好?”      千影看着那明丽的笑脸,心中阴郁稍霁。轻笑道:“想听什么?”      芊芊思忖了一会,笑道“桃夭。”      “桃夭?”千影问道,“这与落雪有何关联?”      芊芊跑回屋抱琴,笑声传来:“偏就没有关联。”      竹楼里,汐华方服了药沉沉睡着。竹楼外,千影抚琴于一块磐石之上,芊芊两手支着下巴坐在一旁。天空绵绵落雪,白了两人的头发。      哼着小曲的须臾仙和背着药框的辛垣乆从药园回来,正巧见到千影一曲弹罢,与芊芊相视而笑。辛垣乆的脚步顿时重如千斤,定在了原地。      “两个小家伙好兴致啊!”须臾仙朝那两人蹦跳着跑了过去,芊芊双手拄在地上坐起身来笑道:“前辈,你们回来啦。”   “采了好多好多好家伙!”须臾仙张开两手抡了一个大圆,转身对辛垣乆挥手笑道,“臭小子,快把我的宝贝拿过来给丫头瞧瞧!”   辛垣乆闻声,敛神,抬眼时明眸含笑:“这就来。”      到了晚饭的时辰,众人坐毕,却偏偏未见汐华。      须臾仙叫芊芊去将他叫醒,芊芊领命,却忽然惊慌失措的跑了回来:“前辈,哥哥昏过去了!”      床上,汐华静静地躺在那里,浑身寒意彻骨,像一具绝美的冰雕。      众人围在床边,但见须臾仙冲着汐华的面上一挥袖子,一股淡薄的白烟喷薄在他的脸上。然后伸出两指在汐华额间一点,一点闪光转瞬即逝。      “这是怎么了?”辛垣乆疑惑道。      须臾仙捋着龙须胡子,道:“走到关口了。”      三人不明就里,只见须臾仙站起身走了两步,形容是难得一见的严肃。      “前辈……”千影唤他,只见须臾仙转过身来道:“此次汐华大劫,这便是关口。渡得过便罢,渡不过、便罢!”      两次“便罢”,却是一生一灭,截然不同的语气和意味。      “你二人虽伤势尚未痊愈,但已然大好。寻仇报债老仙不问,但若想救汐华,需得去寻一样东西。”   千影道:“请前辈直言。”   须臾仙道:“此物在凉城城主手中,名唤寄灵珠。不过,凉城城主愿不愿意给你们,就要看造化了。”   “凉城城主?”芊芊笑道,“太好了!是幽兰城主,她若知道是为了救汐华哥哥,一定会给我们的。”   “没错,”辛垣乆也展颜笑道,“这下令兄一定会没事的。”   千影略放下心来,却还是思忖问道:“可前辈,为何此前不叫我们去寻?待到此时汐华大劫,不是正好派上用场?”   须臾仙摇头道:“因为这寄灵珠自启用后只有半月期限,期限过后需再等十年。剩下的……”他顿了顿,只叹息道:“明日,你们速去寻凉城城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是叫辛垣乆的,乆是久的古体字,大家看成辛垣久就好了。 ☆、冤家路窄   三人易了容颜,换了轻车,快马加鞭抵达了阴雨中的凉城。      城主府中,卸下面具,乐儿欢天喜地地扑进了芊芊怀里。三人简单洗漱后共赴晚宴,得知月刃阁已撤回鹤城,武林盟主大选之事延后。东倾盟主日前来信,幽兰将信交于辛垣乆,上面写着东倾盟在月刃阁中的两位卧底姓名,可与辛垣乆接应。辛垣乆详记在心,将信焚毁后又修书两封,一封寄回万金舫派兵隐驻鹤城,另一封发往皇宫,向陛下秉明原委以求得诸事便宜。千影与芊芊秉明来意,意料之外竟得轻尘极力反对。而寄灵珠的主人谷幽兰,却只是轻笑一声,道汐华需要,不必再虑。      席间,轻尘突然大哭着跪下,求谷幽兰再考虑一二。幽兰浅笑,只道她意已决。      寄灵珠,究竟是什么东西?      芊芊知三百年明秘历史,江湖官场诸事,却不知这是何物。      未过几日,辛垣乆动身前往鹤城,谷幽兰再未露面。      十五日后,轻尘肿着一双眼睛背着包袱来到千影和芊芊身边,道:“城主派我护送二位,她说事不宜迟便不来相送了,我们启程吧。”      “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城主?”芊芊担忧道,“城主她可还好?”      轻尘一双眼睛似是要在刹那间喷出火来,身体前倾,那是一个想要气急败坏说出什么的姿势。可是眨眼间,她便一跺脚走到了前边去:“别问了,治好汐华公子之后让他亲自来向城主领罪得了!”      芊芊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千影,什么领罪?这是什么意思?      轻尘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若是汐华公子敢负我家城主,便是追个黄泉碧落,我也必将他千刀万剐。”      那时候,忠心的姑娘并不知道最后的事情会与她说的截然相反。身在结局中的汐华曾疯了一般追问她谷幽兰在什么地方,而她却只能抽泣、摇头,什么也不能告诉他。      轻尘驾车,芊芊与千影百般询问,她却始终不说寄灵珠的开启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自三人出城时计算,阴雨已经连绵了一月有余。本来计划好的去路因为山洪被堵毁,三人只好绕路而行。      “这里尘儿还算熟悉,平时来往的旅人也不多,倒是个安静的所在。苏先生,叶姑娘,如此直走五里路便可入滨城,要去须臾山,我们还需向北二十里左右。”   芊芊撩开车帘,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惹得她咳嗽了两声。      “初冬下雪也就罢了,偏飘了一个月的雨,阴恻恻得惹人心中憋闷。”      芊芊叹息着放下帘子,千影道:“别再吹风雨,小心又伤了肺腑。”      “哪有这么金贵?”芊芊笑着,却不知车马颠簸数日自己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千影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她道:“该服药了。”      芊芊看着他,接过药瓶,觉得幸福的有些难受。      轻尘在车外问:“叶姑娘身体怎么样了?恢复的时间这么短,只怕元气还没复原吧?”   芊芊浅笑回答:“还好吧,总归是要些时候的。”   轻尘关心道:“过了今夜,还有一天怎么也到了。天气阴冷的,叶姑娘,你还是多穿些吧?”   “是啊,”千影难得搭腔,“轻尘姑娘说得对,你就算不冷也多穿些,毕竟已是冬天了。”   芊芊听着这两人一唱一搭,直把自己当成了刚刚被孵出蛋壳的小鸡,好像被风一吹就会死似的,不由笑道:“我没有关系的,须臾老前辈已经把我医治的大好了,你们这样紧张,倒把我也弄得害怕了。”      话音刚落,一张小被已经被盖在了芊芊身上。芊芊满脸通红,只听到两个字平淡,却十分温暖地传来——“听话。”      芊芊一时羞得耳朵冒烟,千影却事不关己一般依旧坐回座位闲闲翻书。      暮色四合,马车在一个驿站停了下来。      这个驿站后面是一座山林,待明日翻过这座山林,只稍一天的路程便能赶回须臾山。      三人简单梳洗过后在房间中一同吃晚饭,忽听楼下传来了十分嘈杂的吵闹声。      一个煞气已满,娇柔焉存的女声吼道:“这种饭菜怎能入口!狗东西,你难不成也是看人下菜碟,小觑奴家不成!”   店小二讨饶的声音传来,又一个中气十足却略显苍老的男人道:“长老莫气,这荒郊野岭的哪来那些个山珍海味让您老享用?莫为难这小子了,待回了鹤城,什么吃穿用度没有?”      那女人冷哼一声,似是放了那店小二,道:“哼!若非奴家损了这双眼睛,整个天下谁敢给奴家这番冷遇!偏碰上那天生的死对头,害人的贱蹄子!”      只听那老男人道:“长老莫心急,一双眼睛罢了,待老朽取了宗家医卷,自能习得移花接木之术,为长老复明。”      “这些日子多亏老前辈照拂,还要与奴家做这等择小路而行的委屈事,奴家真是有愧。”      话说到这,轻尘终于想起了这是谁的声音。      她神色紧张地看向千影,低声道:“她是……单流霜!”      单流霜故意择小路而行,就是为了不与他们碰面。而他们却因山洪而选择了这条路,偏与她狭路相逢。      当真是造化弄人,天意难测!      千影不禁忧虑。      她是单流霜,那当日留下对付她的沐筝呢?      她活着,那……   沐筝呢?      芊芊的脸色也白了些,单流霜是谁,她已经从千影汐华口中听说了。苗域毒荒的长老,当真是棘手之人。      老男人推辞道:“长老客气了,老朽也是图个清净自在,若按长老所说大路易遇仇敌,老朽隐居多年,自是不知一身功夫还能否比得当年啊!”      轻尘不解,这人究竟是谁?      听声音,中气十足,内力浑厚,似有五六十岁的年纪。听他言语,似乎曾经的名头也不容小觑……隐居……      “隐居在这一带的高手前辈……又认识苗域毒荒的长老……会是谁呢?”      轻尘低低呢喃着,竟是忘了身边就有一位无所不晓之人的女儿,叶芊芊。      叶芊芊在脑海中飞速寻找着能与这些特点符合在一起的人,万千经史典籍排山倒海,终于锁定在了一句诗上——   “天涯霜雪……”她抬起头来,看着千影和轻尘,“霁、寒、霄!”      千影锁眉,轻尘倒吸了一口冷气。      霁寒霄,曾以一曲杀人无伤,但僵骨血的霜雪箫声纵行江湖数十载。当时的毒荒毒尊爱箫成痴,更研创出了一种可以声御毒的邪门功法。他听闻霁寒霄的霜雪箫无有敌手,故相约一战高下。      那一战,霁寒霄落败,从此折箫归隐,消失于江湖之中,至今三十余年。      不败的神人最终以失败走下了神坛,但那曾经的辉煌依旧被后人视为传奇,不敢忘怀。      “若真是霁老前辈他重出江湖,怎会和毒荒之人勾结在一处?”轻尘气愤道,“似他这般德高望重,怎肯猥自枉屈,在单流霜面前低声下气!”      千影摇头道:“只怕霁前辈当年与毒尊那一战还有些故事,因果缘由,毕竟只有故事中人知晓。”      “我现在只怕被他们发现我们在这里……”芊芊担忧道,“我如今功力不足往日,就算是能够全力以赴,单凭我和轻尘之力……怕也只能和霁老前辈打个平手。更何况再加上一个单流霜,而我……”      她神色焦虑地看着千影,眼神中满是力不从心和万般的不甘:“千影,如果真是这样,我拼死也会……”      “不必多虑。”千影打断她,轻轻扬起嘴角,却笑得让芊芊安心,“单流霜没有见过你,况且她如今已然失明,认不出我和轻尘姑娘。只要小心行事,相信不会横生枝节。”      轻尘点头,在面纱下莞尔:“叶姑娘,苏先生说的对,你这是担心则乱了。一会就入夜了,我们只稍好好睡上一晚,明日尽早出发,不会和他们照面。况且,轻尘自负功夫不错,即便相逢,未必落得下风。”      芊芊听二人如此说,亦觉得自己实在是乱了方寸,不禁有些脸红。      夜里,又开始下雨。      窗外的雨声大作,吵得人心绪不宁。狂风吹开了紧闭的窗子,寒风袭进被褥,本就睡不着的芊芊躺在床上,听见门开了。      门开了,一个人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走了进来。      那人道:“外头实在湿滑,奴家恐栽了跟头,还是烦前辈陪奴家一次吧。”      原来单流霜失明,行事不济,是以和霁老同住一屋。此刻夜中想去茅房,却不想大雨倾盆,她虽知茅房的位置却不敢擅自行走,这才又折回了屋里,不想却错进了芊芊的房间。      那单流霜面上神情有些疑惑,她似是凝神在听什么,猛换上了一脸厉色:“什么人!”      芊芊眨了眨眼睛,忽然惊慌道:“呀!姐、姐姐是谁?进我的房间做什么?!”      单流霜一听,才知原来自己错进了一个丫头的房间,赧然道:“哎呀,原来是个小妹的房间,怪姐姐走错了!小妹莫慌,姐姐眼睛看不得,不是故意的。”      芊芊才似恍然大悟一般,战战兢兢道:“姐姐看不见?那……那可还回得自己房间?”      单流霜笑道:“回得,只是这次算错了步数,姐姐这就回去。吓坏了妹妹,妹妹莫怪。”      芊芊提心吊胆道:“那……那姐姐小心……”      单流霜点了点头,转身便走。芊芊终于松了一口气,单流霜突然转头道:“妹妹身上有伤?”      芊芊这次是真被吓了一个激灵,倒提了一口气,引得肺腑受凉猛咳起来。      单流霜凝眉细听道:“这是内伤,你的心肺受过重创?”      芊芊擦了擦冷汗,提起精神答道:“劳姐姐费心,这是打娘胎里便带的不足之症,一直不能受凉。”      “原来如此……”单流霜点了点头,浅笑道,“姑娘家还是得注重身子,罢了,姐姐这就走了。”      芊芊目送单流霜离开,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进了肚子里。可无奈窗外风雨凄厉,她盯着紧闭的门扉总是担忧单流霜会忽然进来。这一担心,竟是一夜辗转未眠。    ☆、一触即发   太阳还没升起,三人已经准备离开。      三人在房中聚首,听得芊芊谈及昨夜之事,千影道:“她相信了便好。现在是寅时,她想必还没睡醒,我们这就启程吧。”      芊芊通过昨夜一宿的折腾,脸色十分苍白。待她喝尽了杯中暖茶,三人方才起身下楼。      小二正在账台东擦西抹,见三人背着行李下楼,忙陪着笑脸问道:“几位昨夜休息的可好?要结账吗?”   走在前面的轻尘刚要回答,忽然感觉到一束锐利的目光。      她转过头,看到了霁寒霄。      她恍若不识般随意的一个微笑点头,然后对店小二道:“结账。”      店小二翻看着账本,紧随其后的千影和芊芊俱感受到了那束目光,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霁寒霄的目光却锁在了轻尘的剑上。      结完账的轻尘努力忽视霁寒霄的目光,转过身对千影和芊芊道:“公子,小姐,我们走吧。”      富贵公子带着虚弱的青梅竹马去滨城看病,路经此地——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关系。      千影淡淡一点头,扶着芊芊一同向门口走去。      轻尘转身要出门牵马车,左脚迈出门槛,右脚刚刚抬起来,便听到一个苍老雄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小姑娘慢走,告诉老朽,你这把剑从何而来?”      轻尘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霁寒霄。      她腰间佩剑乃是城主所赠,她只知其锋利非常,且打造的极是好看,并不知还有什么其他特别之处。      霁寒霄见她不说话,饮了一口小酒幽幽道:“沥血紫莽,怎么沦落到了你这小丫头手里?”      芊芊望了千影一眼,心下想着,原来这就是沥血紫莽。      沥血紫莽乃是当年霁寒霄声名正盛时托付谷梁一族打造出的宝剑,谷梁一族曾锻造出绝世神兵,千影的十二把易容钢刀便是出自其手。相传沥血紫莽剑乃是取天山玄铁,浸泡了百条紫莽之血所铸。莽有剧毒,紫莽更甚,何况百条?是以沥血紫莽见血封喉,是无需涂毒的毒剑。机缘巧合,霁寒霄曾把此剑赠与上位凉城城主,也就是谷幽兰的母亲。其母将剑传与谷幽兰,却不想却被谷幽兰送给了轻尘。      轻尘只拿它练过功,并未伤过人,所以只知它锋利无比,却不晓见血封喉的端倪。      轻尘眯眼笑道:“老人家怎么知道?”   霁寒霄笑道:“老朽自是知道,问你,你答就是了。”   轻尘再笑道:“这把剑是我家小姐赠给我的。”      这倒是实话,半分都不掺假。      霁寒霄看向叶芊芊,见其面色苍白气血两虚,不由微微蹙眉:“敢问姑娘是怎么得到这把剑的?”      还好叶芊芊知道这剑的来由,便浅笑道:“小女有幸,与凉城城主义结金兰。这把剑,便是她赠与小女的信物。”      听芊芊道出了凉城城主之名,霁寒霄的眉头这才半信半疑地解了开。      “凉城城主如今也有五十余岁了吧?怎会和你这小丫头义结金兰?”      芊芊闻言垂首笑道:“凉城城主如今不过双十年华,老前辈所说,应当是她的母亲。”      霁寒霄这才恍然,原来凉城城主,已经不是当年佳人。   原来曾经那叱咤江湖的自己,早已过了风华正盛的年纪。   原来时代已经在悄无声息中云翻雨覆,眼前后生抖擞精神,而自己已然老气横秋。      都过去了吗?   他给自己倒了一碗烈酒。   酒中人精神矍铄,却已经布满了岁月的刻痕。      见他不知为何沉浸在忧思之中,三人正欲离开,忽听霁寒霄声音萧索:“她如今可还康健?”      轻尘望着芊芊偷偷摇头,芊芊凝眉,随即轻咳了一声对霁寒霄轻笑道:“老城主如今在城主府中养老,自是福寿双全,康健如松。”      “那就好……那就好……”霁寒霄依旧没有抬头,只是自斟自酌,尽显苍凉老态。      芊芊冲着霁寒霄合衣一拜道:“老前辈保重,晚辈便先行一步了。”   霁寒霄可有可无地挥了挥手,将过往装满,又饮尽一碗。      马车行上山路,终于再也望不见驿站的炊烟。      轻尘朝车中问道:“老城主已去世多年,姑娘方才为何骗他?”      芊芊道:“只怕霁前辈与老城主年轻时有过一段恩怨情仇,若直言老城主病故,只怕霁前辈情难自控,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轻尘这才明白,面纱上的眼睛笑成弯月:“真是多亏了姑娘冰雪聪明,尘儿甘拜下风!”      芊芊摇了摇头,只觉得心口沉重,愈发疲惫。      千影向前面望了一眼,似乎离攀上山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回眸看向芊芊,问道:“难受吗?”   他的眼中倒映着她,看着她摇头浅笑:“不难受。才服了药,挺好的。”   千影点头:“昨夜你没休息好,要不要再睡一会?”   芊芊看着千影认真的神情,忽然觉得心里暖的发烫,烫的发疼。      有多久没有被他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了?   她不记得,也不想记得。   那些被他遗忘的时光,那些冰冷的话和眼神,她一点都不想记得。   可他这一路上这般嘘寒问暖,呵护备至,怎么让她觉得这么……   觉得这么不安和虚幻……?      “千影……”   千影疑惑地看着她,却见她眨了一下眼睛,一颗眼泪从她眼中流了出来。   “怎么了?”千影苦笑着将手帕递给她,芊芊回过神,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自己也苦笑了起来。   她摇头道:“我们就快到须臾山了吧……”   “是啊,”千影远望着前路,清浅地笑着,“到了须臾山,治好汐华,你也养好伤,我们就一起去找梅卿、乐儿——就能团聚了。”   “恩。”芊芊用力点头,“我还和汐华哥哥约定过一起去看长乘门的桃花林,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好啊。旧闻长乘门桃花灿烂,仙气盎然,终于有机会一见了。”千影点头,将水壶递给芊芊,“喝点水吧,免得口干。”      车道上了山脊,便要顺着山脊东行一个时辰,下山后便进入了夙、滨交界之地。由此北上为滨,东北方向驱车两个时辰,便为须臾。      三人卯时出发,攀上山顶时已是午时。偶遇一个苍松环抱,山泉清浅的所在,便停车休整了一番。   三人皆披着轻裘下了马车,在泉水旁凸起的山石上小坐。山中枯木成林,昨夜一场凄风苦雨更是浇得山路泥泞不堪。遇到这样一处古松清泉,竟叫人生出世外桃源之感。      孤单的骏马在泉边饮水,三人简单的用了些吃食,片刻功夫,便重新乘车上了路。      马车行进,不时有落木萧然落下。枝桠被车轮碾过,便深深被泥土嵌进了地表。轻尘侧坐在车前,两只手在后面支撑着身体,极是无聊地望着天空。朔风微寒,穿过层层枯木,变成哀伤的哭声。      突然,坤东骁煞不再前进,右耳一动,扬蹄长嘶。      轻尘大惊,千影和芊芊对视一眼忙撩开了车帘。      只见前方一棵参天大树毫无预兆的轰然倒下,封死了前路——若非马儿及时停止,三人已经命丧黄泉!      “不好——”轻尘警惕地看向车中二人,“他们追上来了!”      轻尘正欲勒缰绕路,只听一个极妩媚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不是冤家不聚头,既然有缘相聚,干嘛急着走啊?”   单流霜从天而降,飞落于断木之上。霁寒霄紧跟其后,站在身旁。      “久闻坤东骁煞神驹护主,可占凶吉,原来传言是真的。”单流霜笑着,双眼紧闭。   “少说废话!”轻尘持剑而立,怒道,“你想怎么样!”      单流霜哎呦一声,妖娆一笑:“这小丫头脾气倒是不小,我想怎么样……”   她忽然长眉拧立,咬牙怒道:“若是奴家瞎了你的眼睛,你又想怎么样!”      轻尘皱眉,握紧了手中宝剑。      千影道:“霁前辈,您一生光风霁月,行事磊落,何以此刻伴在奸邪身边,误了一世盛名岂非可惜?”   芊芊跟着道:“是啊老前辈,您一世英雄,晚辈从小便无限敬服。恳请老前辈相助,人命关天,我们不能耽搁。”      单流霜闻言冷哼一声,霁寒霄道:“老朽当年欠了单长老一诺,如今不过是兑现罢了。本答应了护送她返回苗域,却不想单长老听到老朽描述三位后,便执意让老朽相助,除掉三位。老朽从不做背信弃义之事,是以,只好对不住三位后生了!”      “前辈无需多言!”单流霜摆出架势,冷笑道,“他们的人伤我双眼,今日我便要他们偿我血债!”   话音未落,单流霜早已探掌而出。沥血紫莽出鞘,轻尘飞身刺去。单流霜闻声收掌,借力空翻,袖中两条红绫见风而长,直向轻尘缠去。      轻尘挥剑抵挡:“单流霜你既在此,沐筝究竟怎么样了!”   单流霜狰狞一笑:“黄泉路上相见,你自己去问她吧!”      两人打斗正酣,霁寒霄已缓步向马车走去。   芊芊心跳飞快,欲将千影护在身后。可千影却推开她的手臂,轻轻摇头。      “霁前辈,您当真要向我们动手吗?”千影淡淡问道。   “老朽一言既出,怎能反悔?”   “晚辈没有武功,身边姑娘又重病在身——前辈趁人之危,只怕传出去晚节不保。”      霁寒霄闻言大笑,站定道:“名声于我如浮云,再说,当年老朽欠单长老一诺,今日若是不还,岂非也会晚节不保?”      千影摇头,浅笑道:“老前辈如今乃世外之人,自然不在乎名声。可这事若是传到老城主耳中,难道老前辈也毫不在乎吗?”      霁寒霄闻言凝眉:“你说什么?”      千影与芊芊对视一眼,芊芊了然一笑,看向霁寒霄:“老前辈,小女与如今的凉城城主是金兰姐妹……也就是老城主便是我的义母。如果老前辈杀了我……就不怕……老城主会怪你吗?”      霁寒霄心中上下,忽然笑道:“那老朽不杀你,杀了他便是。”      芊芊笑脸苍白,缓缓摇头:“不妥。”    ☆、天地寒牢   “如何不妥?”   芊芊望了一眼千影,笑容安然:“他是我的夫君,是老城主的义女婿。你若杀了他,我必会随他而去,届时只怕义母会更加怪罪您。”      霁寒霄从牙缝里几处一声冷笑,道:“难不成老朽只能杀了那个丫头?!”      芊芊轻咳了一声,依然摇头:“更是不妥。”      “为何!”      芊芊缓缓道:“这丫头自小在凉城城主府,是义母看着长大的。说句实话,比我还要和义母亲上几倍。若老前辈要将她伤了碰了,义母必会伤心落泪,这又岂是前辈愿意看到的情景?”      霁寒霄大笑一声:“好个伶俐的丫头,好张厉害的小嘴!要你说来,老朽当真杀你们不成,反要护你们平安了!?”      芊芊浅笑道:“前辈英明。”      单流霜虽然眼盲,耳朵却还聪敏。闻声怒吼道:“老前辈,你莫被他们骗了!这小丫头昨晚便把我骗的团团转,想来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分神大喊,轻尘见机一剑刺去,单流霜回避已晚,唰一声划破了右臂,鲜血飞溅。      单流霜负伤落地,把着伤口回身大喊:“老前辈,你不要忘了当初答应奴家的话!凉城那么远,你在这将他们杀了,奴家不说便无人会知晓!”      她先前与沐筝大战,轻敌重伤,功力折损大半。这轻尘内力深厚很不简单,硬碰硬只怕会败下阵来——若此刻霁寒霄又被策反,那边真是穷途末路,天亡她也!      轻尘玉腕带剑漫舞袭来,不给单流霜丝毫喘息的机会。霁寒霄似是觉得单流霜有理,便伸手去摸腰间的木箫。      “老前辈,莫听她胡言!”芊芊忙道,“老前辈,你若杀了我们,可曾想过便是留了把柄在她手?!此人性情如何,老前辈必当了解。若她以此事要挟,前辈那时该处在何等被动的地位?”      霁寒霄左右为难,耐心不觉以消磨殆尽。单流霜已渐落下风,忽然心生一计,收尽红绫拼尽全力向轻尘空掌打去。轻尘剑花半挽,见状忙横剑在前。只听一声巨响,单流霜掌负全部内力打在了剑身之上。沥血紫莽剑啸如泣,轻尘被震飞数丈之远。单流霜力竭倒地,双掌渗血,嘴角挂着一丝阴笑:“前辈……这小丫头真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好好的一把剑,就这么被她弄碎了……”   在场之人闻言俱是大惊,立时向轻尘出看去。轻尘手中紫莽剑剑身轻颤,在众人瞩目中,一条细小的纹路从剑身中间向两端伸延开去。      喀拉……   喀拉……      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纹路延展间,天下再无紫莽神剑!      霁寒霄冻在了原地。      轻尘大怒,甩手一掷,将断剑插进地里:“你这恶女人好歹毒!”      说完,看不清轻尘如何动身,眨眼间便已到了单流霜身前。她正欲伸手掐住单流霜的脖子,却还未等近身,空气间顿生一股无比强大的劲气,将她猛然轰飞!      轻尘捂住心口勉强不倒,只听霁寒霄怒道:“紫莽竟断在你手中,老朽留你不得!若今后单长老敢以此相逼,老朽再将她杀了便是!可如今——”昔日传奇怒目环视,杀气逼人,“待老朽了结尔等性命!”      霁寒霄取出木箫,四周林木无风自动。芊芊大骇,心道不好,大喊了一声:“捂住耳朵!”      话音未落,只听得木箫中乐声奏起。刹那间,朔风呼啸,落木纷飞,方圆百里温度骤然下降,如瞬间坠进冰窟一般。      木箫威力尚且如此巨大,若换上当年玉箫,不知其更是如何神通威力!      霁寒霄灰发飞舞间,箫声已是数十错落起伏。      杀人无伤,但僵骨血;霜雪箫意,谁与匹敌!      轻尘屏蔽五感,芊芊在箫声奏响的一瞬间双手抵住千影后背,传送内力护其心脉,却不想自己内府大创未愈,自救尚且勉强,何况顾及千影!霜雪箫意渗透周身漏洞冲击心肺经脉,如无数把冰针从身体内部向外齐刺,噗地一声,芊芊喷出一口鲜血。      “芊芊!”      千影大惊回身,单薄之躯再无保护,不禁百骸俱僵,再难动弹。   芊芊立即掏出碧落丹喂给千影护住元气,又自服了一颗运功稳住心神。   箫意不断,声声不息!芊芊猛然睁开眼睛,飞身向霁寒霄攻去!   与此同时,轻尘与其前后夹击,一同逼向了霁寒霄。   两人皆是拼尽全力,以命为筹,霁寒霄以箫为剑,攻守间不敢有半分松懈。   如此后生,若这么死了,当真是可惜至极!   霁寒霄心中不觉如此感慨,却依旧手手杀招,全无怜惜!   六拳六脚,以二对一,转眼间便是百招已过。      飞退回地面,芊芊悄声对轻尘道:“你我二人加在一起与他不相上下,这样下去不知会纠缠到几时……轻尘,一会你找机会抓了单流霜离开,带着寄灵珠速回须臾山!”      轻尘急道:“要走也是你走,我留下还能挡住他一段时间!”      芊芊摇头道:“不,千影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轻尘,听我的,我们一会全力一击,然后你马上离开!”   面纱下的嘴唇似是已被咬破,轻尘眼中含泪,转头直视着霁寒霄:“好!”   芊芊凝神喊道:“霁老前辈,你如此对待我们,义母知道定会寒心!若您就此收手,晚辈念在您是为了曾经承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放在心里!你我就当素未谋面,你看如何!”      霁寒霄冷笑,苍老的声音略显沙哑道:“小丫头,别白费心思了!你以为事到如今,老朽还会收手吗?”      芊芊忽然喉咙一甜,一股鲜血涌进了口腔。她眼前一黑,猛将满口热血咽了回去,强撑着笑道:“真可惜,前辈竟然如此冷血……明明义母和我谈及前辈时,说的不是这样的……”      “什么?”霁寒霄眸中雪亮,“怜儿她与你谈及过我!?她都说了什么?她都说了什么!”      “义母说……”芊芊抿唇笑着,正欲开口,忽听单流霜在不远处大吼道:“前辈莫听这小妖精妖言惑众!前辈……啊!!!!”      她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惊悚尖锐的叫喊声,众人惊疑间看去,只见单流霜面目赤紫,双掌血流乌色——竟是方才击碎沥血紫莽,反被紫莽染毒!      “不好!”芊芊惊叫,“快告诉我们沐筝在哪!”      “啊——!!!救我!救我!啊——!!!”      她的喊声煞是凄厉,再无半分往日妩媚模样,十足像从地狱中爬出来恶鬼一般可怖。她在地上疯狂挣扎,承受着紫莽剧毒的巨大痛苦,这份痛苦将直到她的内腑一寸寸溃烂,筋脉一分分拧断才会停歇。      “糟了……”轻尘不可置信的看着单流霜美丽的容颜在挣扎之间溃烂,道“紫莽……原来紫莽有毒……”      忽然,她的手被握住。      “就是现在!”芊芊悄声提醒轻尘,电光火石间,两人如同双生一体般顿足飞出,全力一掌齐轰向霁寒霄。霁寒霄猛然回神,急速出掌相接,三股强大地内力在刹那间撞击,顿生出一股凶猛狂风!      霁寒霄猝不及防,被这一击逼得半跪在地退移数丈,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立刻调运内力疗伤,却不想真气逆行引得周身剧痛——他的经脉,竟被这两个后生合力震碎!   骏马嘶鸣,霁寒霄抬头望去,惊见一骑绝尘,轻尘扬长而去。      马车旁,叶芊芊扶出千影,两人踉跄间向山下离去。      “啊!!!!”   一声暴喝响彻山林,霁寒霄提气起身,向芊芊追去!      狂风呼啸,大雪倾盆。   泥泞的山路被骤降的气温冻结,乌云盖天,大雪纷扬而至。      “叶芊芊……你……放开我!”      叶芊芊不说话,只是拼命带着千影往前跑,她害怕一张嘴,便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叶芊芊,你……别管我,放下我……你还能活下去……”      千影艰难地说出这些话,可芊芊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埋头往前狂奔。   雪越下越大,芊芊衣襟上的血已经被冻结。鹅毛般的雪铺落在两人的头顶、睫毛、肩上,制造着一切能够形成的阻碍。      芊芊咬着牙,紧抿着唇,两只手艰难的搀扶着千影,在狂风暴雪中前行。      她流不出汗水,因为霜雪箫意已经让她的血温降低,再加上风雪交加,她已经被冻得像一个冰人。      她流不出泪水,因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她无暇分神,她深爱的人就在她身边,如果她不足够坚强,他们都会死在这片雪海里。      她又吞进一口鲜血,在奋力地前行中缓慢却无比清晰地说出每一个字——      “千影……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从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吗……”      “不是……今年春天……而是……而是三年前……三年前……在大铭……我们第一次相见……”      “那时候……我告诉你……我姓玉……就像今年春天……我告诉你的一样……你说……玉叶芊芊……这个名字真好听……”      苏千影心痛如绞:“芊芊……你在说什么……”      一步踏错,她脚腕一扭,左膝跪地。      苏千影失去重心,跌进了雪地里。他刚用僵硬的双手支撑起沉重无比的身体,芊芊已经咬着牙起身,伸手将他从雪地中扶了起来。      左膝鲜红,顺着裙摆,染进每一步的脚印。      风雪如刀,无情地吹彻芊芊的脸颊。雪落在芊芊的睫毛上,压得她愈发睁不开眼睛。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不够大气……可是你那样……说了之后……我开始第一次……谢谢爹爹……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后来……你和汐华哥哥……住在乾都坤东……我也住了进去……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一起吃饭……一起游玩……一起……”      “我们……一起……见证了那么多……伤心人的……故事……”      “可是最后……没想到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伤心人……”      “后来……就是春天……我来找你……我是来……找你的啊……”      “我不要……嫁给别人啊……千影……可是你怎么……你怎么也不……要我了呢……”      芊芊破碎的声音被卷进漫天风雪,她的眼皮越来越重,五脏六腑似是已经被冻裂一般。呼吸变得愈发困难,好像一根冰锥插进了肺里,带着倒刺在里面来回地磨转。      “千影……下……咳咳咳咳!!”      她猛地咳嗽起来,剧痛带动全身还有知觉的地方。一口血就这么被咳了出来,染得白雪大地刺眼亮红。      “芊芊……放下我吧……”      千影的声音从未这般软弱无助过,他不忍的闭上眼睛,惊觉有一行热泪从脸上划过。他用尽全身力气推了芊芊一把,两人顿时向相反的方向摔倒了地上。      芊芊趴在雪里捂着心口,眼前一阵阵地晕眩,铺天盖地的黑暗漫近视线。她的力量从一切可能的地方流逝消失,半点也不愿意在这具身体上停留。      她趴在雪地里干咳了几声,冻得浑身发抖。      她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重重压着,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天知道她究竟是怎样从雪中,那样强大地站了起来。   天知道她究竟是怎样从雪中,那样坚持地扶起了千影。      那已经不再是意识的操纵,而是身体的本能——是爱的本能,让我拼尽一切排除万难,只为在风雪中拥你前行,护你平安。      “下辈子……我们……还要相遇……好……不……好……”      苏千影,你想成为最强的易容师吗?   如果你想,便要付出一样东西。   想要蒙换他人容颜的代价,就是要蒙换你自己的心。   你将永远无法记住有关你的爱人的一切,直到你重新爱上她的那一刻。   然而那一刻之后,将是再一次的遗忘。      刹那间,所有的记忆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涌进了千影的脑海。      所有的一切终于有了解释,所有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那个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声音的主人,原来是她。      “今年的织羽节,你说好了要陪我的。”      曾经固守的一切在刹那间被击毁,心脏就像被人拉扯出来又捣碎,随意缝补,塞进了左面心口的位置。      可那已经不会跳动了啊。   那鲜血淋漓通红溃烂的东西,那曾经支撑你生命存在的东西,已经不是它了。   你疼的声嘶力竭,你疼的昏天暗地,你疼的山崩地裂面目全非永无宁日……   可最后,你疼的,连半点眼泪都流不出来……      你有过天塌地陷的感觉吗?      千影的天似乎在那一瞬间轰然坍塌了,左面心口的东西变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疼的一点知觉都没有。      身后,霁寒霄已经永远的倒在了漫天风雪里。可已经力竭的芊芊,却还带着她深爱的人,一步一步,无阻前行。 ☆、人间离苦   “外头风寒,昨夜又下了大雪,你的病还没痊愈,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就出来了?”      一位穿着雪貂绒大氅的女子边叮咛,边为站在檐下望着院中白雪的俊雅公子披上一件裘衣。      那公子似是生过一场大病,肤色雪白,眸子也是冷清的。      他淡淡看向身后满眼关心的女子,又可有可无地继续转头望向满地积雪。      “你写的信我方才便送出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到。”女子浑不在意,垂眉恭顺而又温柔地继续说,“我听说你昨夜睡得不好,半夜忽然惊醒了?梦见了什么,这样慌张?”      听见她谈及昨夜的梦,公子淡漠的眼神一闪,却只是刹那间,转眼便恢复了往常的冷峻。      他终于开口,嗓音是那样悠远而动听:“雪。”      “雪?”女子掩唇笑道,“还有吗?”      他的声音苍凉如一声叹息:“一个人。”      女子忽然警惕地抬起头,却见他依旧注视着满院白雪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放下心来。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谁呀?我认得吗?”      公子摇头,目光沉寂:“不知道,我应该……不认得她……”      那梦中是千山飞雪,生死大劫。可那个在他身边一直扶持他的人,那个有些瘦弱飘摇却无比坚定强大的人,他看不清她的容颜。      他的心忽然抽痛,惹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咳嗽起来。女子扶他进房间,转头对下人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屋中的炭火熄了没看见吗?快不去加?”      芊芊醒来时,是在一家客栈里。      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身边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在照顾她的人告诉她,她身在滨城,是阮大小姐派来照顾她的人。      据说那一天,她自远方顶着满天飞雪,搀着一个人,步履蹒跚、摇摇欲坠,可偏偏没有一个人敢拦阻她的脚步,直到她看见了滨城城主府邸的牌匾,才轰然倒在地上。      据说那一天,阮汀灵大惊失色,眨眼间便召集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岐黄圣手颜鹤神医恰巧云游至此,亲自接治。   然后,芊芊便被阮汀灵送到了府外。颜鹤神医一直寸步不离悉心照料,如今芊芊醒来却不见他,只是他又反回城主府关照一下苏千影。      “千影怎么样了?”   “您说的是苏公子吧?苏公子半个月前就已经醒了!”   “半个月前!?”芊芊回头,惊讶道,“我昏睡了多久?”   “小姐您得睡了有一个月了呢!”      一个月了?!      芊芊心惊,却又慢慢平静。      千影没事就好。      芊芊扬起一抹浅笑,看着小丫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笑道:“奴婢绿荷。”   芊芊又问她:“我的衣服呢?”   绿荷忙道:“在旁边,没敢扔。”   芊芊叫她拿过来,她摸了摸,原来碧落丹还在。   她想要坐起身,却痛呼出声。   绿荷道:“小姐,大夫说了,说你体力严重透支,双腿不堪重负,近半年都不能随意运动了,得好好养着才行啊!”   “半年?”芊芊咬着牙坐起身,疼的额头全是冷汗。   “是啊,大夫说了,半年还是少的呢。你若是再浸了风雨,受了冷气,或是再像那样透支体力,这两条腿……”   绿荷咽了一下口水,芊芊凝眉:“怎么?”   绿荷犹豫道:“兴许……兴许就保不住了……”   芊芊冷笑了一声,扶着额头躺回了床上。      “绿荷,你能把这个交给苏——交给阮汀灵吧,告诉她,这个药对千影很好,一定要给他吃。”   绿荷接过碧落丹,郑重地点了几下头,   “有人来找过我吗?”   绿荷点头道:“有一位带着面纱的姐姐来过,在这守了你好几天,然后就走了。对了,她给你留了两封信。”   绿荷恍然想起来,连忙去翻抽屉。不一会,果然拿着两个信封走了过来。      芊芊接过信,看见信封上一个上面写着“先”、另一个上面写着“后”。      她将写着“先”的那封信打开,上面写着汐华已经安然度过大劫,明年春天就会醒来。轻尘已经将芊芊所在告诉了须臾仙,本想让须臾仙来照顾她,可那个老头子不知犯了什么倔脾气死活也不管。城主那边她必须回去,但她回去之后会通知一丈大师,让他尽快来照顾芊芊。      最后,信上写着,另外一封信一定要等汐华醒了之后才能看。      芊芊将最后那封信收好,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呆。   然后她又招呼绿荷,让她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当天下午,一个精神体面的中年男子衣袂带风地进了房间,见到芊芊以后,嘭地跪下道:“见过大小姐!”      绿荷吓了一跳,连忙退出房间。      叶芊芊忙道:“叔叔快快起来,芊芊此刻不方便回礼,还请叔叔不要怪罪芊芊。”      男子站起身,看了一眼芊芊的面色,眉头紧蹙,连忙上前道:“恳请小姐允许属下为小姐把脉!”      芊芊摇了摇头,虚弱的笑道:“不必了,颜叔叔已经替我看过了,没有大碍。”      那男子似是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芊芊摆手制止:“其实我找叔叔来,是想打听一些事情。最近鹤城那边,可有万金舫的什么动静?”      来者是长乘门下常驻滨城的耳目,芊芊想要知道什么消息,问他最合适不过。      于是那男子给芊芊递了一杯水,讲起了近一个月来鹤城发生的事情。      鹤城月刃阁阁主昭告天下,道万金舫舫主辛垣裴在他们手中,让辛垣乆于本月十五只身到月刃阁总部以己换父。      此昭告一出,江湖惊动。无人能想到原来凉城一案的始作俑者竟是当时武林盟主候选呼声最高的沈扶玊。      众人皆知这是圈套,只怕沈扶玊以辛垣裴性命相许,最后却出尔反尔,辛垣一族反被灭门。故万金舫长老集体反对辛垣乆赴约,无奈辛垣乆本人并不在万金舫中,众长老虽有心约束却也无可奈何。      辛垣乆只身前往月刃阁总部,大家本想此事将以悲剧告终,却不想沈扶玊竟突然做出了一项惊人之举。      月刃阁中细作来报,那日沈扶玊坐于轮椅率月刃阁一干人等在殿前等待。辛垣乆孤身一人出现在月刃阁门口,待走到神坛边上,沈扶玊“活捉”的命令已经下达,辛垣乆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来了。’      沈扶玊的表情一僵,似是没有听清,亦或是听清了,却不敢确定。   然后,辛垣乆又问了一句话。   就是那句话,使得沈扶玊刹那间面无血色,冰封当场。   他说:‘沈弟,无论我身在何处,我们永远都是兄弟……对不对?’      讲到这里,男子疑惑地反问了芊芊一句,这两人怎么会变成兄弟?   芊芊苦笑,却没有说话。      那男子继续讲道:沈扶玊听完那句话之后似是想说些什么,张了许多次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最后,他饮了一碗酒,突然怒问苍穹为何戏弄于他。他从轮椅上站起来,拒绝旁人的搀扶,踉跄走下石阶,来到了辛垣乆面前。   至于他和辛垣乆说了什么,没有人能听清。   说完那些话之后,他仰天长笑,吐血而亡。   辛垣乆抱着他的尸身,痛哭失声。      如今,辛垣裴与辛垣乆以回到了万金舫中,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回到了正规。      男子说完,芊芊沉默的像是一具雕塑。      她黯然想起和沈扶玊初见时的模样,那个清俊可爱的少年温柔的训斥着街边闹事的属下,对他们说:乖。      她想起那日在洛云山游玩,汐华因为吃药的事生气,拉住了少年的手臂撒娇,惹得少年爽朗大笑。   她想起少年曾经摸着自己的脸,在汐华的玩笑中承认,似乎自己当上了月刃阁阁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长得好看。   她想起那夜晚宴告别,辛垣乆说要住进城主府中,少年对他的万般叮咛——   “城主府不比我这里自在,官家人处处是规矩,你别任性冲撞了人家。城主地位显赫,不比你我都是朋友,你要是跟人家满口浑话可就不好了。”      他的情真意切,惹得辛垣乆泪眼婆娑。      为什么……事情不能到这里就结束呢……   为什么故事偏偏要发展成这样惨烈的样子……为什么那个明媚无双的少年……   要落得这样悲凉的下场……   他似乎……没有做错什么啊!   可为什么……所有的不幸全都降临在了他身上……      芊芊的手抵上那贯穿胸口的剑伤,忽然想起了沈扶玊对乐儿说过的话——      “祝无忧……”少年在那时黯然低下了头,“我也祝福她能一生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坐下男子突然阵脚大乱,只见芊芊双手掩面,却挡不住满脸的热泪。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我自己写哭了..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感受到我的心意呢?嘿嘿 ☆、番外 垣清(一)   一生情重,怎奈缘轻。      辛垣乆有一位人称天下第一公子的发小,叫顾远白。顾远白有一个人称天下第一的商会,叫东倾盟。   东倾盟位于封城最南边,位邻封、鹤二城之间的羽河。   因为东倾盟与鹤城离的很近,顺其自然和封城的大小帮会来往十分紧密。这其中有一个帮会,便是月刃阁。      那一年月刃阁新阁主上任。      这位阁主贤良有礼,事必躬亲,虽身有不便,却还是坚持来参加四年一度的盟宴。      辛垣乆那时正巧在东倾盟里白吃白住,本来不想去掺和这样的宴会,可是百无聊赖溜达溜达着,就溜达到了宴厅门口。   里面传来丝竹谈笑之声,辛垣乆正要很不屑一顾的路过,肚子忽然就叫了。      不是他的,是沐筝的。      辛垣乆回头,沐筝羞得一直摇头。   自己的丫头饿了,这可是比大公子自己饿了还要不得了的事情,必须严肃处理。      于是辛垣乆死拉硬拽地把沐筝带进了宴厅。      厅中正有一众弹琴跳舞的美人,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人走了进来。      “小白,小白,加张桌子,我丫头饿了!”      他躲在屏风后面,不顾沐筝在他身后欲哭无泪的反对,小声对顾远白说。   顾远白听见,回头,看见屏风的间隙中有一双朗星般的眼睛。      “你看加哪好?”   他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答应了。      辛垣乆正要说自然是你身边就好,可命运,偏爱捉弄重情的人。   他无意间向下一扫,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不经意便记住了一生。      堂下歌舞升平,舞姬极尽艳丽,宾客觥筹交错。   他坐在那里,面带微笑,安静地饮茶,自成一个世界。      辛垣乆对顾远白说:“那个人,就那个,挺好看的那个人旁边。”      “那位?”顾远白道,“那位我不熟,得先问问人家。”      他正要招下人去询问,辛垣乆忽然把沐筝从屏风后面推了出去:“小白别,让沐筝去锻炼锻炼!”      沐筝大惊,却见顾远白打量了自己一眼,似乎还斟酌了一下,然后大为同意道:“说得对。”      说得对,对你妹!   沐筝急的乱七八糟,可怜巴巴地看着辛垣乆,却见辛垣乆看都不看自己,隔着屏风指向坐下的人道:“小沐筝,就是那个人,你看见了没?”      沐筝气急败坏,嘭地一跺脚,转身走了过去。      辛垣乆看见那位公子身后的紫衣雕塑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沐筝。沐筝还没说话,那位公子便转过身来,看嘴型似乎是在问:“怎么了?”      沐筝面红耳赤,酝酿了半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那公子的神情有些意外,没有考虑很久,便笑着点了点头。      辛垣乆从屏风后面跳了出来。      走近之后他才看清,这位清风般俊朗的少年,眼中没有星星。      辛垣乆微微惊讶:“小生万辛,顾盟主发小,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沈,名扶玊。”他浅笑道,“月刃阁阁主。”      照例,各盟会在盟宴结束之后,若无重大事宜都会在东倾盟中逗留两日。一是商讨诸项事宜,二是小做休息。      辛垣乆义正言辞地霸占了沈扶玊这两天的时间,要带着他好好玩一遍封城。      那两日,他们吃遍了封城的美食,一直吃到沈扶玊肚子撑得哭笑不得。   那两日,他们偷光了顾远白的存酒,沈扶玊这个眼盲腿疾的人竟然负责盯梢,全程都不得不束直了耳朵不放过一点点的动静。      那次的酒,是墨城的千劫霄。   沈扶玊从未喝过这样浓烈与醇香兼得的美酒,不由心情大好,多喝了几杯。      两人醉醺醺的说笑,从西山说到北海,从碧落谈及九幽,辛垣乆玩心大起,突然抱起沈扶玊飞身而起,落在了东倾盟十二层宝塔之顶。      十二层宝塔,直冲璀璨的星河。夜幕中无数美丽的星星倒映在沈扶玊漆黑的眼里,让那双眼睛终于有了光亮。      辛垣乆问:“你一直都看不到吗?”   沈扶玊摇头,晕乎乎地坐不直:“不是的,十四岁之前,都能看见的……”   辛垣乆醉笑道:“那我说,你听好了啊!”   “咱们现在坐在塔顶上,塔是十二层的宝塔,就是东倾盟挺出名的那个落云塔!咱们下面能看到整个封城,现在是戌时,天特别黑,万家灯火就像星星一样忽闪忽闪的——咱们头顶就是星空,今天晚上的星星又多又亮,你好像一伸手就能碰见似的——唉?咱们头顶上也是星星,脚下也是星星,小生我怎么忽然感觉挺霸道的呢? ”      他眯眼笑着,手舞足蹈边画边讲,回头看向沈扶玊,却见他的脸上没有了一丝笑容。      他的眼睛里没有星星,可星星却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辛垣乆慌了:“扶、扶玊……你怎么了?”      沈扶玊擦干眼泪,笑得那么坚强而苍凉:“我看不见的这些年,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告诉我我的眼前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以为这个世界都是漆黑的、全是黑的……忘了有星星、忘了有光……可原来它们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来没有人告诉我……”      他明明笑着,眼泪却不停地流出来。头顶是浩瀚星河,脚下是万家灯火,他哭的那么倔强那么让人心疼。      也许是因为酒醉,也许是因为没有旁人,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今后再也没有机会将这三种因素放在一起,所以那是少年在辛垣乆面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落泪。      那之后,不爱回家的大公子又多了一个落脚的地方,鹤城月刃阁。      沈扶玊辞别的那天,辛垣乆也背了一个包袱站在他身边。顾远白笑道:“白吃白喝了这么久,终于要走了?”      辛垣乆笑道:“小生怕将你的东倾盟吃垮了,所以决定去月刃阁吃两天,千万不要舍不得小生啊!”   顾远白对沈扶玊道:“沈阁主,交了这个朋友可是倒了大霉,你一定要小心些。”   沈扶玊笑道:“谨记在心。”      辛垣乆生气,拉着沐筝往外走道:“交友不慎,你们竟都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怪小生掏心掏肺地对你们好!”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车夫,走!”      车夫道:“公子,这是我们阁主的马车……”      鹤城有一座红叶山,每到金秋,满山红枫煞是好看。辛垣乆听说了很久,只是懒得去看,如今鹤城有了朋友,一到十月便兴冲冲地带着沐筝迈进了月刃阁总坛大门。      一进月刃阁,两人俱骇。      月刃阁总坛中,躺着横七竖八数百具尸体,沐筝查看后道:“热的,还在。”      尸体是热的,那些杀手还在!      辛垣乆顿足而起,蹬壁飞檐,越过大殿,只听喊杀之声清晰地传来。      辛垣乆与沐筝站在房顶,只见下方拼杀正烈,看装束,正是杀手组织暗阁之人!      辛垣乆目光疾扫,终于看见紫融。持剑落地,辛垣乆一路冲杀过去,靠近紫融道:“扶玊呢?!”      紫融斩下一人首级,面不改色道:“房里。”      辛垣乆回身对沐筝道:“留下帮忙!”然后转身冲向了房间。      “扶玊!”      他冲进房间,意外看见沈扶玊正云淡风轻的喝茶。扶玊一听是他,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辛垣乆苦笑道:“你……外面……这……”   扶玊道:“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没事的。”   辛垣乆道:“殿前死了那么多人,还没事!?”   扶玊笑道:“殿前一共一百五十七具尸体,所属月刃阁的只有三十六具。他们只是人多,马上就要败了。”   辛垣乆大叹霸道,然后二话不说就背起了扶玊往外跑。扶玊一愣:“你这是干嘛?”   辛垣乆笑道:“小生是来找你赏枫叶的,现在自然去看枫叶啊!”      一脚踢开房门,紫融闻声回望,只见风流佻达的大公子笑容灿烂道:“带你们阁主出去玩玩!”      话音未落,人便已经飞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点在后面了..希望可以感动你哪怕一点也好。 ☆、番外 垣清(终)   红叶山下有一条清水河,沈扶玊拿着辛垣乆给他的酒囊坐在木筏上,似是还没有回过神来。辛垣乆躺在旁边,任木筏信水而荡,融进了秀美的秋日山水中。      “你不问我方才是怎么回事吗?”   沈扶玊道。      “既然你没事,又不关我的事,那何必还在乎是怎么回事?”辛垣乆看着他笑。      “这话说的有理。”沈扶玊点点头,“你怎么想起来红叶山了?”      辛垣乆起身伸了个大懒腰,环顾着清水河两岸的连绵秋山道:“以前就听说过,只是一直没来,这不又到了日子吗?就想和你一起来看看。”      扶玊笑着坐在那里,微微仰起脸,感受着轻柔的山风送来初秋的芬芳:“我能看见的时候,总是来这里玩。这里的景色我全都记得,确实可以和你一起‘看’。”      辛垣乆把手放进水里,清冽的河水从指间流过,十分舒服:“你常来?是这有什么好玩的吗?”      扶玊摇头道:“不是啊。我只是选一块石头,然后坐在那里,就能坐很久。”      “怪人。”辛垣乆看着他笑道,“无聊的要死。”      扶玊浅笑道:“不会啊。这些山,这条河,就是那样一点点融进了我的记忆里。春天的清新,夏天的葱郁,秋天的静美,冬天的洁白,一幕一幕全都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没有失明一样清晰。”      辛垣乆听着他的话,又静静地环顾了一眼周围的山水。      那一刻,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河道慢慢变窄,木筏随流临岸。风骤起,满山林木萧萧,枫叶漫天飞舞,幽幽铺满了木筏。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不记来时路。      那时的辛垣乆就是这样,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命令从封城调来的军队戍在羽河边不得擅动;不记得怎样让万金舫派来的属下隐在周围,告诉他们即便自己出现意外也不得伤害扶玊;不记得怎样一步一步,踏上去月刃阁的路。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他曾经以无数种姿态出现在月刃阁总坛的大门口,或顾盼神飞,或满面春风,从没有一次如如今这般,披风带雪,肃穆悲壮。      当他出现在月刃阁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骚动起来。   这个人,曾经和阁主勾肩搭背的喝酒。   这个人,曾经和阁主没上没下的胡诌。   这个人,曾经可以二话不说地将阁主从月刃阁带走。   这个人,曾经是他们唯一一位必须如对阁主一般对待的上宾。   ——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抬起头,满院飞雪,白的刺眼。   再往前看,月刃阁上下站在远处,前面是穿着白裘的扶玊。      他迈开脚步,飞雪连天,脚印很快被新雪淹没。      他听见扶玊的声音——“捉!”      可是没有一个人动。      因为月刃阁上下,很少有人不认得他。      他们都知道这个人是阁主的最宠最亲、最容忍的兄弟,如果真的动手,不知会不会被阁主事后降罪。      扶玊没有听见动静,很疑惑。   他看不见他,他不知道是他,如果他致死都不说一句话,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是他。      可他说了,他说:“我来了。”      沈扶玊听见的他的声音,浑身一颤。      辛垣乆的心像被糅进了冰墙中,又冷又疼。他想起那夜在凉城洛云山庄,他拉着他的手问,无论他身在何处,他们是否永远都是兄弟。      那么,现在呢?      他想知道,便颤着声音问了。      “沈弟,无论我身在何处,我们永远都是兄弟……对不对?”      沈扶玊的脸色霎时间变得灰白,瞪大了那双没有光亮的眼睛。      万辛……   扶玊想叫他,张开了嘴,却没有声音。   你不该这时候来闹……   扶玊想训他,张开了嘴,依然没有声音。      他突然笑了,仰天长笑,笑荡长空。      他十二岁时全家灭门,只留下了他一个活口。   他东逃西窜地躲了两年,当过乞丐,吃过全是苍蝇的剩菜,只想着苟且偷生以报大仇。   后来他还是被人发现了,盲了双眼,断了脚筋,代价是知道了仇人来自万金舫。   他忍辱负重,涅槃重生,终于步步算计,当上了月刃阁阁主。   后来他认识了他,在他面前,他可以没有规矩,可以无法无天,可以不再筹谋计算勾心斗角,可以真的做他自己。      可是现在……他出现了,在他昭告天下要那位仇人之子出现的时候,他出现了。      老天爷看他沈扶玊,就这么不顺眼吗!      他叫属下倒了一碗千劫霄,本是准备给仇人践行上路的好酒。   他端着那碗酒,想起了他和辛垣乆一起偷酒的日子,长歌当哭。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他字字泣血,饮罢千劫霄后突然猛咳起来,险些跌下轮椅。      “苍天!你为什么要如此戏弄于我!为什么要将所有苦难都降临在我的身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这样戏弄我!”      辛垣乆听着,心痛不已,可叹双腿重如千斤,竟迈不出一步。      他看着沈扶玊双手按着轮椅,吃力的站起身,摇晃,却坚定的走向了漫天风雪,走向了自己身前。      “是你……”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不知辛垣乆在哪里。阿乆连忙抓住那只手,白皙、消瘦、冰冷。      “扶玊,”他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真切,“是我。”      扶玊双脚一软,辛垣乆扶住了他。      他伸出手抚摸着辛垣乆的脸,两只手颤抖地越来越厉害。      “我真希望有人能够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可是我知道……没人能告诉我……”   沈扶玊落寞地说,声音颤抖,但他没有哭。      “原来那天你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啊……”      心口突然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沈扶玊看不见,却听见了辛垣乆惊慌的声音:“血……”      他事先下在酒中的毒,原来这么快就可以发作。   扶玊的嘴角扬起来,笑容一如往常,坚强的让人心伤。      “扶玊……对不起……我不是万辛……对不起……”   辛垣乆的脸上划过热泪,可扶玊看不见。      扶玊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那么好听。他缓慢的摇了摇头,苍白地笑着:“别说对不起。你不是万辛,我也……不是沈扶玊……”   “我叫穆彦清,我不是沈扶玊。”   “沈扶玊是精于权谋的月刃阁阁主……是万辛的好兄弟……不是我。我是穆彦清……我们是仇人……”   “你记住这个名字好吗?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他们知道的那个人不是我……”   “我不想这一辈子被我唯一的兄弟记起的时候,他口中念叨的名字,不是我……”      辛垣乆听着穆彦清的话,心里越来越怕。为什么他的手越来越冷?为什么他说的这些话像是要诀别一般……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紧紧扶着穆彦清,生怕他跌倒进雪里。      “辛垣乆……辛垣乆……”   穆彦清似是在练习着这个名字,声音越来越轻,只风雪大作,只能看到他苍白的嘴唇在轻轻张合。      突然,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      “扶玊——!”   辛垣乆失声大喊,穆彦清再也没有力气,如一片雪花一般,落在了辛垣乆怀里。      风雪落在他的脸上,似是感觉不到一样。      “他们说……人在死之前……会看到这一辈子最难忘的画面……辛垣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辛垣乆抱着他摇头,不停地擦着他嘴边的血和面上的雪。      “我看到……我看到了……我和你在一起……头顶上也是星星,脚下也是……也是……”      辛垣乆全身僵硬。      他看着穆彦清含笑举起了一只手,指着天空。   然后那只手,颓然落到了地上。      风雪肃杀,他寂灭地坐在雪地中,看着怀里那个笑容犹在的朋友,闭上了那双原本就看不见的眼睛。      他突然抱紧了他的尸体,失声痛哭。      “小生辛垣乆,顾盟主发小,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穆,名彦清。”他浅笑道,“你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番外是在寝室里熬夜到凌晨四点写完的。 披着毯子,静静在黑夜里看着电脑屏幕,心狠狠揪在一起,然后就哭了。 后来无数次重新翻看这一章,我都想起那静悄悄的一夜。故事中的他们天翻地覆,屏幕前的我不知从何说起。不知道我的心意能不能传递给正在看的你,如果你恰好为他们感到一点可惜和难过,我会很感激。 天涯共此时,莫外如是。 ☆、草尽红心   “大小姐,绿荷送来了一封信。”      滨城城主府,丫鬟带着绿荷走进正厅,两人恭敬得对阮汀灵施了一礼。      阮汀灵抬眼盯着绿荷,不满道:“她醒了?”   绿荷点头:“回大小姐,叶姑娘前些天才醒来,这几日渐恢复了些力气,便托奴婢带来了一封信。”      绿荷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双手呈给了阮汀灵。   阮汀灵接过,扫了一眼信封,上面写着:千影亲启。   阮汀灵思索了一会,刚要张嘴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却变成了一丝可疑的笑容:“好了,你回去吧。”      “可是大小姐,叶姑娘说要女婢亲自……”绿荷还没说完,却被阮汀灵一记冷眼吓得垂下了头去。   阮汀灵站起身道:“我自会交给他,叶芊芊若要问你,你就说交给千影了便是。”   绿荷低声应道:“奴婢遵命。”      “外头又下雪了,你这些天注意多盖几层被子,千万不能受了寒。不然落下病根,这两个月来的调理就全都白费了。”      关上门扉,脱下夹风带雪的大氅,神医一边叮咛一边走向芊芊为她把脉。      芊芊笑道:“知道了四叔,你现在怎么啰嗦的像我爹一样?”      颜鹤捋着长须笑道:“好啊,那我便将此事通知你爹,看看你爹会怎么唠叨?”      “千万别别别,”芊芊连忙摇头道,“四叔我错了还不成吗?”      颜鹤无奈的一笑,只听芊芊道:“千影怎么样了?全都好了吗?”      颜鹤放在芊芊脉上的手一颤,随即收手转身去倒茶。      “怎么了四叔——”芊芊心里一惊,“出了什么事吗?”      转过身来,颜鹤笑道:“没什么事,那小子好得很。”      芊芊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个阔别许久的声音——“芊芊?你在里面吗?”      是他!   芊芊眼睛一亮,大喜道:“快进来!”      门开,走进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   他目如朗星,俊美风流,从前举止间的佻达被一种成熟替代,让他看起来多了一份沉稳。      辛垣乆快步走到芊芊身旁道:“芊芊,你这是怎么了?我安顿下来之后听说你在这里就赶紧来看你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听说你们遇到单流霜和霁寒霄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苏兄呢?苏千影哪去了!”      他一连串的问了许多的问题,满眼的关切之情。两只手摸了摸芊芊消瘦的脸颊,又握住了芊芊的手腕,痛心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究竟又糟了多少罪啊?”      芊芊见他心疼的眼眶发红,不由暖彻心肺。她笑道:“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叫我怎么回答你?四叔在这,你都没看见吗?”      辛垣乆一愣,这才恍然发现一直含笑坐在旁边的颜鹤,赶紧起身拜道:“不知四叔在此,还望四叔莫怪。四叔,你怎么也在这啊?”      颜鹤摆了摆手,起身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在这,这就走,这就走。你们聊吧!”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安静下来,辛垣乆朗星般的眸子闪烁着看着芊芊,芊芊便将缘由简单的告诉了他。      多少凶险就此掩藏进风雪,辛垣乆所知道的,不过是整个故事的梗概。      “原来如此……霁前辈竟然真的助纣为虐,要伤你们的性命……还好,都熬过来了……”      他握着芊芊的手,摸着芊芊的头,“都熬过来了就好了。”      芊芊动容道:“你也是,都熬过来了,就好了。”      辛垣乆闻言,笑容尽失,长叹了一口气。      “苏千影在哪?”   “在城主府中养伤呢。”   “那你怎么在客栈里?”   “你猜呢?”   “他没来看过你吗?”   “他不像我有内功护体,受了霜雪箫意,哪有那么快痊愈?”   “没关系,他不来才好,我会照顾你。”      芊芊闻言哑然,心中五味杂陈地看着浅笑着的辛垣乆,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们两个有婚约在身,至今未毁。   她早已忘记了。      辛垣乆瞧着发呆的芊芊,不由一笑道:“开玩笑的,我会照顾你,一直照顾到他来找你。”      滨城,城主府。      后院的客房中,千影正在写信。   信写给须臾仙,内容是询问他有关汐华的近况。   他每个月写一封,阮汀灵帮他寄出去,然后拿回须臾仙的回信。      第一封回信须臾仙说了很多,还算耐心地交代了汐华拿到寄灵珠之后经过了怎样被唤醒,怎样嫌弃自己脏,怎样美美地洗了个花瓣澡然后接受治疗,怎样再度陷入了沉睡。   第二次的回信须臾仙只说了四个字:他在睡觉。   第三次的回信也是四个字:还在睡觉。   上一次的回信长了些,字迹却有些潦草:你烦不烦,老仙都说了汐华会睡到明年春天,他除了睡睡睡还能干什么,你就非要问问问!      千影拿着信哭笑不得,这次修书是想告诉须臾仙,他已经身体大好,不日就回去找汐华。      门外有人敲门,是阮汀灵。      “千影,我煮了些糯米粥,你要不要尝尝?”   千影封好信口,道:“进来吧。”      门一打开,便有风雪吹进来。阮汀灵走进屋子,下人忙在外头将门关好。      她穿着一袭浅粉色的长裙,外头套着并不十分厚重的雪貂马甲,长发柔柔挽成一髻,铅华淡淡好不温婉。      她笑着将碗放在案上,自己也坐在旁边,道:“我第一次下厨,不知道做的好不好……千影,你尝一点,要是觉得不好吃,我再重新做就是了。”      千影的眼神落在桌上的糯米粥上,翠玉为碗,玲珑可爱,卖相倒是不错。      见千影注意到,阮汀灵忙继续介绍道:“粥里我还加了些紫薯和薏仁,怕没有味道又放了冰糖,锅底我还放了荷叶,应该会很清香的……”      千影看着她紧张的表情,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盛了些粥送进嘴里,清香四溢,软糯柔滑,确实好吃。      他点头,她笑颜灿烂。      她正想劝千影再吃一些,目光不经意瞥见了桌上的信封。   “写好了吗?我一会就差人去送。”   千影将信交给她道:“写好了。”   阮汀灵满眼笑意的看着千影,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一般。千影疑惑道:“怎么了?”   阮汀灵摇头道:“没怎么,我一会去送信,你让我在这呆一会好吗?我不说话,就静静地呆着。”   千影刚要拒绝,口中残留的粥香却牵动了他的恻隐之心。他转身坐在一旁看书:“随你。”      又一月在离别中磨过,芊芊思索,已是冬末。      从上个月起,辛垣乆每日都搀扶着芊芊下地走动。起初芊芊一站到地上便双腿发抖,不过一刻钟便满头冷汗,如今一个月过去,已经能够行动如常,只是轻功还不能使用。      颜鹤每十日为芊芊行针一次,在两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下,芊芊的状况一日好过一日。      窗外的雪越积越厚,温度也愈发寒冷起来。辛垣乆听说市集有一处的烧饼十分有名,严冬中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回来时鼻子耳朵通红,缓了半天说话才利索。      “现在什么事都得自己做,知道沐筝不容易了吧?”      芊芊拿着热气腾腾的烧饼给他吃了一口,笑道。      辛垣乆来回搓着两只手,叼着烧饼含糊不清道:“嘿豁的!(谁说的)豁的杭我欺护她一样!(说的像我欺负她一样)”      芊芊看着他说话的模样不禁哈哈笑了起来,辛垣乆忽然把两只冰凉的手向她伸了过去,坏笑道:“妹妹给小生捂捂不就暖和了吗?”      “喂!”芊芊向后一靠,笑道,“谁要给你捂啊!”      辛垣乆佯装继续靠近,两个人哈哈大笑的时候,颜鹤正好进来了。      四叔咳嗽了一声,两个人赶紧坐好。      四叔把抖了抖身上的落雪,两个人偷偷笑着对视了一眼。      四叔瞟了两人一眼,道:“你们两个爹都不在,四叔身为长辈,怎么也得说上两句。”   两人点头。   四叔道:“注意一点。”   两人再点头。      然后四叔对着铜镜正了正衣冠,拿起案上的针包,走到桌边喝了口茶。见两人还在眼巴巴地看他,疑惑道:“你们看我做什么?”   “四叔,”辛垣乆道,“这就说完了?”   四叔道:“但不成我还要打你们一顿,再去你们爹那告上一状不成?”   两人摇头加摆手。      四叔笑道:“阿乆,你爹年轻的时候比你还不像话!还没成亲,就成天和你娘两个人手牵着手招摇过市,动不动就不想让你娘回家,不知道比你严重了多少!我们几个兄弟不还是一直在你爷爷面前给你爹打掩护?什么时候告过状?”      辛垣乆笑道:“原来我爹这么不像话?”      四叔道:“你爹……”他突然大笑了起来,不再继续,“罢了,大人的事你们还是少知道为好。但是你们两个虽有婚约,毕竟还没成亲,这般打闹在四叔面前还行,若叫旁人看了去难免于理不合。”      两人的脸色忽然间有些尴尬。      颜鹤站起身道:“我就是回来取一下针包,最近天气严寒,不少百姓都得了冻疮和热症,这两天可能会很忙。阿乆,你好好照顾芊芊,有什么事就去医馆找我。”      辛垣乆应下,颜鹤起身离开,屋子里的气氛奇怪。      辛垣乆也不看芊芊,站起身走到桌边倒茶,语气里带着笑道:“这烧饼好像咸了些,我给你倒点水再吃吧?”      芊芊点头,问道:“绿荷——你叫她回去了?”      辛垣乆端着茶走来:“回去了。”      芊芊又点头。      她接过茶,一句话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辛垣乆的眼睛里有星光,有笑意,也有芊芊,有悲伤。      她想问他千影有没有回信,看着那双眼睛,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想喝酒,”芊芊忽然道,“别说你没带千劫霄来。”      辛垣乆笑道:“怎么会?要多少有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锺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出自朱彝尊的《高阳台》此词道相思之苦。因为对心上人太钟情,已经尝尽相思之苦,所以不敢到相思路,怕这个地名引起自己的相思之情,春深草尽,桃花落尽,伊人难寻。 ☆、此恨无期   滨城城主府门口,站着一个人。      她散着头发,满是落雪,唇边有血,脸色苍白。      一刻钟前,她以不舒服为由支走了辛垣乆,然后跑来了城主府。      因为没有人愿意告诉她千影究竟怎么了。   没有人能够告诉她千影问什么不给她回信。   每当她问到千影,他们不是遮掩,就是推卸。      自她醒来,整整三个月。      所以她一个人跑了过来,要问个明白。      阮汀灵冷冷看着她,道:“你是什么人?”      芊芊狐疑地看着她,她以为阮汀灵想霸着千影最多说两句难听的话,却不想她竟然来这招。   芊芊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汀灵笑了一声,上下打量她一眼:“你管本小姐什么意思?识相就赶紧离开,别逼我撵人。”   芊芊仰起头道:“我要见千影。”   阮汀灵摸了摸紫水晶的耳坠,笑道:“不知道哪来的疯女人,我怎么能让千影随便见她?”      “阮汀灵,你在挑衅我吗?”芊芊冷笑道。      阮汀灵幽幽道:“这话说的,倒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呢?从前我或许看在千影的面子上敬你三分,可如今,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警告你,别欺人太甚!”芊芊怒道。      “哈哈哈哈……”阮汀灵忽然大笑起来,揉着肚子对身边的丫头说,“你瞧瞧,三两句就变得像条疯狗似的,我们千影怎么会认识这样的疯女人呢?”      芊芊向前一步,被两旁家丁的棍子拦住。      阮汀灵冷冷地看着她,忽然说了一句:“你那天为什么不死在这个门口?”      芊芊心惊,不知她的心性怎么突然变了这么多。      从前,芊芊以为她只不过是小姐脾气,说话直接。   如今,语气神态间却俱是阴险恶毒,与从前天差地别。      “你那是什么眼神?”阮汀灵笑道,“啊,你是奇怪,我怎么会这样对你说话吧?”   芊芊沉默。      阮汀灵道:“那天我一个人在花藤下等着千影,结果他没有来,我一个人昏倒了,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醒来之后听说你们不辞而别,那时我就在想,凭什么?凭什么你叶芊芊可以陪在千影身边,而我样样都比你强,他却不肯看我一眼?”      她的眼神傲慢而孤单,居高临下的看着芊芊笑道:“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恍如炸雷,叶芊芊的脸霎时间褪尽血色。      “你……再说一遍?”芊芊问她。      “我说,他已经不、记、得、你、了!苏千影,已经是我的了。”   她反复思索着这句话,终于确定了阮汀灵的意思。      “不!”芊芊摇头,突然冲向面前封锁的两条木棍,“我今天必要见他!”      芊芊冲破封锁,转身打倒两个家丁,直向城主府中冲去。      阮汀灵大喊道:“来人,给我拦住她!”      芊芊的内力虽然还没有恢复,但这些家丁在她面前还不成气候。只是她本就不该受寒,如今置身在风雪之中,又是孤军奋战,渐渐被越来越多的家丁围困在了中心。      芊芊自知不敌,擦了擦唇角的血,大喊道:“苏千影!”   “闭嘴!”阮汀灵急怒,“来人,掌嘴!”   芊芊被人制住,啪地一个巴掌。   她唾了一口血,似乎浑不在意脸上的疼痛,冷笑着看着阮汀灵:“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阮汀灵皱眉瞧着她,心中悚然一惊。她明明已经被压制住,怎么却给自己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阮汀灵不敢多想,咬牙道:“接着打!”      手掌抬起,用力挥下。   又是啪地一声。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冷寂的声音传来,阮汀灵瞪大了眼睛,转身看去。      千影穿过重重家丁,踏着白雪走了过来。      制住芊芊的人将她松开,失去禁锢,芊芊倒在了地上。      “千影……”   芊芊从雪地上站起身,向他走去。阮汀灵一个眼色,立刻有人去拦截。      “千影,是我芊芊啊……”      千影转头看向她。   他看见了一个头发凌乱,十分狼狈的女人,满眼是泪的看着自己。   他听见这个女人叫着他的名字,还说她是芊芊。   芊芊……   芊芊……?      他的记忆之海似乎刹那间掀起惊涛骇浪,疯狂地回应着什么东西。      千影看着芊芊,眼神复杂。      “我认得你吗?”      天崩地裂。      阮汀灵笑了一声,轻声道:“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女人,嚷嚷着要见你。”她看向芊芊道,“这下见过了,可以走了吗?”   她扫了一眼家丁,便有人去拿芊芊。   芊芊木然站在那里,再不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在他的面前,赶出了府里。      她站在府外。   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   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从天地混沌,从创世之初,就已经站在了那里一样。   她静默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眼中没有半点情绪,冷寂如四周的冰雪。      忽然有人喊了一个名字。   那似乎不是她的名字,因为她没有任何的反应。   甚至于,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   锦衣少年奔向她的旁侧,看见她唇边的血,霎时惊怒万分。   可他没有转身去城主府中算账,而是轻抚着她的脸,然后将她搂进了怀里。      她知道了。   她终究全都知道了。      “芊芊……”他心痛地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头上,道,“我们回家……回家吧……”   她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趴在辛垣乆的怀里,点了一下头。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知道多久。   窗户被大风吹开,她单薄的蜷在床上,没有盖被子,好像也感觉不到寒冷。   一根玉簪握在她的手心。   那根簪子有名字,叫珠玉台。   她就这么躺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思考,也没有眼泪。   这个房间里,一切都似乎静止了。   没有声响,没有生命。   门外有人在敲门,她好像听不见。   门外有人在唤她,她好像也听不见。   五识俱丧,六神无主,她想就这么死了才好。   就这么死了吧……   再也不会难过,再也不会心碎,也再也不用纠缠,再也不用记挂……   他忘了我……正好……我也把他忘了吧……   就这样吧……走吧,都走吧……   她的心曾经很疼,疼的让她窒息,疼的让她浑身发抖,疼的让她除了疼,什么感觉都没有。   可如今,似乎已经不会疼了……   还是,因为太疼,所以麻木了呢?      原来那场风雪中的跋涉,换来的是遗忘的结果。      她想笑,却没有力气。      她想起三年前她伏在他的床边,边哭边问:“你怎么能忘了我?”      她闭上眼睛,终于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心口又开始疼的要死要活。   痛至毁天灭地,然后浴火重生。      当守在门外两天三夜的辛垣乆终于听见门被打开,看见芊芊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以为是自己这么久没睡出现了幻觉。      直到芊芊看见了他,淡而又淡地笑了一下。   他猛然回过神来,将她紧紧拥进了怀里。      芊芊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青色的胡茬,她抬起双手,覆上他的脸颊。      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不该变成这般沧桑的模样啊。      忽然,一颗眼泪落到了芊芊的指尖,灼灼发烫。      少年破涕为笑:“饿了吧?”   芊芊恍然明白自己做出了多么冷酷的事,她一直以为自己被施以残忍,原来……原来自己对他……也这么残忍……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字:“傻。”      她傻,他也这么傻。      辛垣乆再次抱住了她,这次的拥抱极浅,极柔,极温暖。      他说:“我带你去玩吧,你想去哪都好。你想看松山石林,咱们就去凌城;你想看草原大河,咱们就去洛城;你想喝酒,咱们就去墨城;你想吃好吃的,我就带你走遍天下,吃遍所有的珍馐佳肴。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你想哭,我就陪你哭;你想笑,我就陪你笑;你想说心事,我就静静地听;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帮你实现——芊芊,再也不要一个人了。我什么都陪你,你再也不要让自己一个人了,好不好?”      芊芊感觉自己的身子一晃,然后,头抵在辛垣乆的肩上,就这么哭了出来。    ☆、再回凉城   须臾山竹屋里,须臾仙正在一手一根毛笔画画。   画的是天上地下乱七八糟,画纸是汐华大美人漂亮的脸蛋。   最后一笔收工,须臾仙十分骄傲道:“完成!”   手一抖,一滴大红的颜料滴在了美人唇间,圆圆满满一个红点。   须臾仙愣了半响,忽然“哈哈哈”得捧腹大笑了起来。被玩坏的美人静静躺在床上,对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须臾仙正笑着,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苏千影正欲和须臾仙打招呼,却见他拿着两个毛笔笑的花枝乱颤,又见汐华被画成了那副鬼样子,不由哭笑不得地站在了原地。      须臾仙顺好了气,背过手看着千影道:“一个人来的?”   千影疑惑,思忖了一会道:“梅卿还未与我们汇合。”   须臾仙吹了下胡子冷哼一声,然后转身去放毛笔:“唉,他过了劫,你们却过不去;老仙帮得了他,却帮不了你!”      “老前辈,你这是什么意思?”   须臾仙回头打量千影一眼,没头没脑道:“你就快见到你的师叔了。”      千影一怔,须臾仙又道:“烛杀传授给你的不过一句‘世事无相,万法皆空。’,月泪能教你的却是‘物事皆空,实为心瘴’。等你见到她,把那心瘴去了,只怕到时不是瞎子,变成个傻子!”   “前辈……”   千影正要再说些什么,须臾仙忽然转过身道:“这小子醒了!”      千影忙走向床边,可不想走近了看清汐华被画的乱七八糟的脸,一下就笑了出来。      纤长的睫轻轻扇动,终于,凤眸星目再次溢满了光彩。   汐华一看见千影,便伸出了手去。千影拉着他坐起身,关切道:“感觉怎么样?”   汐华疑惑道:“本公子大难不死,你不是应该趴在床边牵肠挂肚食不下咽的抹眼泪,然后在本公子醒了之后给本公子一个大大的拥抱嘛?”   千影笑道:“看来你感觉不错,精神的很呢?”   汐华带着一脸涂鸦和嘴唇中间的大红点,极是骄傲地笑道:“本公子帅气迷人可爱透顶,自然不会有那些奇怪的问题!”      千影摸了摸他的头发,正要叫他谢谢须臾前辈,却不想一个回身,须臾仙竟然不见了。      “须臾老前辈呢?”   汐华道:“他方才就不在呀!”   千影起身去找,却见桌上两只毛笔压着一张字条。   他将字条拿了起来,走回汐华身边。      【所有的事情皆告一段落,天音老头的嘱托老仙也已经完成,剩下的交给你们这些小屁孩们自己去处理吧!老仙出去玩啦,什么也不管喽!】      “这老头!”汐华的眼圈有些红了,“亏得本公子差点想给他行个大礼呢,怎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不像话!”      千影放下字条,看向汐华问道:“我想,老前辈应该明白你的心意。有缘自会再相见,到那时我们再谢他也不迟。”      汐华气鼓鼓地点了点头,然后问他:“咦?芊芊没和你在一起吗?”      他看向千影,却见千影眉头紧锁。      那天他在滨城养病,辛垣乆破门而入,质问他究竟置芊芊于何地。   过了一个月,一个狼狈的虚弱的女子闯进滨城,哭着对他说,她是芊芊。   如今,汐华又突然这样问自己,芊芊哪去了……   芊芊……芊芊……   每当听见这个名字,心中都会没有理由的风起云涌,若有所失。   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芊芊和他究竟有什么关系!      汐华见千影忽然变了脸色,不由害怕道:“莫非出什么事了?”   千影看着他,严肃地问:“芊芊究竟是什么人?”   “啊!?”汐华大惊,“你、你再说一遍!”   千影道:“我说,芊芊究竟是谁?为什么你们全都问我有关于她的事情?我应该认识她吗?”      汐华目瞪口呆。      三年了……他又把芊芊忘了!   这几个月间,他们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离开千影,坐在床上陷入了沉思。   他的好妹妹……又该有多伤心啊……      “汐华?”   “啊——你,你知道她在哪吗?”   “她……好像和辛垣乆在一起。”   “和小乆在一起啊……”汐华想了想,然后眨着眼睛拉住千影的手,漂亮无邪地笑道,“你不是想知道她是谁吗?我们去找她好了!”   千影默然点了点头,又道:“你这次度过大劫,全都依仗着寄灵珠。我们应该先去谢一谢谷城主。”      两人抵达凉城城主府后,看到公案上坐的人竟然是轻尘。   乐儿在轻尘旁边,趴在一张很大的纸上画画,衣服上也溅满了墨水,脸蛋像是花猫。轻尘一只手拄着头,面对着如山的文案苦苦思索,脸上的白丝面纱被她有意无意吹得一鼓一鼓。      “乐儿。”   千影叫了一声。   乐儿抬起头来循声看去,糯米汤圆般的笑脸笑得像漏了陷一样,忙爬起来冲千影跑了过去:“爹爹!”      轻尘抬起头来,见汐华已经施施然走到了自己面前,眼睛扫了眼桌上的文牒笑道:“小丫头会的还不少,怎么幽兰不自己处理这些?”      轻尘看见他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忽然恼火起来。      他醒了,还知道回来看一眼,这很好。   可他怎么能笑得像没事人一样?   他怎么能知道城主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之后,还能做出这样轻松的样子来?!   他不是应该痛哭流涕负荆请罪才对吗?      她啪地放下毛笔站起身道:“令汐华,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汐华大公子一愣:“怎么了?”      “怎么了?”轻尘反问道,“芊芊没给你看那封信吗?”      汐华摇头,一脸莫名其妙:“本公子醒了之后就没见到芊芊,你说什么信?幽兰呢?”      轻尘闻言,怔怔看着汐华。   半响,她颓然坐下。   “丫头……”汐华心下不详,凝眉看她,“你快说,究竟怎么了?”   千影抱着乐儿走来。      轻尘苦笑:“是命啊。”      城主叮咛过她,叫她不要擅自告诉汐华自己的事情。可她还是不忍心看见城主不为人知的付出,所以任性的留下了一封信,希望芊芊能够告诉汐华一切真相。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汐华竟然根本就没有见到芊芊。所有的一切都如城主所愿,不为人知。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城主所有的付出,不愿让他知晓,他便真的不会知晓。   千影看了二人一眼,问道:“怎么了?”   轻尘缓缓抬起头,面纱上的眼睛含着凄凄笑意:“苏先生……您信命吗?”      千影点头。   轻尘问:“可先生易容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因为不信吗?”   千影摇头道:“易容是为了改命。正因为相信,所以才能更改。”   轻尘沉沉道:“可如果命数就是这样安排的,凭人力……真的可以更改吗?”      “尘丫头!”汐华按耐不住,长眉一横,“别跟本公子拽那些天道命数!本公子从前不信,今后也不会信!是不是幽兰出什么事了?你赶紧告诉本公子!”      轻尘看着汐华,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她低下头去,不想越忍,哭的就越急。      乐儿见状,在千影怀中担忧地唤着姐姐。汐华蹲下身去双手把着轻尘的肩膀,艳绝天下的容颜溢满了从未有过的焦虑之色:“轻尘,到底怎么了……”他恍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凤眸圆瞪,摇着轻尘的肩膀,“是不是……是不是寄灵珠的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幽兰是不是出事了?!她是不是为了救我出什么事了!!”      他从来没有过这般的失态。   他是天下无人不知的奏魂师,他是习惯了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第一美男子,他是令汐华,他一向自恃大方高贵可爱骄傲——他从没有这样抓着一个女子的肩膀逼问,双眼含泪全无半点冷静。   轻尘大哭起来,拼命地在汐华的桎梏中摇头。令汐华正欲再说些什么,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肩上。   千影担心道:“汐华,轻尘,你们都不要这么激动,冷静一点对大家都有帮助。汐华,你先把手松开——”      汐华反映了一会儿,才愣怔怔地松开了抓着轻尘的手。      轻尘胡乱擦着眼泪,坐在一边抽泣不停。      乐儿便跑过去给轻尘擦眼泪,千影引着汐华坐下,轻轻一叹道:“轻尘姑娘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我理解你心急,但不该这样质问人家。”      汐华看着他,又看了眼轻尘,欲言又罢。      千影道:“敢问轻尘姑娘,谷城主此刻——是否不在城中?”      轻尘眼睛哭得通红,煞是可怜。她犹豫了许久,看着千影点了点头。      汐华急道:“那她在哪?”   轻尘却是沉默不言。      汐华正欲再说,手却被千影握得一紧。只听千影的声音温和传来:“轻尘姑娘在我眼中,不该是信命的人。命数,在常人眼中是顺其自然的借口;在勇者眼中是自我挑战的巅峰;而在易容师眼中,却是双手翻覆间的一段纠缠罢了。汐华是奏魂师,所谓命数在他眼中不过一段因果;姑娘呢,在姑娘眼中,命数又是什么?”      清冷的眸子带着些许暖意,看着眸中含泪的轻尘。千影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桌上的茶,继续娓娓道来:“在下觉得,命数在姑娘眼中,是险峰,但却不是绝壁;是一种笼统的指向和选择,但绝不是所谓的禁锢和约束。天定只有三分,七分要靠人谋,姑娘何必因这区区的三分,而放弃了颠覆全局的七分把握呢?这七分——如今就在姑娘手中。”      时间在千影的劝说中缓慢流逝着,整个殿中只有他那和缓而清朗的声音。这一番话说的入木三分,轻尘低下头,沉默良久,思索良久。      乐儿抬起小手轻轻揉着她的脸颊,希望她能露出一笑。汐华双眼紧紧盯着轻尘,希望她能赶快给他一个答复。      杯中茶水已冷。   她抬起了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榜单轮空了,一直到下周四停更,(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并用手帕捂着嘴)各位一定不要取消收藏啊!泪目! ☆、相思无涯   “寄灵珠,是凉城历代城主相传的圣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十分清楚——“这是一道保命符。每一届城主在上任之后,都要用自己的血饲寄灵珠整整四十九日。凉城城主皆为女子,是以连续四十九日饲血之后,尝尝会因气血不足而引来一场大病。先城主七年前离世,小姐上任时才十二岁。那时我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连饲了四十九日精血之后经历了怎样的九死一生……可是我说过,寄灵珠是一道保命符。因为这四十九日过后,饲血者便可向珠中寄托自己五十年的寿命。今后若遇上生命攸关的事情,便可靠寄灵珠续上这五十年的寿命,逃过大劫;若一直平安,也可从珠中取回这五十年寿命,安然终老。   “先城主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存命,所以三十七岁时重病离世。故城中元老即便不忍小姐年幼,也要坚持她为珠饲血……可你知道吗,汐华公子……?当你说要用这寄灵珠……的时候……小姐二话没说……便将它给你了……!”      话说到这里,轻尘已泪如雨下,“小姐她今年才二十岁啊……她用这五十年寿命为你抵去了你的大劫……可她呢!这世间有几人能够活到百岁?!就算小姐本可以活到百岁……她如今也只有……也只有三十年了!更何况……若是不能……若是……”      轻尘伏案大哭,汐华已如耳边炸雷,脑海中一片空白。      怎么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吗!   不……易容可以改命,琴阅前世今生,他自己就已经活在许多的‘不可能’中了……   更遑论……在这‘不可能’中遇到其他的‘意料之外’呢……      汐华全身莫名的颤抖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像有万根钢针□□了他的脊梁,顺着血管流进全身的经脉,然后骤然间全部刺向心脏。   他连呼吸都是疼的……他连活着都是疼的!      他说过要永远守她护她……可她却被自己害成这样……   那傻丫头,怎么敢有这么大的主意?他对她的心意她不明白吗?她怎么敢这样欺负自己?她怎么敢让他这样心疼?      她怎么敢一声不吭,就这么远走高飞了!   还没人敢把他汐华大公子这么随随便便就扔下了,她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地对他?不过是仗着他喜欢她吗?      笑话……笑话……      轻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小姐去乾都王城了……她说她若再见只是徒增伤怀……倒不如就此相忘罢了……”      “姐姐——”乐儿拽着轻尘的衣袖,“哥哥——跑掉了——”      汐华跑掉了,从轻尘说出“乾都王城”四个字的一刻,他就如风一般冲出了大殿。      他要去找她,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什么奏魂续命!什么有今生没来世!什么思念比遗憾更长!他什么都不管了!   有无轮回关他何事?天道命数关他何事?令汐华要和谷幽兰在一起,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都要在一起!   ……   绣了祥云彩纹的红顶马车在细密春雨中戛然停下,系着毛领披风的瘦弱女子出了马车,钻进锦衣公子的白纸伞下,环望着落脚的这一家茶摊。      “就是这吗?”锦衣公子问向身边的侍从。侍从点头道:“回舫主,就是这里。”      这间茶摊极是平凡普通,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茅草铺盖的棚子下面门可罗雀。女子提着裙摆走进茶棚,锦衣公子收了雨伞交于侍从,然后跟在她的身后。      “怪不得这么久都找不到……”女子浅笑着回眸望向身后的公子,忽听茶屋的门吱呀打开,响起一阵悦耳的金铃声。      “啊呀,真对不起,还以为今天不会有什么客人呢,这才来迟了。两位客官请坐,外面天冷,我给二位沏壶热茶暖暖吧!”   两人闻声望去,惊讶、喜悦、怀疑、心疼……数种情绪在脸上交织,呈现出了一个无比复杂的表情。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头上裹着一张桃色的发巾,一条水滑的油松长辫垂在胸前。她穿着襟前绣了桃枝的粉色夹衣,显得脸蛋更加白皙可爱。她提着热水壶走近,每走一步,脚腕上的金铃都奏响一回。一双大眼睛扑闪着,黑白分明,清澈至极。      锦衣公子眉头紧蹙,嘴唇却在上扬——这还是那个陪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姑娘吗?那个沉默寡言,有些冷酷决绝的姑娘去哪了?她的眼睛……怎么变了?她方才说什么?客人……?她不记得我们了吗?   那个会红着脸叫自己公子的女孩,那个会跺着脚反抗自己欺负她的女孩,不记得自己了?      “二位瞧着铃儿做什么?快请坐呀!”   她笑的爽朗可爱,与从前天差地别。辛垣乆看着她给自己倒茶,目光闪烁道:“铃儿?”      “对呀,我叫铃儿。”她点头看着辛垣乆,“两位还要点些什么吗?”      辛垣乆心中起伏,强忍着激动道:“是谁给你取的名字?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你不知道我是谁?”   沐筝眨了眨眼睛,往桌上的茶壶中添热水:“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我和爷爷两个人住在这里——嗯——这里穷乡僻壤的,没来过公子这般的贵人,自然认不得公子了呀……”      “姑娘的爷爷在哪里?”芊芊柔声笑道,“可否烦请老人家出来,与我们说几句话?”      “原来两位是来找我爷爷的呀?”沐筝笑道,“爷爷前些天去进茶叶啦,这半个月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不在?”芊芊与辛垣乆对视了一眼,只见门口又有客人进来。沐筝忙道:“两位客官先喝茶,一会有什么需要再叫我吧!”然后便提着热水壶去招待客人。      辛垣乆给芊芊倒茶,又回头望了一眼沐筝忙碌的背影,悦耳的铃声不时夹着轻快地笑声传来,他道:“怎么会这样?”      芊芊两只手捂着茶杯,叹息道:“许是被单流霜的瞳术伤了心神吧……单流霜大小是苗域长老,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而沐筝一直在你身边,武功自是不敌——只怕是拼尽全力与血脉优势才毁了单流霜的一双眼睛。不敢想象,她那时又该受了多重的伤……”      辛垣乆的目光紧随着沐筝,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门口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芊芊姑娘?辛垣公子?”      芊芊霍然起身,跑向了门口玉面含笑的少年。      “梅卿,原来你也在!怎么这么久也不知道来信报平安?你知道我们多着急吗!”   芊芊喜出望外地拉住了梅卿的手,梅卿笑着,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沐筝满脸疑惑地走了过来。   “阿卿……你和这位小姐认识吗?”      她看着芊芊和梅卿拉在一起的手,好像不太开心。      梅卿点头,笑道:“是朋友。”      梅卿和芊芊,辛垣乆一起坐在茶桌旁,沐筝去厨房做些简单的饭菜。      梅卿道:“我下山之后,住在这附近城镇的一家客栈中,找了她三个多月。却不想,原来她每半个月都要来我住的那家客栈进一次茶叶,我和她相遇了那么多次,却一直没有认出她来……直到有一日,我忽然听见金铃的声音,跑下楼去看见了她,这才恍然大悟。沐筝那日被单流霜打下山涧,被这家茶摊的爷爷救了回来。可是醒了之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和她说了许多从前的事情,但她只当我在讲一个故事,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一直没有写信,是想等情况好转一些之后再告诉大家。惹大家担忧,确是梅卿疏忽了……”      他的脸上笑意清浅,辛垣乆若有所思地喝着茶,芊芊问道:“那你将来作何打算?”      梅卿笑道:“我本就想着过一阵这里那位爷爷回来之后,我就带着沐筝去一趟万金舫。看一看她能不能想起什么。”      芊芊苦笑了一下,同意地点了点头。      沐筝从厨房中端着两个碟子走来,闷闷不乐地对梅卿说:“阿卿,我做得总是没有你做得好吃,以后做菜还是你来好不好?”      梅卿站起身来接过碟子,笑道:“好啊,那以后你只负责吃就好了。”      辛垣乆见状,忍不住笑道:“沐筝从前可是不会做菜的,我这个少爷也是第一次吃呢!”   沐筝听了,大眼睛眨了眨,小心地问着梅卿:“你们刚才在谈以前的事吗?那个‘沐筝’,也不会做菜吗?”      梅卿点头道:“这位公子和沐筝最熟,你可以问问他。”      沐筝听完,连忙坐下,好奇地看着辛垣乆道:“公子,沐筝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呀?阿卿总是提起她。她长得漂亮吗?针线厉害吗?”      辛垣乆看着对‘沐筝’满是好奇地沐筝,笑容有些苦涩:“沐筝呀——她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听话的丫头。针线活特别厉害,她缝过的衣服呀,一点都看不出来哪里破过——我从前总是欺负她,她虽然偶尔抗议,却也一直都乖乖执行。她的武功很棒,模样也漂亮……”      他看着沐筝的眼睛,说出了从未说出口过的夸赞,声音温柔动听,眸中星光闪耀。      沐筝看着他认真的神情,疑惑地看向梅卿:“是真的?”      梅卿浅笑着点头,沐筝蹙眉,又问:“她就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梅卿认真的想了想。   她从前不敢说话,算是不好的地方吗?   可是他连这一点也很喜欢,因为她的言外之意他都明白,所以就算不说话也没关系。   更何况她如今变的这样开朗健谈,不是更好了吗?      梅卿这样想着,摇了摇头道:“她什么都很好,没有什么不好的……”      话音刚落,沐筝忽然站起身哭着跑出了茶摊。三人大惊,芊芊忙道:“梅卿,快追啊!” ☆、哪有离人   春雨初停,土地泥泞。沐筝边哭边跑顾不上看路,结果脚底一滑,整个人往前扑了过去。   胳膊在危及间被人一把拉住,沐筝转过头,看见了追上来的梅卿。      她站好,甩开梅卿的手,沿着小河边哭着往前走。      梅卿跟在她身后,轻声道:“铃儿,你怎么了?”   沐筝也不说话,哭的乱七八糟,一点也不想搭理梅卿。   梅卿停下了脚步,不再跟着。沐筝一个人继续朝前走,走了好一会没有听见梅卿的声音,不由得回过头生气地看了一眼。      这一回头,正对上梅卿远远望着自己的笑容。      太过分了!   沐筝尴尬到死,坐在河边的小石头上气急败坏地摸着眼泪。      梅卿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她哼了一声,转身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梅卿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怎么啦?是不是我惹你不高兴了?你要告诉我呀,不要哭了好不好?”      见沐筝不说话,梅卿只好站起身佯装要走:“看来是我太惹人讨厌了吧?那我随着芊芊姑娘和辛垣公子走好了,免得在这里……”      “好啊,你走吧!去找你那个人见人爱没有缺点的沐筝姑娘去吧!”沐筝见状哭着开口,捡起河边的小石头砸他。      梅卿被她吼得一怔,这才明白过来她突然生气的原因——是自己吃自己的醋了!      他躲开飞来的小石头,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沐筝见他不知悔改反而笑话自己,不禁气恼地边打边哭:“坏人!坏人!阿卿就是个大坏人!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再也不要理你了!”      沐筝虽武功尽失,可毕竟准头还在。梅卿边笑边躲间一不留神,就被小石子擦过了鼻尖。      “啊!”梅卿痛呼一声,捂着鼻子蹲在了地上。沐筝吓了一跳,忙跑过去道:“没事吧阿卿!”   梅卿不理她。      沐筝急地满脸通红,忙去拨开他的手要看看伤势。梅卿用力捂,沐筝就用力拨,四只手乱拨间,就两两握在了一起。      “阿卿你怎么能又骗我!”      沐筝气的要抽出手来,梅卿却笑着紧握不松:“你是不是在吃‘沐筝’的醋呀?”      不问还好,一问沐筝心里一酸,眼睛又红了:“你放开我!我不会武功,针线活也不好,长得也不好看,脾气也不好,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去找你的沐筝吧!她什么都好,什么都由着你来,不像我……”      “不像你怎么?”   梅卿笑道。   沐筝哭道:“不像我……不像我除了喜欢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瞬间,阴云散去,春花吐蕊,百鸟齐鸣。   阳光照在沐筝的眼泪上,也照在了梅卿的眼泪上。      你知道失而复得的感觉吗?      “阿卿……你……”      梅卿忽然抱紧了沐筝。   他的功法注重心境平和,所以脸上常挂着笑容。喜悦,恼怒,鄙夷,猜测……他都能用一张笑脸应对自如。可是这一瞬间,在听到她说出她喜欢自己的这一瞬间,他只感觉一直背负在身后的沉重枷锁刹那间分崩离析,终于还他自由。      他紧紧抱着沐筝,自丧父至今十二年中,第一次哭泣。   ……      千影在凉城城主府中收到了梅卿的信,信上说他已经找到了沐筝,可是沐筝已经失忆,所以他决定带着沐筝一起回万金舫一趟,看看她能否记起些什么。      千影得了他的消息,终于松了口气,告诉轻尘不必再寻找他们的下落。      汐华独自一人去了乾都王城,梅卿又不在身边,轻尘问千影有何打算。千影决定带着乐儿回他幼时居住的织银湖去看一看。      昔年烛杀携幼年千影的身影与如今千影怀抱乐儿的身影,在天水明澈的织银湖边重叠在了一起。   白裙小汤圆从千影怀中跳到柔软嫩绿的草地上,撒了欢地往湖边一艘已经发白的木船上跑。千影一身白袍立在广阔天地间环望,时隔十三年故地重游,于师父一同生活的画面历历在目,不禁感慨良多。      乐儿趴在旧船头拨弄着澄净的湖水,似是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致,开心的眼睛发光。她惊讶地发现了湖底成群游弋的红鱼,瞪大了眼睛安静观察着。红鱼们游动的曲线兼备灵动与静美,再加上时缓时急的速度,乐儿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那是汐华素手游弦,弹奏吟魂遥的画面。      “乐儿,”千影在远处唤她,“我们进屋看看。”   乐儿眨了眨眼睛,低头看向自己白嫩的小手,然后颠颠颠朝千影跑了回去。   大手拉着小手走近宅院,千影发现大门竟然被重新粉刷过,而且门前一点杂草都没有。   谁住进了这里?      千影疑惑,让乐儿站在身后。本要将门直接推开,最后想了想,还是转手叩响。      三声叩门后又是三声。      门扉张开,故人容颜映入眼帘。原来百般踏破铁鞋,蓦然回首竟在此间。      千影怔住,随即大喜行礼:“弟子拜见师叔。”      来开门的女子,亦是呆住。      她如今已年逾五十,看起来却不过二十上下。穿着一身素色绸裙,沉水般的一双杏眼在多年的沉寂之后终于再次泛起涟漪,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也终于有了起伏。      月泪终于在尘封已久的回忆中想起故人,吃惊道:“你是……苏千影?”      屋中,千影入座。月泪看了乐儿一眼,问道:“这是你的孩子?”      千影抚着乐儿的头顶,道:“是齐老托付给我的。”      月泪动容道:“齐老?他……可还在世?”      千影摇头。      乐儿眨巴着大眼睛回头抓住千影的手,千影浅笑着将她抱起来,揽在怀中。      月泪陷入了沉默。      独自一人生活多年,与世隔绝。今日意外重逢故人,更听闻旧时之人的消息,月泪恍惚间觉得有些茫然。好像一直与这个人世没有交集的自己突然间与过去一切再度联结,把她又拉回了这个世间。      恍如大梦初醒。      千影见她神色变换,问道:“师叔,当年别后,不知您一直在哪里生活?”      月泪眸中含笑:“天下之大,肆意流浪罢了。”      千影叹道:“弟子当年初入江湖本想去找师叔,可诸般打探却也没有师叔下落。没想到当年随师父隐居之后,再见师叔已是如今。”      月泪深深望着千影:“那年你不过还是孩子……如今,你…确有几分他的影子。”   千影沉默,没有答话。      月泪心中起伏,往事如烟缕缕汇聚在眼前,淡如止水的心因千影的到来掀起了层层波澜。   她的声音带着苦涩的叹息,也含着酸楚的笑意:“他去世了,我一直都不知道。直到你声名鹊起,我听闻你的名号,疑惑着为什么他会让你那么小就到江湖中来。我寻到此处,才惊觉已经物是人非……他去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那,敢问师叔,为何那些年不与师父联系呢?”      月泪眼中风云变幻,最后却闭目摇头,只道:“往事已矣,不提也罢。”      千影见状也不再问,从怀中拿出信封递给月泪道:“天音大师此前托弟子转交给您一封信。彼时弟子心中有诸般疑惑,天音大师到师叔见此信后,自会为弟子解答。”      千影话音刚落,视线忽然一阵模糊。      【“老衲盼着这位故友可以想起往事,这便是老衲归去的唯一心愿。”   “不知大师所言的这位故友是谁?”   “你认得他,现在却不是知晓他身份的时候。”】      什么故友?   这句话他们是从何谈起?   他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千影扶额,迷茫间,忽听见月泪一声谑笑。      他抬头看向师叔,只见她正惊疑地注视着自己,看着看着,流出一行泪来:“你当真是他的好徒弟!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千影不解道:“师叔此话怎讲?”      月泪擦去了泪水,将信收到一边,站起身轻笑道:“既是故人心愿,我便将一切告诉你罢了。你当日见到齐老时,他可将‘索魂落梦’交给你了?”      千影道:“是,就在包袱中。”      月泪点点头,转身道:“好,你拿进来后到屋中找我吧。”      旧时房间纤尘不染,陈列摆设一如往昔。千影环望故居,心中感慨万千。他将索魂鼎与落梦香交于月泪,月泪打开盒子,幽幽道:“此二物有何用处,你可知晓?”      千影点头。      月泪道:“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她凝望着手中凝脂般的香块,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地苦涩笑意。 ☆、索魂落梦   “当年,我与你师父一同到山中拜访一位高人。却不想在上山途中,我误中了那高人设下的毒烟。他将我背至高人家中求解救之法,却得知原来那毒烟不会伤人性命,但会叫人失去所有尘世记忆,犹如新生婴儿。那高人将这‘索魂落梦’交与了他,告诉他,将落梦香放入索魂鼎中,加上我的一滴血,便可索归遗魂、落定旧梦。”      千影皱眉:“既然师父当年用过,却为何师父过去与我提起时,全不记得有如此经历?”      月泪道:“他啊……那时我们争斗的太紧,一心想攀求易容术的至高境界。我们去拜访的那位高人,便是易容界的一大传奇。那时我还没有苏醒……或是为了能给我一个惊喜,他……向高人求得了更上一层楼的妙法……”      讲到此处,月泪忽然哽咽。然而她很快便平复了心情,继续道:“这都是我后来听那位高人所言……因为我醒来之后,他便已经不记得我了。”      千影心中一惊,脑海中霎时风起云涌。      原来这就是师父与师叔当年断绝来往的真相。      师父不记得师叔了……怪不得那些年的生活中,他每每提及师叔,师父一脸的不明所以。原来不是恩断义绝,而是……追忆无门!      “师叔,”千影心中已有了计较,却不敢确认,“那高人所授之法,师父可曾传授与我?”      月泪笑眼空濛:“想要蒙换别人的面容,要先蒙蔽自己的心,此生都不得记住所爱之人。这样无情的代价,怕是只有你们师徒二人愿意答应。”      千影沉郁:“想来师父那时并未察觉自己已经对师叔……不然他是不会答应的。”      月泪扶额,乐儿拉着她的手,水亮的眼睛清澈单纯。月泪望着,在沉默中蕴出一丝苦笑来。      千影又问道:“既然师父将师叔忘记了,师叔为何不用‘索魂落梦’让师父想起来呢?”      月泪道:“这想来,便是我二人有缘无分罢。他用心来交换了易容之术的完美,若我强行叫他记起我,那他的易容之术,便永称不上登峰造极四字了。况且……此物必得在那人同意的情况下方可使用。倘使有一丝抗拒,只怕会五识俱损,神智大创。所以我想,事已至此……算了吧。”      千影心中动容,不禁目露悲凉之意:“所以师叔将它托付于齐老,是为了弟子?”      月泪望着座下的清冷公子,浅笑道:“便算是我的一点怜悯之心吧。他忘了我,我无可奈何。可我当时想着,你是他的徒弟,他必会将所学尽数传授于你。届时你若也同他一般陷入了遗忘,至少还可以多一份选择。”      千影起身拜道:“弟子谢过师叔。”      “我且问你,你若当真如他一般忘记了心中爱人,可甘愿用易容之术的极致来换取这一份记忆?”   “当年师父若能尽早察觉心中爱慕,必不会选择这条遗忘之路。这一点上,弟子与师父相同。虽说易容之术乃弟子毕生所求,但毕竟是外物……幸而弟子至今并未遇上心仪之人,尚且未有如此遗憾。”      月泪听完,眼中泛出泪光,忽然大笑起来:“原来你们这些失忆之人都是这般作想吗!并未遇上?因为忘得干净,便可以没有半点愧疚之情了吗?你怎么知道你没有遇上?你怎么知道这世间就没有一个女子正为你肝肠寸断,遍体鳞伤!?”      见月泪震怒,乐儿吓得躲到了千影身后,千影亦是骇然,疑惑万分。   月泪问:“千影,你可知天音大师在信中说了什么?”      千影摇头。      月泪苦笑叹息,眼神幽寂:“这两件东西本就是为你而留,你若信得过师叔,便让师叔为你燃一块落梦香吧。”   ……   乾都王城内,一辆宝马雕车奔行至宫门。禁军拦阻,惊见天子令牌,遂跪地让行。   汐华公子风尘仆仆走下马车,在内监带领下拜见今上。今上听闻故人归来,喜出望外,忙宣其觐见。      “见过陛下。”   汐华公子有不行跪礼之权,此刻心急如焚,竟将昔日挂在嘴边的年龄资历通通抛之脑后,见到今上后便行大礼。今上微怔,忙扶他起身道:“兄长快快起来。多年不见兄长,今日突然进宫,可是有事相商?”      汐华抿唇,眼神扑朔,两手紧攥着今上的手臂道:“脩弟弟,万望帮哥哥一个大忙!”   今上寝殿中,汐华与今上对坐于绒毯锦榻之上。今上道:“兄长有何要事,但说便是。行色何至如此紧张?”      汐华半咬着嘴唇。   来的路上,他已经思量了很多。      按照他的性子,冲进王宫直接把幽兰抗走也是做得出的。可是他想了想,否决了这个想法。他要幽兰心甘情愿地和他离开,然后山高水阔一生携手,这样才会长久。      凤眸星目正色看向今上,道出了前因后果。   今上听后讶然,久久难以冷静。      少顷,他看向汐华道:“这寄灵珠,存放了幽兰五十年阳寿……她既下定决心用来救助兄长……兄长又想要如何表示?”      汐华郑重道:“我愿意从此弃琴断命,只求与她长相厮守,生死同穴。”      今上叹道:“幽兰突然回宫,道是想在乾都歇息一阵,孤也未曾多想。却不知她与兄长竟发生了这样一段故事!兄长想让孤如何相助,但说便是。”      令汐华心中难过,脸上再无光彩夺目的笑容。他神色凄凄,遥望着后宫的方向。      她就在那里面,还不晓得我来了吧?   她在做什么?   在御花园中散步,在湖中游船,亦是在殿中小憩?   无论她在做什么,应当都会想念我吧?      汐华凝眉,抬起头看向今上,风华绝代的容颜扬起淡而又淡的笑。   ……   “思儿,可是君隐先生又在弹琴了?”   “回小姐,是的。”   “将窗子打开吧。”      圆窗架起,缠绵的琴音飘转进来。幽兰穿着单衣坐在镜前,婢女在身后为她梳发。她转过头望了一眼窗外,喃喃道:“却不知这位君隐先生是何人物,所奏琴音竟能如此凄楚,萧瑟入骨。”      思儿笑道:“这位君隐先生自住进红绡宫至今已有月余了,每日都在此时弹琴,小姐不觉烦扰吗?”      幽兰轻笑:“难不成你觉得?”      思儿摇头道:“这位君隐先生琴艺卓绝,思儿这等愚钝之人都能听懂他的琴声,可见是顶尖的。”      幽兰聆听着乐声道:“那你为何如此问我?”      思儿笑道:“因为思儿看的出小姐心情不好,若是再听此等哀乐,岂非更加不开心了?”      幽兰转过身,抬手去勾了思儿鼻尖一下道:“鬼灵精。”      思儿哈哈笑着继续为幽兰梳头,只听幽兰轻叹了一口气,颓然道:“我确实并不开心,可却不知为何,他奏的明明是哀乐,我每每听见,都觉得心中畅快了一分,排解了一分。”      “那咱们就听着呗!”思儿笑着,转身去为幽兰铺床,“他弹得让小姐舒心,小姐舒心了思儿也舒心。”      幽兰浅笑不语,只是凝神看向窗外。虽然窗外是院中花草,池塘假山,看不到弹琴之人。      有一日,思儿告诉幽兰,听说有为当值的婢女瞧见君隐先生的模样了。      幽兰本不好奇,只是思儿满面红光地等着她问一问,她便问了。      思儿两眼放光道:“听说那君隐先生俊逸非凡,有仙人之姿!就比……”她压低了声音笑道,“就比今上还要好看一万倍!”      幽兰细细勾勒着画纸上人物的轮廓,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过,今上是最好看的男人吗?”      思儿红了脸,道:“可是他们都说君隐先生特别好看啊……”      幽兰抬起头,打趣地望着她笑。      思儿一怔,笑道:“不过小姐一定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再没有人能比小姐还美了!天下第一美人,当配天下第一公子……不对不对,是天下第一美人,当配天下第一美男子才对!”      笔尖一抖,在画中之人发上落下大颗朱砂。幽兰愣了愣,撂下画笔,锁住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完结啦,就没有小天使想给我留个言嘛!!(咬手绢) ☆、君心何隐   思儿不解,却知晓幽兰此刻心中不快,不再多话。      “哪里的天下第一……有谁爱人,爱的是这四个字的名头呢?”      思儿垂首站在一边,幽兰凭窗吹风,淡淡道:“我从前以为,若你爱上一个人,便希望他会同样爱你,甚至为你而死。可是思儿,真相是,你若爱上一个人,可以忍受他不爱你,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将你忘了又何尝不可?”      “小姐……”思儿道,“思儿只知道若是爱一个人,便是告诉他,排除万难也要和他在一起。”   幽兰摇头,坐在椅子上看她,目光楚楚:“但若刚刚相聚便要分离,怎么能自私的和他在一起呢?”      思儿皱眉,想了想,道:“这怎么会是自私呢?倘若他也爱我,我也爱他,两情相悦,便一定要厮守在一处的。不然我明知他爱我,我还要弃他而去,那岂非才是真正的自私?”      幽兰蹙眉,盯着思儿的眼睛。      思儿忙垂下头:“思儿有罪,思儿多话了。”      却听幽兰一声轻笑,思儿抬起头,见她站起身来,笑容之后面沉如水:“去园里走走吧。”      不多日子,君隐先生之大名已经传遍了乾都。不少王孙公子都知晓今上在宫中藏了个能人,央了今上的众公子们去问今上可否拜谒一面。一来二去,求见者甚多,今上顺水推舟以“盛情难却”之名举办乐宴,邀请乾都诸位王孙贵胄一同前来听君隐先生一曲。      幽兰自然亦在受邀之列。虽然她来到王宫之后再未参加过任何的酒宴,但君隐先生究竟是何人物,她终日被他的琴曲侵染,不能不好奇。      她无心装扮,只择了件素白长裙,外头蒙了件雪色团花银纹曳地七分的华袍。由发饰及双履,没有一丝花哨俏丽的颜色。就如她为人一般,冰寂而骄傲。      幽兰踏进宴厅中,所有人都在看她。      他们的眼神中有敬仰、讶异、疑问,但更多的是惊艳,和惊艳过后的狂喜。      天下第一美人,凉城城主谷幽兰!   她不是应该在凉城吗?怎么会出现在王城?      原来这就是天下第一美人的仙姿风华,原来这就是天下第一美人的气度优雅……多少人一生都不得见其一面?纵然宴厅中皆是皇亲国戚,又有几人不为之倾倒?      幽兰脸上的笑始终清浅礼貌,可自始至终,没人敢去跨越那道不知何来的冰冷的高墙,和她说一句话。幽兰还未落座,门外内监尖着嗓子报了一句“陛下到!”      威严仪仗相随,今上入座,众宾客开始行礼。   “平身。”今上道:“幽兰,最近休息的如何?”   幽兰道:“一切都好,谢陛下关怀。”   今上点了点头,众婢女鱼贯而出,摆上菜肴。宾客中终有一位公子按耐不住:“陛下,怎么不见君隐先生?”      今上道:“君隐先生不入席。一会他会在帘后为我们奏乐。”      那公子觉得可惜又问:“敢问陛下,君隐先生为何要在帘后,而不在人前?”      今上笑道:“这是君隐先生自己的要求,孤亦不好强人所难。众卿若想一睹先生风采,今日怕是不能乘兴了。不过孤可担保,听完君隐先生一曲,众卿定觉不枉此行!”      语罢,今上举杯与臣共饮。君臣在席间相谈甚欢之际,一位身穿朝服,仙风道骨的耄耋老者捻须笑道:“陛下不知,老臣一年之前游历全国,路经滨城之际,曾有幸于观星台听得汐华公子一曲。至今犹如仙音在耳,刻骨铭心。不知陛下看来,这君隐先生与汐华公子二人相较,谁人更胜一筹?”      今上轻轻撂下酒杯,悠然瞥向神情泠然的幽兰,话锋一转:“令兄的琴技自然天下无双。听闻令兄去年到过凉城,幽兰,若将令兄与君隐先生相较,你觉得谁更胜一筹?”      幽兰手指一抖,不着痕迹地伸进袖中,微微一笑,便是倾城倾国:“回陛下,汐华公子有曲倾天下之才,而君隐先生的琴技臣近日有幸赏听,其乐浑然天成,动人心弦……依臣愚见,二人不相上下。”      那老者惊讶道:“谷城主此话当真?世上竟真有能人与汐华公子相媲美?”他嘿嘿笑着转头看向今上,摇头道,“陛下恕罪,老臣不信。”      今上忍着笑朝那老者摆手,有意无意地看向幽兰。只见她微微垂首,一双眸子里如嵌冰雪,美丽却不着笑意。今上心中轻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道:“既然众卿如此好奇,孤便如众卿所愿。来人,请君隐先生。”      众人皆屏息以待,大殿上一时间鸦雀无声。俄顷,只见帘后出现一男子的身影。隐约着白衣玉冠,抱琴而行。      幽兰的座位离那垂帘最近,可认她如何凝神辨别都看不清帘后男子的眉眼。那“君隐先生”径自横琴而坐,周身散发出一股出尘之气,令人油然生出敬畏之心。      幽兰见他,也不意外。毕竟这些日子所闻琴音如空谷流泉,自应当出自这般高士之手。      一道目光透过垂帘投向幽兰,幽兰抬眼看去,却只见君隐先生正垂首弄琴。   一串音符悠然响起,示意众宾客曲将开始。座下忽有人道:“却还不知此曲何名?”      帘后之人声音淡如清风,温柔至极:“《君隐》”      幽兰眉头一蹙,凛然看向帘幕。君隐先生却不再说话,双手压弦,陷入沉寂。      这一曲,是长河落日,大漠孤鹰。   这一曲,是天地萧索,雨打浮萍。   这一曲,是空城老树,灯熄火寂。   烟笼寒水,昏鸦呜咽,长楼孤月清明。   谁家姿容倾世恣意少年,孑然独行笑对浮生浩劫。   谁家风华绝代好女如仙,举杯敬月不爱烟火人间。   风动云破,情深一眼注定。   相思成疾,别后药石无医。   琴声婉转低回,如呢喃絮语。风烟中画楼依稀,何处将卿踪藏匿?      幽兰于曲中面色愈发凄清。不知为何,这首曲子似是在倾诉着她自己的心情,勾起她心中苦苦压抑着的所有思念之情。她的眼底风起云涌,痛如剜心。      她离开,真的是对的吗?   他若知道,会不会生气?   一定会吧,真性情如他,也许会暴跳如雷。   但她恐命数不长,他却寿福无疆,她怎能忍心,让他亲眼送她?      可这半生潦草,唯遇他之后,她才觉不枉此生。若能厮守,哪怕一分一刻,她也不愿远走。      思儿说她这样做才自私,当真如此吗?      她未经他同意,未与他商量,便擅自不告而别,任煎心衔泪心如刀割,这也是自私吗?      静无人声,,一道清瘦身影霍然起身。琴声戛然而止,宴厅内众宾面面相觑,不由望向今上。只见今上对着幕后之人揶揄道:“还不去?”      帘幕被一把掀开,汐华公子奔轶绝尘,在众人惊骇的神情中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汐华可怜兮兮地瘪了瘪嘴,拉着幽兰的衣袖摇来摇去:“媳妇儿,你叫小天使给我评论嘛!” ☆、此情倾城   澄净的织银湖,湛蓝的世外天。   他的眼光总是这样独到,选择居住的环境永远这样清幽而美丽,如他自己一样。若是从未遗忘该有多好?这里或许便是他和她这些年来长相厮守的地方,她每日早早起床,为他洗手作羹汤;他手执白玉的汤勺,夸赞她的厨艺精妙。偶有慕名而来的客人不远千里,前来求请易容。他和她轮掷骰子,谁的点数大,那便是谁的客人。然后日暮垂垂,他们送走来客,一同坐在织银湖畔搁浅的旧船上送走山边的夕阳。相视一笑,倏忽间百年时光。      月泪的手抵在门扉上,站在门口,慢慢抬高视线,看向天边的晚霞。      房里传来声音,她转身进门,望见地上的一口鲜血。千影坐在榻上,面色灰白,所有神采似是被抽光了一般,形同枯槁。      月泪锁眉,竟不知得知真相之后,他的心竟有如此大的起伏。      太久无言,月泪才准备转身暂且离开,忽听两个字从千影口中传来。      如喷薄之前,明明孕育着毁天灭地之力,却外表安宁的火山。   如风雨之前,明明可引得山河失色之观,却异常平静的大海。      那两个字沙哑平淡,却似暗藏着无数悲恸至肝肠寸断的哭声,从轻轻翕动的唇中传出来,引得月泪霎时心中酸重万分,如鲠在喉。      “芊芊……”      他将十指□□发中,蜷缩在榻上,忽然抱头痛哭。   月泪潸然泪下,转身走出了房间。      那日天音寺中看到的白纸之画,映得乃是观画之人的心境。而他诚如所见,世间花开成海,此地寸草不生。      芊芊,他的芊芊,他怎能负她至此!   她的笑靥,她的执拗,她的泪水,她的哭诉,这么些年,他竟然全都忘了!   全世界都知晓的,唯有他蒙在鼓中;全世界都记得的,唯有他空白一片!      芊芊是怎样熬过来的,他全不知道。      芊芊抱着怎样的心情每一次与他相对,他混不知情!      芊芊……又是怎样离开的……他……      千影掩面痛哭,痛至骨血,再难自控。      去年春天相见,她笑中含泪,对他介绍自己时的眼神,他如今才懂。   那一日滨城城主府中,他问她是谁时,桎梏中她的眼神,他如今才懂。      那月下折柳起舞与他琴声相和的人,那每每四目相对都羞红了脸颊的人,那在满山风雪中拼死守护自己的人,他怎么能忘了……      “芊芊……”   “芊芊……”   “叶芊芊——!”      寂静山中,传出声声泣血的呼唤。晚霞红彻西天,映得织银湖面如一泊血海。   ……   此地位于乾都,千影得知汐华和幽兰在乾东府邸,欲将乐儿托付于二人,自己去寻芊芊。却不想三人才刚碰面,千影忽然昏厥。      他身体单薄,受过霜雪箫意的内伤,再加上近日急火攻心,终于倒下。      幽兰从汐华口中得知前因后果,再看千影消瘦面颊,不免一阵唏嘘。半日之后千影醒转想要离去,汐华一把将他拦下:“你瞧瞧自己如今这幅样子能去哪?且不说不晓得芊芊和阿乆两个人在哪,就算晓得了,一路车马颠簸,怕你还没到那儿就先咽气儿了!”      幽兰亦劝道:“先生如今实在憔悴,倘若玉姑娘看见,不免徒增伤怀。我修书与轻尘让她查一查玉姑娘在何处,得到消息之前,先生不妨先休养几日。届时有了气力,再寻不迟。”      千影这才被两人扣下,每日服药休养,转眼四月既望。      一封信从万金舫送至苏府,汐华拆开读来,大喜道:“千影,小梅卿要回来了!”      千影道:“那沐筝呢?”      汐华将信递给他,眉开眼笑:“你自己看!”      千影接过。梅卿在信中写道,沐筝没有恢复记忆,但他已然向沐筝求亲,即日便归来准备,希望千影能为他主婚。      千影感慨而笑,幽兰道:“如此,玉姑娘岂不会跟来?”      汐华笑道:“对呀!轻尘这么些天也没来信,可见是没找到芊芊。如此一来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呢,千影?”      两人望向千影,见其紧抿双唇,眸中风起云涌。      数年前,千影就曾赠给梅卿一座宅子。只是两人一直以来都在一处,那座宅子才一直闲置。如今,千影唤人将那座宅子重新打理出来,植了些名贵花木兰草,添了些精巧摆件,处处张红结彩,十分热闹。      梅卿与沐筝二人回来,并不见辛垣乆与芊芊。沐筝怯怯与众人打了招呼,梅卿道辛垣公子在为沐筝准备嫁妆,成亲那日就到。梅卿跟在千影身边多年,也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俱是近年来小有威名的少年英豪。此番梅卿成亲,一干朋友得知消息俱来庆贺,奇珍异宝送了一屋。      苏宅与梅卿的宅子相隔不远,若是骑马也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成亲当日,沐筝从苏府出嫁。幽兰亲自为沐筝梳头上妆,镜中姑娘腼腆含笑,低头搓着衣角,却忽然想起穿着的是嫁衣,瑟瑟将手收了起来。乐儿对着镜子给自己贴花描眉,最后化成了花猫。      八个挂了红花的大木箱运到苏府门前,千影与汐华出门相迎,见到辛垣乆一身华服,翻身下马。千影与辛垣乆四目相对,各自行礼。汐华将羽扇横置眉上,远远望了一眼道:“万金舫果然家大业大,一个小丫头出嫁都有这么多嫁妆。”      辛垣乆笑道:“哥哥说笑了,沐筝就是我的妹妹,自然不能亏待。”   千影蹙眉:“芊芊呢?”   辛垣乆怔住。   千影道:“我全都记起来了。”   辛垣乆愕然望了他一阵,双手紧握成拳。千影与他对视,良久,辛垣乆松开拳头道:“她前几天回长乘门了,一会儿就能赶过来。”      汐华瞧了二人一眼,咽了咽口水,拉着辛垣乆的胳膊就往屋里走:“快进屋待一会儿吧,去瞧瞧小沐筝。她的嫁衣可是本公子亲自到琳琅阁定的,漂亮得本公子差点自己留下了!”      离吉时还有一个时辰,千影来到梅卿处。梅卿一身大红喜袍,映得清俊的容颜满面春风。千影环顾了一圈忙里忙外的家丁们,才恍然认清了梅卿已经成亲的事实。      可是他此刻站在梅卿面前,眼前忽然浮现出初见梅卿时,他随乡人逃荒,衣衫褴褛的模样。那个无依无靠瘦骨嶙峋的孩子与面前红光满面清俊倜傥的少年重叠,千影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他早已不再需要自己的庇佑,成为了大人。      千影抱住梅卿,叮咛道:“好好对沐筝,你永远是我弟弟。”   梅卿的眼眶倏地红了。   他紧紧抱着千影,笑声发颤。      吉时到,苏府处锣鼓齐鸣响彻云霄。媒婆将沐筝牵进喜轿,辛垣乆、汐华、幽兰与乐儿乘在后头的轿中。喇叭唢呐在前开路,两匹坤东骁煞在后头拉嫁妆,胸前配着大红花,趾高气昂地哒哒迈步。      梅卿在门口翘首以盼,终于听见街口传来礼乐声,身旁的朋友们俱来起哄。喜轿落定,梅卿走过去撩开轿帘,笑道:“娘子,我来接你啦。”      他将蒙着红盖头的沐筝背了出来,两个白衣少侠站在门口扔出两串鞭炮,一时噼里啪啦响声震天。汐华怀中的乐儿大叫了一声,梅卿被吓了一跳,众人在旁边哄笑,盖头下也传出嗤嗤的笑声。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辛垣乆与苏千影各坐在主婚的位置上受一对新人一拜,汐华在旁边对幽兰笑道,此等难得的画面他活了许久还是头一回见到。      夫妻对拜,礼成。      沐筝被牵引着去了新房,留下梅卿敬酒。一屋子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唯有千影,不时望向门外,盼着那久违的身影出现。      辛垣乆站在他身后道:“苏兄。”   千影回头看向他。      辛垣乆沉默了一会,牵动出一丝苦笑:“你可知,我本想着再遇见你,要给你一拳的。她那样伤心的模样,我此生都不愿再看见了。可是看到你,我想着,算了吧……你若受伤,她即便不说,也一定是心疼的。”      “辛垣……”      “你当真想起来了,不会再忘了吗?”辛垣乆朗星般的眼与千影清寂的眼相对,周围觥筹交错,两人却自成一个安静世界。千影道:“不会。”      辛垣乆饮尽一杯酒,道:“这些日子我与她去了好多地方。名山大川,茶马古道……我看得出来,即便她笑靥如常,却不曾真正的释然。我本以为我与她相识太短,日久总能生情,况且苏兄你伤她至此,她定然早已心寒。”辛垣乆笑着又饮了一杯,然后帮千影杯中斟满,“可有一日她在墨城发烧昏迷,迷迷糊糊的时候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干净利落,绝了小生的妄想。”      辛垣乆看着苏千影的眼睛道:“她说‘千影,你终于来找我了’。”      千影身子一震,辛垣乆浅笑道:“原来小生自诩无微不至,极尽呵护,她却依然爱你如初。”   千影道:“她为何还没有过来?”      辛垣乆道:“她不会来了。”      千影霍然起身,辛垣乆长身而起,作揖道:“欺骗苏兄,是我不对。但芊芊确实在长乘门中,苏兄去找她吧。”      千影转身,辛垣乆忽然又叫住了他。他从怀中掏出一根发簪,递给千影。千影看着辛垣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郑重的道谢,然后在满屋热闹的祝福声中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完结了。 谢谢你陪伴我走到这里,其实这本书原本的名字叫做《倾城诀》,取此情倾城之意。然而并不被人看好,先先后后为了搏关注改了许多名字,或是《索魂落梦》、或是《几回魂梦与君同》,没想到直道完结会是《三人行必有单身狗》。 书海浮沉,相遇不易。不知道这里的故事你们是否喜欢,总之与你们相遇是我的幸运。也许之后还有机会遇到我的作品,到那时或许可以留言告诉我,让我知道是你~嘻嘻,有缘再见,再次感谢你。 先别急着取消收藏哦,或许会有番外呢~(比心) ☆、白头之约   迈上百级石阶,踏进山门,一别多年,蠃母山上一片桃花灿烂,仙气盎然。      “千影,我告诉你,听我爹爹说,这座山门已经放在这里一百多年了!”   “千影,汐华哥哥,这就是我们蠃母山的桃花,是不是特别漂亮?我没说大话吧?”      曾经被遗忘的画面在一步一步转变目光中悉数涌入眼帘,旧时灿如春花的音容笑貌隽进骨血,再难割舍。动容间,有小童走来作揖道:“公子来此何事?”      千影道:“可知你家小姐在何处?”      小童眨着眼睛望他,打量了许久,笑道:“我认得公子。”      千影疑惑,小童笑道:“姐姐房中有公子的画像,我见过的,公子随我来。”      长乘门中楼宇恢宏,如置云雾。千影随小童一路穿行,来到了桃花林中。小童遥遥一指林中六角重檐亭道:“玉姐姐在那儿。”      视线穿过漫山桃花,绕过蝶舞翩飞,落在亭中人的身上。千影紧握着拳头,拜谢小童,却迟迟没有移动。      小童也没离开,提溜着大眼睛在旁边看着。      常有近乡情怯一说,千影此刻的心情,乃是近卿情怯。      霞光般粉白的桃花林中,芊芊穿着一件水蓝的长裙,衬得背影柔弱清瘦。她背坐在亭中,微微低头,偶尔动肩,似是在看书。千影凝望着她,脸上神情变换,一双唇始终紧抿着,如今已经泛白。      这就是他不在时,她的模样。      亭边桃花灿烂,亭中人婷婷安然。若他去打破这份宁静,她又会有何反应?      他轻蹙着眉头,不知如何迈开步伐。      风骤起,桃林花海摇曳。一张纸忽然从亭中飞出,千影刹那屏息,看着芊芊转过身伸手去抓。那张纸飞出了亭外,在空中打了一个旋,翩然离开。      芊芊目送它飞向天空,越来越远,然后叹了一口气,准备坐回去。      正要坐下,一瞬间,她如遭电击般,所有的动作全都凝住。      芊芊站在原地,不敢转过身来。不知是风吹起了她的衣衫,还是她正在轻轻的发抖。      小童在旁边叫了一声:“姐姐,大哥哥来找你了!”      小童笑着推了一把千影,终于让他朝前迈了一步。千影只觉双脚重如千斤,不愈百步的一段路,他竟堪堪走了一生。      不,不是一生,是四年。      她爱了他四年,而他忘记了她,四年。      若他没有忘记,他早已站在她的身边。爱她伴她,护她周全。   可是偏偏,他们中间隔了这么长的一段距离,走完竟要四年。      芊芊转过身来,目视着朝自己走来的千影,手扶着亭柱,眼中汹涌。      千影终于来到她的面前,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却不敢上前。千影笑着,一眨眼,眼中泛起莹莹泪光。      “芊芊……”他唤她,“我来找你了。”      一行泪从芊芊脸颊滑落,她忽然上前抚摸他的脸颊,一把抱住了他:“这次的梦未免太真了些……我险些就信了。既然是梦,我可以抱你对吧?千影,我真的不想醒过来……可是每次梦见你,总是很快就醒了。千影,我是不是又快醒了……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千影紧紧拥着她,痛心至极:“芊芊,这不是梦。我来找你了,我都记起来了。”      怀中人一颤,抬眼看他,泪从眼中流出来:“什么?”      千影拭去她的泪,只是温暖的笑着。   芊芊凝眉,忽然要挣开他的怀抱。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她用力抱在怀中,不让她离开分毫。她挣扎无果,颓着肩膀,伏在他怀中,哇地哭了。      越哭越伤心,也越哭越开心。      千影一只手轻轻将她的头按在他的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也流下一行泪来。      “苏千影……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她大哭着用手捶他,用力吼他。      “你忘了啊!你忘了啊!还记起来做什么!还来找我做什么!我已经把你忘了,我把你也忘了……”      她的泪水浸湿他胸前的衣衫,漫开大片的水泽。他只是浅笑着始终抱着她,她在他怀里大哭,宣称已经将他忘了,可他此时的心情却异常的平静,也异常的安稳。他由她发泄,由她哭闹,然后对她说:“今天梅卿和沐筝成亲了,芊芊,嫁给我吧。”      芊芊,嫁给我吧。      微风吹过桃林,撒下漫天花雨。怀中人终于停止了哭泣,仿若失神般看着千影:“你说什么?”      “芊芊姑娘,可否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你的夫君?”   “做我的什么?”   “夫君。”   “做谁夫君?”   “你的夫君,玉叶芊芊的夫君。”   “谁要做我的夫君?”   “我,苏千影。”      她扬起珠玉般明丽灿烂的笑脸:“再说一遍?”      千影将手伸进袖中,然后拿出一枝发簪。      芊芊怔住,是珠玉台。      千影将珠玉台□□芊芊的发髻中,然后握着她的双手,展开温暖的笑颜:“玉叶芊芊,可不可以给苏千影一个机会,让他做你的夫君,今后碧落黄泉,再不分别?”      芊芊凝望着他的眼,好久好久,似是终于确认了这不是梦境。她抬起手,颤颤摸到发髻上的玉簪,泪水再次决堤。      “这是你说的,碧落黄泉,再不分别。”   “对,再不分别。”      他与她在亭中相拥,亭外花落如雨,美不胜收;远处的小童欢呼着转圈,向空中扬起手中的花瓣。      所有人都认为千影与芊芊的婚事,毕当会盛况空前。毕竟千影这些年在江湖中的朋友数不胜数,芊芊又是长乘门主千金,自然不会清冷。但事实是,两人只在苏府摆了简单酒宴,主婚人是月泪与长乘门主,宾客除了汐华幽兰和轻尘、梅卿和沐筝、再加上辛垣乆,只多了芊芊的四位叔叔——二叔眉山居士杨素,三叔前万金舫主辛垣裴,四叔妙手神医颜鹤,五叔震魂拳师一丈。      林林总总,却已是整个江湖。      长乘门主加上四位叔叔实在没打什么好主意,轮流着猛灌千影。玉远山一边数落千影一边哭诉自家女儿如何受罪,千影心中愧疚,唯有自罚几杯。辛垣裴自家儿子的姻缘黄了,逮了千影说自家儿子如何忍痛割爱,千影连声称是,对着辛垣乆先干为敬。一丈大师拉着千影感慨世事变幻,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他勾搭上了芊芊,千影见一丈豪饮,自己也不能败落下风。杨素与颜鹤二人也凑着敬了几杯,千影已然脚步发虚,不能再多。      汐华推杯换盏,喝得也不算少。或许有幽兰在身边,他竟然没有耍酒疯,就这么静静的笑着攥着幽兰的手看啊看,口中喃喃说着:“你瞧你积了几辈子的德,竟然能将本公子给收了。小丫头,哎呦,本公子怎么就栽到一个小丫头手里了呢?”      走斝(音同‘甲’)飞觥间,门外忽传来一声大笑。千影汐华忙跑进院中,只遥遥看见一个白色身影消失在无边夜色,只留一句笑声道:“小老儿贺礼已到,先走一步啦!”      千影和汐华四下看去,只见院中地上不知何时趴着一只灰色小狗,蔫蔫儿地巴望着两人。汐华捂着肚子大笑,千影将小狗抱在怀中,远远望着天边躬身拜谢。      进了新房,新娘子穿着精致艳丽的嫁衣坐在床边,等待着她的新郎。      千影站定,凝神,然后走到床边,轻轻撩开绣了金丝鸳鸯的盖头。      她抬起头来,笑的清丽绝伦。他凝望着她,落下深深的一吻。      宾客散去,轻尘晕乎乎地要离开宴厅回房中歇息,却见到了宴厅门口颓然坐着一个身影。      “大舫主,你怎么没和前辈回房?”      她努力让脚步不那么凌乱,跌跌撞撞坐在了门槛上,靠着另一边的门扉。辛垣乆手中拿着酒坛,回头朝厅里望了一眼,道:“我爹怎么走了也没叫我?”      “许是叫了……”轻尘笑着看他,脸上红晕漫过面纱,“大舫主没听到吧?”   辛垣乆垂头笑道:“可能是吧。”   轻尘打了个嗝,手放在嘴边扇着酒气道:“大舫主,你知道醉拳吗?”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唰地抽出了辛垣乆的佩剑。辛垣乆一怔,正要起身,轻尘笑道:“你放心,我没醉……!”      辛垣乆听她这样说话更是苦笑,轻尘持剑在背走到院中,在月光中对着辛垣乆回眸笑道:“尘儿给你练一套醉剑瞧瞧!”      剑影缭乱,白衣清绝。辛垣乆依靠在门边,边瞧,边将坛中清酒饮尽。      众宾客皆在客房中住下,乐儿吃的圆滚滚,在房里睡得昏天暗地。      新房里,千影躺在床上,轻轻拨弄着芊芊额前的发丝。芊芊朦胧醒来,缩进被子里只剩一双眼在外面对着千影笑:“睡觉呀!天都要亮啦——”      千影看着她,眼中既有宠溺,也有淡淡的悲伤。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讲真 还有番外 ☆、【番】连环命案   工房昏暗,弥漫着木材的味道。      案上堆坐着一个“人”。   说是“堆坐”,完全是因他全无姿态,似没有骨头般被人随意丢在桌上,背靠着墙,胳膊耷拉在腿上。   他的头歪着,双目被长发遮住,嘴角微微上扬,噙着丝“优雅”的笑容。   一个清瘦少年坐在案前,一手拿着锉刀,一手拉过那“人”的手,开始在灯光下仔细摩挲。      一圈,再一圈。   一道,再一道。      以假乱真的掌纹在少年精细的刀工中诞生与那“人”的手中。少年拿起刷子,站上油料,赋予那双手应有的颜色与光泽。他做的如此细心,一丝不苟,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亦仿佛这世间再没什么能打扰他的创作。   直道——   “苏昀,”门口出现一个面容清绝冷艳的少女,她抱着怀,百无聊赖望着专心致志的少年,“吃饭了。”   刷子轻轻一抖,油料滴在了傀儡的衣服上。苏昀“啧”了一声,对那傀儡连声抱歉。然后转头对那少女抱怨道:“你又吓唬我!”   少女冷冰冰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来:“胆小鬼,谁吓唬你了。”      苏千影与玉叶芊芊成亲后隐居织银湖畔,两年后喜得一女,起名苏莘。再三年又得一子,名唤苏昀。彼时长乘门主玉妄山留信出走,道将长乘门交由二人管理,自己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是以千影与芊芊拖家带口搬回蠃母山长乘门,芊芊继任门主。      千影之女苏莘出生后一年,汐华与幽兰喜得龙凤,哥哥取名令槿彦、妹妹取名令芷嫣。祝无忧自幼拜令汐华为师,成为奏魂师唯一弟子。十年后幽兰寿尽离世,祝无忧辞别师父,迈进江湖。汐华携一双儿女住在凉城,幸而大千红尘,终有牵挂。      这一年,苏昀十五岁。因幼年于门中得古本残篇,自学得制作傀儡,如今已可以假乱真。苏莘则继承了易容之术,面冷心热,像极千影。      千影一家四口正在吃饭,苏莘道:“爹、娘,我想和苏昀一起下山。”   苏昀一口饭噎住:“你要走就走,带着我干嘛?”   然而苏莘并未理他,只看着爹爹。千影道:“去找无忧?”   苏莘点头:“爹,你不是十岁就入江湖了吗?苏昀已经十五了,总不能一直呆在山上。”   “你别扯上我,”苏昀笑道,“我将来是要当门主的,藏书阁的书我一半还没看完。你要出去闯,自己去便是了。”   苏莘冷觑了他一眼,苏昀害怕地躲到芊芊身后:“娘——”   芊芊笑道:“你姐姐说的不无道理。”   苏昀吃瘪。   芊芊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你终有一日要下山的。不妨和姐姐同去,她还能照拂着你。”   苏昀摇头:“你们就不担心我吗?啊?——爹?”   千影含笑摇了摇头。   苏昀汪得一声要哭。   苏莘淡淡道:“男子汉大丈夫。”   苏昀忍泪瞪了她一眼。   千影道:“你这几天在工房里忙什么?”   苏昀笑道:“我在研究新的傀儡。”   苏莘冷笑了一声,苏昀看向她:“你别瞧不起人,到时候吓着你可不是我的错。”   千影笑问:“是什么样的傀儡?”   苏昀挺胸抬头:“我这就带出来!”   他说着,放下碗筷转身就跑。芊芊喊了他一声,无奈地对苏莘道:“好好的,你非要逗他。”   苏莘冤枉:“我哪里逗他了?”      不多时,只听咯吱一声,一个清瘦人影从房顶上跳下了下来。三人抬头看去,苏昀倒挂在房顶笑嘻嘻地挥了挥手,然后一个跟头落到了地上。   那穿着似书生模样的傀儡站在苏昀身后,苏昀作揖,它也作揖;苏昀摆手,它也摆手。千影和芊芊相视一笑,道:“活脱脱似人一般。”   苏莘:“这有什么用?”   苏昀笑容一收:“它能给你背行李,帮你拿东西,累了给你倒水,冷了给你添衣!”   苏莘摊手:“这有什么用?”   苏昀气恼:“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惹你不恼你还能伺候你,你说有什么用!”   苏莘点头:“哦。”   苏昀跺脚:“苏莘!”   芊芊摆手:“昀儿的技艺足以以假乱真,深挖起来绝不止于此。”   苏昀点头:“就是!”   苏莘耸肩,接着吃菜。      苏昀对自家姐姐可有可无的态度非常不满,手指微动,只见傀儡浑身一抖,突然朝正在夹菜的苏莘打去。苏莘余光扫见,不急不乱,两根筷子啪得一夹,夹中了傀儡的手指。苏昀一愣,手指再动。傀儡另一条手臂扫空掣去,苏莘朝后一闪,飞身踹开椅子,傀儡一下被椅子撞飞了。      “雕虫小技。”苏莘点点头,下结论。      苏昀气得掐腰,傀儡从角落站起来也掐腰。      千影道:“此物精妙,是吉是凶,全在使用者一念之间。昀儿,你如今还未大成,切记不可被有心之人盯上,以免后患无穷。”      苏昀听见父亲叮嘱,被苏莘浇灭的信心刹那死灰复燃。他赶紧跑到千影身后殷勤地捶肩,笑道:“孩儿谨记,爹爹放心。”   傀儡站在角落躬身捶着空气,模样既诡异又滑稽。      苏莘、苏昀姐弟二人驾马启程。这是二人第一次再没有父母的陪同下独自下山,各是欣喜不已。到了滨城市集,苏昀嚷着肚子饿要去吃面。两人拴住了马后在街边的小摊聊天吃面,只听轰隆隆如雷般的车辙声传来,二人转头看去,看见一辆前呼后拥保护极严密的马车。      “这车里是什么人?”苏昀嘴里含着面,“城主也未必有这么大架子。”   苏莘目送马车驶去,静静摇头。   ……      “看见了吗,前后左右全是侍卫!看来传言是真的了!”   “不会吧?听说那鬼面人只杀歹人,贾老爷面慈心善,咱们没少受他接济,怎么会被下索命令呢!”   “难不成鬼面人不分好坏,逮人便杀?”   “这、这可如何是好!”   后桌百姓们讨论的热火朝天,苏昀偏头听着,又问苏莘:“鬼面人又是谁?”      这回伙计恰好路过,毛巾往肩头一甩,凑过头道:“二位少侠有所不知,我们滨城最近出了桩连环命案,闹得人心惶惶啊!”   苏莘:“说。”   伙计被苏莘的眼神瞧得浑身一个激灵,默默朝苏昀处挪了挪:“最近,也就这十来天吧,城中接连死了三个大户,全是平日里——作奸犯科的贼商!”伙计压低声音,“据说他们死之前都收到了一封画着鬼脸的索命令,说白了几时几刻取他们性命!只是一开始没人在意,谁知后来真的出事了!”      苏昀惊讶:“死的都是坏人?大快人心那种?”   伙计点了点头:“这是实话。”   苏昀又道:“可我听他们说,刚才过去那个贾老爷是好人啊!”   伙计一脸激动:“所以说这鬼面人到底存的什么心,谁知道?贾老爷确实是大善人,我们大小百姓家里有灾有难他都帮衬。”   伙计转身离开,边说边摇头:“老天爷,你可得帮贾老爷躲过此劫啊!”      目送伙计离开,苏昀也再没心思喝汤吃面,一人捧着脸冥思苦想。他正要找苏莘一起查查这案子究竟怎么回事,却见苏莘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早已经拎了包袱起身,睬也不睬他一眼:“少管闲事。”   “姐姐慢走!”苏昀拎包追了上去,“我的好姐姐——!”   ……   苏莘骑在马上,手中还牵着苏昀的马驹。苏昀跟在后头跑,边跑边喊着:“好姐姐,你停一停!”   两人一走一追的路径寺庙,正见庙门口有一处施粥的摊子,墙根底下坐着呼噜噜喝粥的乞丐。看摊子的是个素衣少女,模样十七八岁,和苏莘差不多大。却一看便知是养在深闺的富家小姐,柔柔弱弱,满是书卷气。   苏莘翻身下马,走过去道:“打搅。”   少女一怔,笑道:“女侠面生,可是外地人?”   苏莘点头:“路经此地,敢问出城应往哪个方向走?”   “别告诉她!”苏昀终于追上来,呼哧呼哧地拄在粥摊上喘气。少女莞尔道:“两位长得真像,可是姐弟?”   “哎呦喂,小姐姐?”苏昀这才正眼瞧见少女的模样,转眼变得嬉皮笑脸,“你猜的真对!”   苏莘不忍直视,拉过苏昀道:“早日出城才是正事。”   苏昀摊手:“咱们哪来的正事呀!你出来不就是来闯荡江湖的吗?这就是江湖,你非要把我拉下来的江湖。怎么着,现在我来了兴趣,你还非要走是不是?”   苏莘蹙眉:“你非要无事生非?”   苏昀摇头:“非也,事已至此,人命关天,哪是我无端生事?”   苏莘一哂。   少女望了望两人,斟酌道:“两位少侠所说的,可是鬼面人一事?”   苏昀笑开花:“小姐姐猜得真对!”   少女急道:“此事官府束手无策,若两位少侠愿意施以援手就太好了。”   苏昀:“施施施!小姐姐怎么称呼?”   少女:“两位叫我云瑛就好。”   苏莘拽了苏昀一把让他站好,苏昀正要呛她,却听苏莘问:“最后一个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云瑛:“三天前。”   苏莘:“尸体何处?”   云瑛想了想:“应该是在衙门。”   苏莘:“若我没猜错,你应该能带我们进衙门看一看吧?”   云瑛怔了怔,苏昀刚回过神来,一把抱住苏莘:“好姐姐!”   云瑛又打量了二人一眼,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她握了握拳头,道:“可以。”       ☆、【番】入狱体验   云瑛派人看顾二人的马,然后带着他们来到了衙门。官差见到姐弟二人拦了一下,云瑛施礼一笑:“官爷,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我带他们来看一下唐老爷的尸体,可否行个方便?”   云瑛的丫鬟上前递给官差两块碎银,官差立刻笑道:“云瑛小姐要看,自然是方便的,我这就带三位过去!”   苏昀憋着嘴瞥了那官差一眼,随着苏莘一同进去了。      云瑛侯在衙门内,苏昀苏莘二人随官差一同进入了陈尸房。一开门,强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苏昀干哕了一下,随后紧紧抓着苏莘的衣袖。   房中只有一个尸体,盖着白布,静静躺在中央。      “这便是三日前遇害的唐老爷。”官差道,“与前两个死者一样,是被切断了喉咙,没有其他外伤。”   苏莘掀开白布,露出死者的头颈。苏昀第一次看见死人,顷刻间脸色发青。苏昀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后,自己俯首查看死者颈部的伤痕。   “头没有被完全切下来,只割断了喉咙。”苏莘道,“这不是刀伤,也不是剑伤。凶手行事干脆利落,所以切口才会这么整齐。”   官差道:“还有一点,三位死者的伤口都是一样的深度。”   “三个死者——”苏昀青着脸说,“时间地点和案发时的条件都不同,伤口如果一样深,那这个凶手的武功一定不赖。”   苏莘“嗯”了一声,问官差:“这三个死者有没有什么共同的仇家?”   官差苦笑:“无奸不商,要是缺斤短两也算仇家,那却是遍天下了。可是要说大仇大非,倒还真没有。”   苏昀疑惑:“不是仇杀?”   苏莘盯着死者惨白的面部,突然眉头一蹙。她俯下身来上手去摸,果然,那人耳后有一道极轻极细的疤痕。苏莘心道:此案若非自己来了,还真不知要查到猴年马月。   “看完了,走吧。”苏莘转身走向门口,不忘拉住了苏昀。      “两位可看出了什么端倪?”衙门内,云瑛起身相迎。苏莘看向她:“你姓贾?”   云瑛意外,苏昀惊呆:“好姐姐,你怎么在那尸体身上看出小姐姐姓贾的!”   苏莘白了苏昀一眼,云瑛歉疚笑道:“实不相瞒,小女贾云瑛。第四个接到索命令的人,便是我爹。”   苏昀:“喲!”   苏莘道:“所以你才想让我们留下,救你爹一命。”   云瑛泫然欲泣:“小女实在别无他法!两位少侠器宇不凡、非同寻常,定能帮小女解此危局!”   她俯身要拜,苏昀一步抢先扶住:“小姐姐,使不得。”   苏莘道:“既然来了,我们定当尽力。可你爹究竟能否逃过此劫,要看天意。”   云瑛泣道:“小女明白。两位少侠愿意相救已是大恩,若是……不成,小女不会有怨。”   “好,”苏莘点头,“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明日客栈再见吧。”   云瑛急道:“天色已晚,两位少侠不如住进敝府如何?云瑛一定好生招待!”      苏昀瞧着云瑛心急火燎的样子,只觉十分心疼。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姐,没事施施粥,发发米,读读书,突然一天一个大坏蛋要来要了自己爹爹的命,自当是晴天霹雳。可叹她如今这般已算是十分的镇定,放在——放在——苏昀想起自己从小到大没见过几个大家小姐,于是想,放在话本子里那些小姐身上还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天地不宁?      苏昀想着,上前道:“小姐姐放心,我们这就住进去,贴身保护你爹!”   苏莘瞪向苏昀,苏昀视若不见。云瑛大喜道:“太好了!小女这便让下人准备酒菜,为二人接风!”      云瑛先行出门安排下人,苏莘沉默不语,苏昀知她生气了,只好不停赔笑讨饶。两人走出衙门门口时已是傍晚,东方一片霞光。苏昀跟着云瑛上了马车,忽然,巷口一道黑影闪过。苏莘定睛看去,眉头紧蹙。      贾府,云瑛招待两人用膳。苏昀同云瑛边吃边聊,忽被陈列架上的一个木雕吸引,笑道:“那木偶雕的是不是小姐姐?”   云瑛着人取下递给苏昀,笑道:“这是我一位叔叔所赠,少侠看着如何?”   苏昀端详着那木偶,眉眼神态与云瑛别无二致,不由啧啧称叹:“栩栩如生,小姐姐,你那位叔叔真是好手艺!”   云瑛笑道:“公子喜欢木艺?”   苏昀点头:“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个中翘楚,有机会给小姐姐露一手!”   苏莘笑道:“不要脸。”   苏昀瞪向苏莘,云瑛望了二人一眼,笑道:“两位感情真好。”   “不好!”二人齐声说。   ……   夜里,苏莘与苏昀在一起商讨案情。苏莘道:“唐老爷易过容。”   苏昀意外:“换皮?”   苏莘摇头:“你可听过蚀骨虫?”   苏昀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刚才看了那人耳朵后面,然后表情就不对劲了!”      蚀骨虫,受事者从一侧耳后开口,将此虫埋入。五天之后,面骨骨骼形态因此虫噬咬移形大改,纵使相亲亦不识。只是受事者往往要承受极大痛苦,往往生不如死。能有决心用蚀骨虫易容的人,必是有什么决不能回头的过去。      “这样说来,怕是其他两个受害人也曾易容过。”苏昀道,“就连贾老爷也是。”   苏莘道:“找机会看看。”   苏昀灌了两口茶,浑身难受:“今天我要被恶心坏了,方才晚饭都没吃几口,到现在一闭眼睛都是那张大白脸。”   苏莘哂笑:“要不要姐姐抱着你睡?”   苏昀脸色一僵,连忙挥手:“你瞧不起谁!”   苏莘冤枉:“我哪里瞧不起你了?”   苏昀“哼”了一声,苏莘笑着起身,道:“早点睡,明天再说。我就在隔壁,怕了就叫我。”   苏昀:“你才怕!”   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头,看苏莘走到了门口时道:“你帮我把灯吹了!”   苏莘转头看他,他埋下头喊:“我没怕!”      呼——夜阑灯熄。   ……      “苏昀——!”      美梦正酣时,苏昀忽然听见苏莘的声音。他不耐烦地一翻身,本万籁俱寂的四周隐隐传来数十人呼吸声与火焰噼啪声。他凛然起身,惊见苏莘护在自己身前,房子外围全是火光人影。   “怎么回事?”苏昀下床穿衣。   苏莘摇头,只听屋外一声“捉!”。苏莘唰得拔剑挡在苏昀身前,门被一脚破开,一排披坚执锐的侍卫冲杀进来,见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不由面面相觑。   苏昀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是你们大小姐邀请进来的客人,你们要干什么?”   一位留着美髯的富态老爷走进门来,横眉怒目:“我儿定是受了你们什么蛊惑!两个外乡人,莫名其妙接近我儿,定是不怀好意!老夫怀疑你们就是鬼面人,捉!”   侍卫上前拿人,苏莘冷笑一声,剑锋所指,寒意逼人。苏昀连忙跑到苏莘身边让她放下剑来,笑道:“咱们清者自清,怕他们作甚?正好还没坐过牢,过去走一遭也不亏!”   贾老爷冷哼:“大言不惭!来人,拿下!”      苏莘与苏昀被莫名其妙押进了牢房,大铁链锁头往牢门一缠,苏昀见着新奇,被苏莘瞪了一眼。忙笑道:“姐姐莫生气,我知你也是想进来坐坐的。”   苏莘道:“若被爹娘知道咱们刚下山就被抓了起来,不知要怎么样。”   苏昀笑道:“你不说我不说,爹娘怎会知道?”   苏莘:“别气我。”   苏昀盘腿坐在干草上,东瞅西瞧:“都说贾老爷慈眉善目,可到了咱们这儿怎么就凶神恶煞的呢?他怕死,怕极了,一心恨不得咱们就是鬼面人,他好放下心来过日子。——苏莘你听,外头还有猫头鹰叫呢!大牢真可怕!”   他笑得充满新奇,完全看不出可怕。苏莘瞧着自家弟弟没心没肺的模样叹了口气:“可惜方才没能看见贾老爷耳后有无伤痕。”   “来日方长,”苏昀笑道,“反正明日一早云瑛小姐姐会就咱们出去。”   苏莘:“你哪来的自信?”   苏昀摇头晃脑:“就凭你弟弟长得玉树临风,哪家女子不魂牵梦萦?”   苏莘不忍再听,干脆不理他。      忽然间一阵阴风吹来,两人看向门口,只听啪得一声铁锁应声而断。   吱嘎——   牢门开了。   苏昀咽了咽,往苏莘身后躲。   苏莘淡淡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大牢内寂静无声,良久,一个带着黑色斗篷的神秘人出现在牢门口。   “走是不走?”   那人声音苍老,蕴着无限风霜。苏莘上下打量,可那人把自己包的密不透风,完全看不出模样。   苏莘问:“晚辈白天可见过前辈?”   苏昀:“嗯?!”   那人不答,转身道:“衙役们能睡一晚,走是不走,在你们。”   苏莘道:“前辈留步,晚辈还有一个问题!”   那人果然停住,苏莘道:“前辈杀的——”   “都是该死之人。”   那人语罢,闪身离开。   ……   “不好了!犯人逃跑了!”   “有人劫狱!有人劫狱!”   第二天清晨,大牢内炸开了锅。衙役们持刀往牢房里跑,却见苏莘苏昀两个在干草上睡得正香。苏昀挠了挠脑袋翻了个身,不耐烦道:“干嘛啊这么大动静……”   衙役们面面相觑。      中午,云瑛终于来接两人出狱。刚出衙门口,云瑛一见到二人便要下跪。苏昀又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云瑛,笑道:“小姐姐这又是干什么?”   云瑛两眼红肿,想是哭了一宿。她垂着头,无限愧疚:“若不是我非要两位住到府上,两位也不必受此冤枉!万望两位能原谅我爹爹,他只是心急则乱,他、他真的是个好人!”   苏昀心疼道:“小姐姐不要再哭了,我们两个在里头睡了一宿什么事也没有。贾老爷的心情我们理解,你放心,既然答应了你追查此案,我们一定不会食言。”   云瑛与苏昀两两相望,又抬头看向苏莘。苏莘点头,云瑛动容不已,几欲又泣。身旁丫鬟扶住她,道:“小姐昨夜求老爷放了你们,在院子里跪了一夜……”   云瑛握住丫鬟的手叫她不要再说,苏昀与苏莘互觑一眼,苏昀笑道:“小姐姐放心,此案交给我们。你回去歇息吧,我与家姐先回客栈,待有新的消息就去找你。”   云瑛含泪点头:“多谢两位……多谢!”    ☆、【番】拨云见日   客栈中,两人洗漱过后换了身衣服。苏莘要来纸笔,将唐老爷颈部的伤口画在了纸上给苏昀看。苏昀奇道:“这是被绳子隔断的。”   苏莘:“绳子?”   苏昀:“一定是绳子……这么细的绳子,能割喉,又没被勒断,一定不是寻常铺子里可以买到的。”   苏莘看向苏昀,苏昀起身道:“我去查查在哪里能找到这种绳子。”   苏莘道:“我就不跟着你去了。”   苏昀笑道:“索命令上说明日丑时要贾老爷的性命,你去保护他?”   苏莘点头。      苏昀手中扇着扇子,在滨城大街上闲逛。不远处有几个少女在卖梨,他还没走过去,少女们争相招手笑道:“小少爷,要买几个梨吗?可甜的哩!”   苏昀走过去,拿了个梨放在手上掂量:“比姐姐还甜吗?”   几个少女相视一笑:“可甜啦,你尝一个,不喜欢白送你咯!”   苏昀眉开眼笑,咔吃一咬,甜水四溢。他赶紧道:“小姐姐们快给我装一斤来!”   “好俏的小少爷,听口音是乾都来的吧?”   苏昀点头,将梨袋子接过:“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小姐姐们有缘哩!”   少女们被逗得咯咯笑,另一个冲苏昀招手:“小少爷来尝尝我的苹果,可脆啦!”   苏昀摇了摇扇子:“不巧咯姐姐,我不爱吃苹果,这脆枣怎么卖呀!”   少女们又给他装了半斤脆枣,苏昀笑道:“小姐姐们,我想买把匕首,你们可知道这附近最大的兵器铺在哪呀?”   一个少女笑道:“你问最大的呀?滨城没有什么大的兵器谱,你若想买奇异漂亮的,怕是得出城呀!”   “出城?”苏昀问,“多远呀?”   少女遥遥指了一处:“你从北门出去,到渡口,过了河去封城境内。那儿呀,有万金舫朝滨城发兵器的大站,去哪儿就是了。”   苏昀皱眉:“这么远呀!”   少女笑道:“不远不远,那儿的河腰最窄啦,乘船半个时辰就到!”   苏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头冲几个少女展颜一笑:“谢谢姐姐们啦!”   少女们摆手:“小少爷,再来光顾呀!”      苏昀叼着梨子来到渡口,左右望了一圈。渡口不大,来往商船不多,应是主要负责与万金舫的武器供给。他跳上一艘,在水上逛逛悠悠行了个把时辰,到了封城地界。   一进万金舫分部大门,苏昀只觉明晃晃的光芒迎面而映。四处搬货运货的力士熙熙攘攘,墙壁上悬挂的十八般武器均未开刃,犹带寒光。他四处张望着往里走,忽被一人伸手挡住:“哪来的毛头小子,内务重地不得入内。”      他抬起头,惊喜笑开:“干爹!”      面前之人眉宇潇洒,饶是接近四十,仍可见无双风流之态。他低头看着苏昀笑了起来,一把将十五岁的少年抱起来道:“一个人来这儿做什么!你爹娘没跟着?”   苏昀被他抱起来,一时间满脸羞红,赶紧挣扎:“干爹,你快把我放下!”   辛垣乆哈哈大笑,引得众人都朝此间看来。苏昀捂住脸不住叫唤,辛垣乆终得将他放下。   “问你话,怎么一个人来了,嗯?”   苏昀笑道:“爹娘让我和姐姐下山历练,我俩去找无忧姐姐,路径滨城时遇到点事情——干爹,吃梨!”   辛垣乆拿了个梨子,随手朝衣服上蹭了两下,啃了一口笑道:“走,到屋里说去。”      两人来到分部内的房间中,苏昀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知了辛垣乆。辛垣乆听后点点头,边吃梨边道:“虽说此地人流量大,要找人不易,但是滨城中买天蚕丝的总共也就这几家,倒是好找。”   “天蚕丝?”苏昀惊喜,“干爹怎么知道凶器是天蚕丝?”   辛垣乆笑道:“天蚕丝韧性极强,细而极不易断,每年量产有限,故市面上很难见到。听你对死者伤口的描述,十有□□是天蚕丝。”   苏昀又将枣子袋推给辛垣乆,笑道:“辛苦干爹,帮我查查近来都有谁收购了天蚕丝吧!”      近来收购天蚕丝的一共有三家,一家是滨城最大的药局,天蚕丝只做药用,并不出售;一家是滨城武器铺,收购的俱是绞好的中段天蚕丝,以供武器修补之用,长度不足行凶;还有一家——苏昀拿着名单犯愁,竟是贾家。      拜别辛垣乆,苏昀乘船返回。他手中拿着一小捆天蚕丝观察,这种丝线比头发更细,几十米捆在一起还不比一根筷子粗。通体呈半透明的颜色,若是一根放在面前,就算留心观察也很难发现……他捻住一根,慢慢捋住放在阳光下观察。突然间行船磕到东西,船体一顿,他的手一滑,刹那鲜血喷涌。   同姓的人见状吓了一跳,立刻找东西为苏昀包扎。苏昀却蛮不在乎,只是望着伤口轻轻蹙眉,不知在想着什么。   突然,他倒吸一口凉气,抬头一笑。      苏昀下船之后便急忙赶往贾府,彼时市集已散,晚市未起,大街上寂寥无人。他一人在街上疾行,方拐出街角,突然迎面扑来一把粉末。他惊骇地睁大眼睛,随即倒在了地上。      迷糊醒来,熟悉的漆料和木材味涌入鼻腔。苏昀霍然睁大双眼,只见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前,双目毫无神采,不知是死是活。他吓得后退,无奈身后就是墙。过了许久,苏昀见那人一动不动。放眼打量,才发现原来是一具傀儡木偶。      他双手被缚,被随便扔在了房间的角落里。费劲得跪地、起身,走到那傀儡身前仔细观察,不由惊叹于那巧夺天工般的手艺,眼睛越睁越大。他弯下腰查看傀儡十指,却没有发现意料中的东西,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时房门吱嘎打开,苏昀回身,看见当日出现在大牢中的黑衣男人。   他噗通跪下:“唔唔——!”   男人摆手:“求饶就不用了,我不会杀你。”   苏昀拼命摇头:“唔唔!!”   男人疑惑地看向他,伸手将苏昀嘴里的布团拿出来。      “师父——!”      苏昀一个头磕在地上,男人浑身一震,纵使蒙面,也能感觉出一脸的震惊。   苏昀道:“我不管您收不收我,总之我磕了这个头您就是我师父!师父,受弟子一拜!”   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终把男人的神儿拉了回来。男人莫名其妙地起身:“我不是你师父。”   “师父,你收了我当徒弟绝对不会后悔,一定将您的衣钵发扬光大,我——”苏昀的下颚被男人抓住,布团又被塞进了嘴里。他又唔唔几声,男子再也不理,径自走到那傀儡身前。      苏昀瞪大了眼睛,怔怔看着男子一挥手,傀儡霍然睁眼。本该是眼珠的地方不知放进了什么水晶宝石,闪过一瞬稀世的璀璨光芒,转而净透如琉璃。男子没有牵丝引线,傀儡就径自活动起来。苏昀不禁跟了上去,男子回身一点,点住了苏昀的穴道。   苏昀口不能言,动不能动,一双眼却异常明亮。男子走向门口,瞥了他一眼后飞身离去。傀儡紧跟其后,走向门口时亦瞥了苏昀一眼。      待一人一木离开屋中,苏昀闭目冲破封穴,双手仍被绑着,于夜色中赶往贾府。      ……   临近丑时,滨城百姓俱沉睡于梦乡之中。然而贾府却灯火通明,官兵层层把守,密不透风。   贾老爷当堂端坐,宝剑按在手底,闭目假寐。      滴答……   滴答……   滴答!      漏刻中的水线涌到丑时,一到劲风破门而入。“贾老爷”霍然睁眼,略一偏头,一把回旋刀直直钉在了他方才头部所在的地方。   大门骤开,夜风涌入,一人影从房顶跳下。“贾老爷”拔剑起身,不由分说,扑身攻去。   那人影这才惊觉上当,立刻撤离。易容成贾老爷的苏莘长剑一送,朝人影背后刺去。   “咄!”   一击而中,苏莘迅速抽剑,竟是大惊。   怎么没有血?   人影抓紧时机,顿足而飞,消失于黑暗之中。   守卫官兵这才听到动静,集合于院中。一见易容被人揭穿,为首者立刻道:“速去保护贾老爷!”   苏莘检查着剑身,惊疑为何没有血。一听此话立刻回过神来,却见大批人马已经离去,不由暗道:“糟糕!”      “爹爹,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云瑛紧紧攥着贾老爷的手,不停地拭着眼泪。贾老爷面沉如铁,嘴角向下紧抿着,拍了拍云瑛的手。   院外忽然灯火通明,官兵侍卫全都涌了进来。云瑛惶惶然抱住贾老爷的手臂,贾老爷眉头紧锁,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二十年前,你毁我家业,夺我发妻!任业,今日我来讨你血债了!”   内力蕴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云瑛吓得脸色惨白,拉着贾老爷的手臂哭道:“爹爹,他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贾老爷却挣开云瑛,从座位上起身,运气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休要伤我孩儿!”   云瑛大哭:“爹!”      “假仁假义!”      一时间,混乱的喊杀声从院中传来。贾老爷面色铁青,只见窗纸上投射出院外的影子,一个行动极其迅速的人影进攻之间,官兵侍卫们陆续倒下。      嘭得一声,大门被破。云瑛“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贾老爷沉声道:“瑛儿莫怕!”   鬼面人冷笑着走进屋内,道:“没想到吧,你们兄弟三人改头换面,还是被我找到了!”   贾老爷道:“原来是你。”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爹爹!我爹爹是好人,求求你了!”   云瑛突然间冲出来,扑跪在鬼面人身前。贾老爷脸色大变:“瑛儿,你回来!”   “我求求你了,我爹爹从来都没有害过别人,他一直在做好事,你一定是误会了!大侠我求求你,不要杀我爹爹!”      她跪在地上不停磕头,鬼面人抬手一点,将云瑛定住。云瑛仰着头,娇艳的面上挂满了泪水。鬼面人看向她,半晌下定决心一般把头一瞥,冷冷对贾老爷道:“好人?任业,跟你女儿说说,你都干过什么好事!”      贾老爷双拳紧握,脸上的肉因气愤而轻轻颤抖。鬼面人甩袖:“好,你不说,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干爹那里好害siu哦(捂脸)对不起大家我周六一定更新!一定! ☆、【番】情之一字   苏昀与苏莘同时赶到贾府的别苑,两人相视一眼,苏昀道:“我知道鬼面人是谁了。”      原来,前因发生在数十年前的墨城。      彼时墨城有一座闻名江湖的傀儡殿堂——千机阁。千机阁创立三十余年,根基不稳。奠基人顾呈靳耗费毕生心血完成《格陈》一书,只盼振兴门派。顾呈靳晚年喜得麟儿。此子天赋英才,幼时便显示出于傀儡术上的卓绝天赋。千机阁上下无不视此子为福星,少年得志不外如此。然正是从小被前呼后拥,恰造就了此子眼高于顶的嚣张气焰。      此子二十一岁救得一对逃荒的表兄妹,男名任业,女名陆华。二人被安置于千机阁,陆华见此子气度超然,再加上救命之恩,便是一往情深。相处半年,此子却渐生怠慢之心,对陆华逐渐冷落。任业本就倾心陆华,见其情形心生大怒。然此子不知究竟是何真心,对陆华忽冷忽热,使得任业看在眼中,开始筹谋计划。      这一沉心计划,三年悄然而过。任业连同千机阁三名内门弟子作乱,彼时顾呈靳已被其下了两年慢性□□,只等另一味引子加进去便可发作。此子闭关修炼之时,任业连同同党造谣此子勾结里通外门,窃取《格陈》。众长老疑惑之时,任业借陆华送药之手了结顾呈靳。陆华大惊,连忙通知此子。此子闭关中听得陆华哭喊父亲暴死,一时走火入魔,陷入魔障。      那一天,千机阁数百珍稀傀儡被此子暴走的内力催动。在任业与内门弟子鼓动之下,众长老听信谗言,合力拼杀。本来拆尽傀儡,打晕此子再行救治便好。然当时千机阁阁主暴死,包藏祸心之辈闻风突起,一心想要置此子于死地。      据那一战的幸存者口述,当时血漫山门,风云变色,成为一生梦魇。      众长老合力只与此子打成平手,任业见状不妙,趁机盗出《格陈》欲当其面毁之。陆华扑身去夺,争抢间不觉退到崖边。此子因此分神,飞身去救,一掌被打成重伤。陆华拿着《格陈》跑向此子,千机阁门中弟子不明就里,皆以为此子叛变,支援者源源不断。陆华与此子被逼得步步后退,最后关头,此子用尽力气将陆华推向任业,自己跳下了悬崖。      名震一时的千机阁就此陨落,而这段往事,也被尘封在了波澜壮阔的江湖岁月之中。      苏莘问:“他叫什么名字?”   苏昀答:“顾无前。”      顾无前在房中讲出当年之事,云瑛震惊得忘记了哭泣。贾老板最后怒道:“够了!住嘴!”   顾无前冷冷道:“苍天有眼,幸而我当年没死,你和那三个叛徒易容换脸跑到滨城,还是被我找到了!”      他说完,傀儡挺腰站直,五指伸出尖刃。云瑛被不能动弹,只眼睛越睁越大,瞳孔紧张地来回震动。贾老板惨然笑道:“二十年……当年你若是真心实意对待华妹,我又怎会出此下策!”   顾无前的手按上傀儡的肩,手指不禁暗暗用力:“我对她真心又有何用!”   傀儡作势便要纵出,只见门口苏昀跳出来大喊了一声:“师父!”      顾无前条件反射般回身一掌取向苏昀脖子,突然一把剑从旁伸来将顾无前挑开,顿时一股气浪震开二人。苏莘凛凛护在苏昀面前,苏昀嬉皮笑脸道:“师父,此人作恶多端,你要杀他我可不拦你!”   顾无前一掌被苏莘挑开,心中不由一惊。再看清是这混小子,冷声道:“既然如此,为何插手!”      苏昀道:“只因这故事还有个结尾。”   他嘿嘿一笑,绕到苏莘身前,朝云瑛眨了下眼睛。      “当年师娘亲眼目睹师父落下山崖,大悲之下动了胎气,险些小产。贾老爷不知师娘已经怀有身孕,又生气又心疼,赶紧把师娘送回乱七八糟的阁里,好悬好悬救了回来。”      一道寒气笼罩在顾无前身边:“你说什么!”      苏昀大手大脚拍了拍顾无前的肩膀:“贾老爷虽然弄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出惨剧,却还是良心未泯,好说歹说让师娘忘了你。师娘为了这个孩子,只好苟且答应。转眼九个月过去,这孩子降生下来,母女平安。贾老爷攥着师娘的手说了半天畅想未来的话呀,可谁想这天下太平的一天马上要过完,当夜,师娘突然暴毙了。”      顾无前的身子一歪,险些没能站稳。一旁,贾老爷早已老泪纵横,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昀收敛笑容,看向顾无前正色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师父,师娘从未对不起你。”   “你是什么人?”任业道,“怎么会知道这些!”   苏昀拱手:“小生姓苏名昀,下任长乘门主。”   “长乘门!”顾无前声音发颤,“你是长乘门的人!”   苏昀回头笑道:“光耀师门吧师父?”      却听噗通一声,众人闻声望去,云瑛无力承受真相,昏了过去。   苏莘将云瑛大横抱起,顾无前迈了半步,苏昀道:“师父,云瑛就是你和师娘的孩子。”      屋中陷入沉寂,良久,顾无前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惊破夜空,凄凉痛快,竟不知如何形容。身旁傀儡的双眼突然精光一闪,眨眼间向任业眉心刺去。任业紧闭双眼,半晌却没有动静,不由再次缓缓睁眼。   木偶两指伸出的利刃抵在眼前,只要再伸一点便能取他性命。可那傀儡竟然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任业吓得全身发软,却又不敢妄动。苏昀亦吓得脸色白了一瞬,转而道:“师父……”   顾无前慢慢走向任业,边走边道:“你杀我父亲、灭我宗门、我顾无前立誓此生与你不共戴天!任业,可你为何不将坏事做尽,为何还要留下我的孩儿?你养了她二十年,要我如何对你下手!任业!”      顾无前的真气运在拳上,猛地打向任业。任业吐出一口血来,嘴角隐隐上扬:“我……对不起你……但我……问心无愧!”      顾无前却再也不说话了。      他静静望着任业,时间之流戛然静止。那眼神却似无数把悬在当空的利剑,剑锋所指,便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他追杀他这么多年,他恨了他这么多年,他也,怪了那个女人这么多年。   可这仇人却养大了他和那个女人的骨肉,这二十年来做尽善事,究竟是为了给自己还债,还是为了给他的女儿积德?   任业以为顾无前从前心思轻浮,只是玩弄陆华。却不想他少年得意,狂妄无边,不过是偶尔顾及不到。他纵使玩世不恭,却从不会对感情三心二意。   他坠崖之后,得知陆华与任业远走高飞,恨得锥心泣血。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在跳崖前亲手将陆华推给了任业,却是希望她能生死相随,同他一起跳下来算了?      他想这个问题,想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      唯有沧桑赴过沉如水,才知情到尽头万事空。      顾无前转过身,袖拂清风。傀儡摇摇晃晃跟上,同他隐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苏昀叹了口气,看向不敢相信逃过一劫的任业,淡淡道:“我师父不杀你,终是他比你善良。云瑛姐姐醒来之后需要亲人陪在身边,你若是想报答师父不杀之恩,还是继续做你的贾老爷大善人为好。我们走吧,姐。”      苏莘点头,将昏迷过去的云瑛递给贾老爷:“她无大碍。”随后同苏昀一齐离开。   ……      翌日清晨,郊区木屋中,顾无前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一开门,只见一个蓝袍人影背着包袱站在门口。他正疑惑间,苏昀背着包袱从旁边跳了出来,一口气笑道:“师父早上好啊你还没见过它吧这是徒儿我亲手做的傀儡我叫它吱吱,吱吱还不跟师父打招呼!”   苏昀朝师父鞠了一躬,傀儡吱吱也朝师父鞠了一躬。   顾无前冷冷瞥他一眼,径自离开。   苏昀赶紧抬腿跟上:“师父你这是要去哪啊缺不缺人伺候啊我们吱吱可会干活了!洗衣刷完捏肩捶腿你想干啥都行!师父你慢点走,你听我说呀!你别瞧吱吱现在还笨了点,我可聪明了,你告诉我哪里不好我可以改呀!”   顾无前终于停步:“你姐姐呢?”   苏昀笑道:“师父放心,我给她留了封信,她不会担心我的!”   顾无前道:“我不是你师父。”   苏昀赶紧道:“我头都磕过啦,你不能赖账呀师父!徒儿可是未来的长乘门主,说出去多给师父长面儿呀!”   顾无前置若罔闻,只顾朝前。忽然,他的脚步堪堪僵住,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师父你肯收我啦!”苏昀笑开,转而朝顾无前所望之处看去,表情变得又是惊讶又是惊恐。      顾无前看见了云瑛。   云瑛是苏莘带来的。      苏昀转身要跑,苏莘眨眼出现在他身前揪住了他的耳朵。   另一边,云瑛怀中抱着一个木雕,五味杂陈地看着顾无前。      顾无前亦冷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身体……还好吗?”   云瑛点头,轻轻一笑:“我虽然看起来柔弱,却还是很坚强的……父、父亲说我很像娘。”   她似是不知道该在顾无前面前叫任业什么,于是把“爹”换成了“父亲”。可顾无前却不甚在意,只是点了点头:“你长得也很像她。”   “这个木雕,是你送给我的。”云瑛眼圈渐渐红了,“你、你要走了吗?”   顾无前点头,云瑛又道:“其实……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   顾无前愣住,苏昀与苏莘也看了过来。   云瑛落泪道:“是一日父亲酒后说的,他不记得了,可我却没能忘……”她看着顾无前,“您能让我看看您的样子吗?”   苏昀和苏莘赶紧来到了顾无前正面。   顾无前的手几乎是僵硬地抬了起来,他将脸上的黑色面巾扯下,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容。那张脸剑眉星目,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丰神俊朗。只是几道混乱的伤疤刻在了额头与脸颊上,应是当年坠崖时所伤。   豆大的眼泪从云瑛眼中扑簌落下,她又哭又笑得抚上顾无前的脸颊,颤抖道:“就是这样的……我从小到大想象的亲生爹爹的样子……就是这样的……就是……”   她掩面而泣,不知是喜事悲。顾无前眼眶通红地看着云瑛,两只手抬起又放下。云瑛拉住顾无前的衣袖道:“爹!你不走了好不好!不走好不好!”   顾无前身子一僵:“你……你叫我什么?”   云瑛哭道:“爹!你可不可以走!我一定会孝敬您的!我一定常来陪您……我求求你了爹,你不要走了!”   顾无前颤抖地把住云瑛,却良久说不出话,求饶似得看向了苏昀。   苏昀诧异一瞬间,赶紧跑过去扒下了顾无前的包裹。顾无前还要抢,苏昀赶紧扔给吱吱,一人一木跑回了木屋。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